从我有记忆起他的年龄就是老人了。
穿着斜襟的长度到大腿中部的老式棉褂子,冬天也是一样款式,只是里面加了棉花。忘记是什么颜色了,没注意看过,记忆自动认为是老蓝色或者深蓝色,当然已经褪色得不成样子,还有补丁___这几乎是肯定的。他的衣服,怎么可能没有补丁呢?
衣服里面罩着小小的一个他,不知道是本来就小,还是年龄大了萎缩了。还驼着背。花白的头发,花白的胡子,都比正常人的感觉长一点儿,也更乱。
走起路来倒挺快,驼着背,微低着头,像赶着要做什么似的。但是到他那个年龄了,能干什么呢?
他和老母亲住一起,他应该是有老婆的,因为他有儿子孙子,只是不和他住在一块。我从没有见过他老婆,应该是死了。只知道他有一个年纪很大的娘,娘也是小小的个子,很小,像被太阳晒萎了的苹果,黑乎乎,皱巴巴,行动缓慢,白天也给人一种看到幽灵的错觉。
他儿子和媳妇住在村子最边上一座很小的屋子里,那距离让人觉得与谁都不能算上邻居。儿子和他长得很像,只是个子高点,见人一脸凶相,也许本身不凶,只是面相如此,小孩子还是有点怕他的。我们几乎不到那片地方去。
老婆一脸愁苦相,好像随时碰到个人都能开始诉苦。他们的儿子曾和我一个班上学,名字叫“希望”,别的同学我大都记不得了,他倒还有点印象。有一次他上课睡觉,教师把他拎起来读课文《乌鸦喝水》,他捏着书身子斜斜地靠在课桌边,大家等了半天,一片寂静,忽然他扯开嗓子慷慨激昂地唱了起来:“一只乌鸦口渴了——”大家被他唱愣了,反应过来后满堂欢笑。这一句也成为了千古绝唱。如今二十几年过去,很多人都不记得他了,但是要是提起这句唱词,所有人的回忆立马变得清晰立体了。
我长到二十来岁的时候,有次路过希望家,被他妈拦在门口,还是那一脸愁苦相,问我有没有合适的姑娘给她儿子介绍介绍。大概已经吹了很多了。
不说他家穷,只听说希望干的那些偷鸡摸狗的营生,也没有哪个想正经过日子的女孩子愿意吧。
再说回这个老人,他家门口有棵很高大的枣树。枣树发芽最晚,别的树都绿影婆娑了,它才慢慢从树条里冒出芽尖。这棵枣树大概年纪大了的缘故,发芽更晚。但听说它结很大的枣子,很大,小孩的一只手只能攥一个。
于是我们就等啊等,等它发芽,抽枝,开花,结果,像等自己长大那样漫长。老等等不到,大人们说这枣叫“大雁枣”,长得大,成熟慢,要等大雁都飞到南方的时候才能吃。
那大概是相当漫长了,我们每年都没有等到过。只有一次在树下拣到过风雨吹打下来的枣子,的确很大,没有成熟,咬起来像块硬海绵,什么味儿也没有,从此对它失去兴趣。
经常看他独自坐在树下。守着又有什么用呢?即使成熟了他也没有能力采摘,那树太高了,显得他在树下更加矮小。
但那是他的宝贝,全烂在树上也不允许别人拿走,即使是小孩子。
他的老母亲死了。年龄太大了,有人说已经超过了一百岁,老死了。
她被停在堂屋正中的一块门板上,门板用两个长条凳支起。我趴在门边,只看到小小的一个身体盖了一块白布。四周有人在忙,具体什么人没注意,不知道他在哪里,也不知道他的儿子媳妇孙子是不是也在那里。
记忆只记住了裹着白布的人形,其它的只是流动在四周的,深灰色的影子。
他出门总别着一个旱烟袋,深灰色的老棉布做的。旱烟袋拴在腰带上,腰带也是深灰色老棉布,紧紧束着穿了几十年的老棉衣。我总怀疑那深灰不是布本来的颜色。
有次他去赶集,到一个零食摊前站住了。那零食摊是我婶娘的,正好当时我站在旁边。
他掏出五毛钱:“买这个。”他指着蜜枣。
我婶娘一脸嫌弃地接过钱,拿了四五颗枣丢到他手里。
那五毛钱确实也买不了几颗枣。我当时想,既然他都这样穷了,不如直接送给他吃算了,干嘛还收钱呢,收了还这么嫌弃。老人家难道看不出来吗?他自己拿出那五毛钱应该也是不好意思的,又想吃,又没钱,有什么办法?
小孩子的单纯和多愁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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