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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八年的冬天来得早,汉江的水瘦了一圈,露出血红色的河床。
村里的大喇叭突然热闹起来,挂在老槐树的铁架子上,从早到晚响个不停,播音员的声音带着股子激动,反复说“十一届三中全会”“改革开放”“包产到户”。
夏海山放学路过,总看见一群人蹲在喇叭底下听,有人咂着旱烟袋,有人搓着冻红的手,议论声像风吹过麦田,嗡嗡的。
“包产到户?那就是自己种自己的地?”王大娘的声音最亮,她手里还挎着刚剜的荠菜,“不用记工分了?”
“听着是这意思。”李二叔蹲在石头上,眼睛瞪得溜圆,“那以后,收多收少都归自家?”
夏海山没敢多问,背着书包往家跑。推开院门时,看见父亲夏志明蹲在门槛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又磕,地上的烟灰积了一小堆。母亲站在灶台边,手里攥着烧火棍,却忘了添柴,灶膛里的火苗快灭了。
“爹,娘,喇叭里说的是真的?”夏海山放下书包,声音有点发颤。
夏志明没抬头,闷闷地说:“不知道。”但他的手却在发抖,烟锅差点掉在地上。
那天夜里,夏海山被冻醒,看见正房的灯还亮着。他悄悄爬起来,趴在窗台上看,父亲蹲在炕沿边,母亲坐在对面,两人对着油灯说话,声音压得很低。
油灯的光忽明忽暗,照在父亲的皱纹里,像田埂上的沟壑。夏海山听不清他们说啥,只看见父亲用手指在地上划着,像是在丈量土地,划了又擦,擦了又划,直到天快亮时,灯才灭了。
第二天一早,鸡刚叫头遍,夏海山就听见磨刀的声音。他披件棉袄跑出去,见父亲蹲在院子里的磨刀石旁,正磨那把用了十几年的镰刀。
石头上的水结了层薄冰,父亲哈着白气,手在冰冷的水里蘸一下,又继续磨,刀刃被磨得雪亮,映着他的眼睛。“爹,天还没亮呢。”夏海山说。父亲头也不抬:“磨快点,等政策下来,就用得上了。”
没过多久,政策真的下来了。村里开了大会,队长在台上念文件,底下的人听得心头发烫。
夏家分到了五亩水稻田,就在汉江边上,是村里最肥沃的地块;还有两亩油菜地,在村西的坡上,向阳。
分地那天,夏志明扛着木犁,在自家的稻田埂上走了一趟又一趟,像抚摸着刚出生的娃。他突然叉着腰,对着汉江喊了一嗓子,声音被风吹得很远,惊起一群水鸟。
变化是从春天开始的。往年上工,大家踩着哨子的点出门,干多干少一个样,锄头挥得慢悠悠。如今不一样了,天刚蒙蒙亮,稻田里就有人影了。
夏志明和华兰芝披星戴月地忙,父亲在前面犁地,母亲跟在后面撒种,脚步比以前快了三倍。夏海山周末不用上学,也跟着去地里,帮着拔草、施肥,累得直不起腰,却看见父母脸上的笑多了。
有一回,父亲站在灌满水的稻田边,看稻苗齐刷刷地冒绿芽,突然咧开嘴笑了,露出两排黄牙,手在裤腿上蹭了蹭,又叉着腰转了个圈,像是要把整块地都看进眼里。
“以前是为队里干,现在是为自家干。”晚上吃饭时,父亲喝了两盅米酒,脸红红的,“力气花在哪,收成就长在哪,这才叫实在。”母亲在一旁点头,给夏海山碗里夹了块肉——那是父亲赶集换回来的,以前只有过年才能吃上。
日子像被春雨浇过的庄稼,猛地往上蹿。父亲编草绳更勤了,夜里在偏厦的油灯下,龙须草在他手里翻飞,草绳编得又匀又结实。
赶集那天,他挑着草绳去县城,回来时总能换回两斤肉,或者给夏海山扯块新布做褂子。有一回,他还买了支钢笔,杆是红色的,递到夏海山手里时,手还在抖:“好好念书,别像爹,只会编绳子。”
母亲也没闲着。她在偏厦支起一盘小石磨,天不亮就起来泡黄豆,磨出的豆浆透着清香。点豆腐那天,她守在灶台边,看着豆浆慢慢凝成脑,嫩得能晃出颤来。
清晨,她挑着豆腐担子出门,竹筐上盖着白布,走村串户地喊:“豆腐——新鲜的豆腐——”声音脆生生的,带着露水的湿气。
夏海山跟着去过一次,看她把豆腐切成小块,用荷叶包好递给乡亲,接过钱时,指尖被风吹得通红,却笑得眉眼弯弯。
有天早上,母亲回来得特别早,担子还没放下,就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是两个白面馒头。“给海山的,”她喘着气说,“今天去镇上卖豆腐,看见供销社的馒头刚出锅,就买了俩。”
夏海山咬了一口,甜味顺着喉咙往下滑,看见母亲鞋上沾着露水和泥,裤脚湿了半截——她准是一路小跑回来的。
院子里的桃树抽出了新枝,自留地里的菜长得更旺了。夏海山看着父母忙碌的身影,突然明白,那阵从北京吹来的风,不仅吹到了稻田里,也吹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风里有希望的味道,像春天的油菜花香,像新磨的豆浆香,像父亲编草绳时,龙须草散发的清苦香。这香味混在一起,成了日子的味道,踏实,又带着奔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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