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容

窑洞里的大通铺晚上住了二十多个劳教人员，一溜儿排过去，睡在里面的人半夜里想要解手，可就不方便了，因为没有电，没有灯。

好在大家干了一天体力活儿，都非常劳累，一躺下就睡着了，呼噜声此起彼伏。其实就算白天不干活儿，他们那些限量的食物，没有一个人能吃得饱的，肚子里根本存不住东西，哪里还用得着起夜排泄。

可是有一天半夜，有个人突然肚子疼，忍受不了，就摸黑儿爬起来，想到外面解决一下，偏偏他又睡在最里面，所以他小心翼翼，摸索着一步步往外挪。

即便如此小心，还是踩到了一个人的胳膊，他连连低声道歉，那个人却破口大骂，“你他妈的找死啊，深更半夜不让人睡觉啊？老子正做美梦呢，你赔我的大白馒头，梦里我马上就要吃饱了啊……你个龟孙子，你急着去投胎呀！”

叫骂声又吵醒了好几个人，大伙都不满地抱怨起来，起夜的人心里一紧张，又踩到了一个人，这个人是老和，出了名的和气。

“对不住，对不住……我肚子疼……”他又连声道歉。

老和没有骂他，还提醒他小心点儿。

等那个人走过去后，老和心里想，既然被吵醒了，索性起来放放水，虽然现在尿意还不重，但是睡觉的时候因为太过饥饿，自己可是往肚子里灌了不少水的, 现在起来解决一下，后半夜也能睡个安稳觉。

于是老和也摸黑儿爬起来，走到窑洞外面，寻到草丛处，刚要解开裤腰带，就听到身后轰隆一声闷响。

窑洞坍塌了。

除了那个起夜人和老和，其余人员全部遇难。

老和就是我外公，他现在110多岁了，如果还活着的话。

但是他二十年前就离世了。

外公三十多岁的时候，因为牵连进一场命案，被流放到山东某地劳教十年，他走的时候，我妈妈和我舅舅分别是7岁和4岁，都还是无知顽童，10年后他回来，两个孩子都已长成青春少年。

有一年夏天，半夜暴雨，外公怕后院的仓库漏水，就叫上舅舅一起去查看，仓库里装的是新收的麦子和一些杂物。

他们一推开仓库的门，一个闪电划过天空，借着亮光，看到仓库里站着一个高大的人影，背对着门口，貌似穿着长雨衣。

舅舅手里有把铁叉，又年轻力壮不怕事，所以举起铁叉就要戳向那个人，被外公一把拦住了。

外公对着那个人影说：“我知道你是来这儿避雨的，所以不会伤害你，你走吧，村子东头有一间茅屋，没有人住，你可以去那里避雨。”

说完拉着舅舅闪过一边，那个高大的身影，真就淡定地走了出去，但是他的头部被雨衣帽子遮住，虽然又划过一道闪电，舅舅也没有看清他的面容。

舅舅埋怨外公，没准儿就是一个偷粮食的贼，干嘛要放过他。外公说：他不是贼，是夜游神。

后来我们猜测，也许外公是怕舅舅蛮横伤人，所以才搬出神来，让舅舅有个敬畏之心吧。

就算是个賊，在那个缺食少粮的年代，也情有可原，而不是应该命丧舅舅的铁叉之下。

外公常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宽容他人 ，就是放过自己。十年冤情并没有让他痛恨社会，抱怨人生，他一辈子宽容大度，不计小节，活到九十多岁，无疾而终。

突然记起外公的故事，是因为我今天起早儿买菜回来，抄近道儿，刚转过一个墙角，一杯凉水当空泼来，顺着我的裤子，流到我的脚上。

一个女孩子站在廊檐下，右手拿着牙刷，左手握着杯子，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连连点头又鞠躬地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有啥用？你年纪轻轻没长眼睛啊？你不知道这是路口啊？不知道会有人路过吗？你刷牙不在洗手间为啥站到外面刷？一大早被你泼了一身脏水我倒不倒霉，你看看我的裤子！你看看我的鞋子！都湿了！真是晦气！”    ――  你以为我会这样怼人吗？不存在的，以前不会，现在也不会。

我只是笑笑说，幸亏今天穿的是凉鞋。

然后我放下手里提的菜，掏出纸巾，擦干鞋子，擦干脚。回来后，换了条裤子，心平气和写下这些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