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我们一家人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乡村的故居,来到县城,住进高楼,过上了比较优越的现代生活。可是不知为什么,我还时常想起年轻时居住过的老宅,想起那里的艰苦奋斗和欢乐时光,想起那里充满泥土气息的生活和朴实无华的民俗风情。
老宅是我结婚后夫妇俩共建的房子,三间正屋,一间厨房,还有一些小建筑。那年,我二十八岁,已教了八年书,妻子是同行。
当时虽有四间房子,但是,父母弟妹和我们八个人住在一起毕竟有点挤。我们要砌房子,分出在外的想法得到了父母的同意。父亲只说了一句话:“靠你们自己。”
砌房子的关键是钱。当时,民办教师每月的工资27,两人也就54块钱。其他就是在口粮田里种点大蒜、薄荷等经济作物,再养些蚕呀兔呀,猪羊什么的,不管多少,只要能挣钱,我们不怕苦。另一方面,平时过日子,我们该用则用,能省则省,勤劳俭朴本来就是我们的家风。当然,我们的劳动从未影响过教学。
建房要挑墩子(平地建湿气重),这是件苦活儿,不光要力气,还要有决心和恒心。为了省钱,能自己做的事尽量不请人。我们利用星期天和节假日,起早贪黑,我挑泥妻破土,用了近一年的功夫,垒起一个长十五米,宽八米,高一米多,约300多个立方的屋基墩。
夯墙基用的碎砖也靠双手。平时带着找,主要是等二卯酉河水落潮时,光着脚丫拾。再有就是近邻把自家的先让给我们,说是等我建房敲下的碎砖还给他们,算是调剂。
在筹备材料和建房的日子里,两人东奔西走,全身心地投入,吃睡全无规律。人比黄花瘦,脸比猴腮尖,可精神饱满,忙得开心。
正屋建成后的第三年, 后面 又丁了一间厨房,砌了猪圈和厕所,还匡了围墙。东面开了门,师傅手巧,小瓦做脊,门两旁是对称的花格子,美观大方。路过的人看了都点点头,咂咂嘴:“哟,小门楼子还蛮漂亮的嘛,倒的是老师,不一样。”
陋室自珍,新房自爱。自己铺了滴水沿,斜斜的,削水很快。每年放寒假,我都要用石灰浆内外刷一遍,墙面亮滑如镜,照出人影,在霞光的映衬下,格外的靓丽。
为了美化环境,我在家前屋后以及河岸种植了花草树木。多年以后,花红叶绿,蜂飞蝶舞;杆粗枝繁,鸟鸣雀跃。
门前路旁的一排水杉,茂密的枝叶上下成锥形,仿佛一座座绿塔;挺拔的身躯好似一个个卫兵。
屋后沟边的一行泡桐,光滑的树身干顶天立地。暖春,嫩绿的叶片如伸出的童掌;娇艳的花朵像飘落的彩云。盛夏,树冠宛如一把把撑开的大伞,为家园防暑降温,遮风挡雨。
西山水岸的树,竞相生长,一片葱茏,翠绿欲滴。
最让人高兴的是,想不到我们建立的家园也成了鸟儿的天堂。 我家与裕华粮站仅一河之隔,错落有致的林子一下子被鸟雀们看中了。河西有粮食填肚子;河东有树木供玩乐。
在众多的飞鸟中麻雀居多。齐飞时,像一阵风,又像一片淡淡的云,飘过来又飞过去。这小雀儿口碎,一旦停在哪儿,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嗓子一点儿都不沙哑,从不吃“金嗓子”和“西瓜霜”。走起路来一跳一跳的,想跳远又跳不远。两只小翅膀扇起来眨眼就不见了,像流星。
夏天,群鸟聚集,就别想好好睡个午觉。我只好顶着烈日来到树下,舞手顿足,大喊一声,方听得“呼”的一声,瞬间飞得无影无踪。可人还没走多远,又是叽叽喳喳,真是拿它们没辙。最可气的是它们一旦适应,看着我好笑无奈的样子,谁都不走,我仿佛成了一头“黔之驴”。驻足一听,叽叽喳喳,似乎还有什么不满:“主人啊,您就别赶我们了,谁叫您这儿的条件好呢?我们交交朋友吧。再说,你们睡觉打呼,我们聊天叽咕,已经扯平了。”粗听七嘴八舌,细想通情达理。
与鸟雀相处久了就会产生感情,人鸟共存又何尝不是件好事呢?有时候,我在门口场上晒点粮食,它们大大方方飞落分享。只要不随便拉屎,我从不说什么,更不会驱赶,朋友嘛!
是啊,老宅 有了它们更加热闹,充满生气!我喜欢它们每天悦耳动听的晨曲。它们早早起床,换枝逗乐;叽叽啾啾,互问早安;聊天交心,谈情说爱。我喜爱它们每天黄昏精彩绝妙的演出,舞蹈、小品,尤其是男女小合唱:“美好的生活就在这清澈的小河旁,主人爱我们像宝贝一样……”“啼啭悠扬的歌声,带着我们的心和情一起飞向远方,融入神秘的大自然。
最有趣的是屋后东北角一棵榆树,两只喜鹊在上面筑巢定居,每日早出晚归,风雨无阻。它们在时装店选的白衬衫黑夹克,一直没舍得脱。“双人舞”很专业,先是摇滚,伸脖摇尾,展翅转体;后是健身,仰头俯身,扭腰抬腿,标准的佳木斯,舞姿翩翩,尽显潇洒!
老宅让我留念的,还有院子里种的三棵苹果梨树。它们不禁给了我们甜蜜的享受,还为家园增添了脉脉人气和诗情画意。
每年的三四月,万物勃发,欣欣向荣,三棵梨树竞相旺长。嫩黄的小叶,如雪的花朵,溢出一股股清芬在院落间尽情地流淌。微风飘过,花蕊摇曳飘香,花瓣轻拂撒娇,诱来彩蝶翩翩;细密的绿叶微微招手,引来蜂儿嗡嗡。美不胜收,充满了春的韵味!
知了的欢叫催熟了满树的硕果,香甜扑鼻,望而垂涎。这个季节,每天都有家人友邻不请自到。不由分说,摘一个,咬一口,甜到心。临走时让他们再带几个回家,一个个笑着说:“占光了,吃的人多,少点儿,少点儿。”“太客气了,留点自己吃吃,还有宝宝呢。”
农村里就是这样,东西不稀奇,分享如一家。平时吃到上市货,东分西送的,相互尝尝鲜。赵家的萝卜钱家拔,孙家的黄瓜李家摘,无所谓。平常只要人在家,门整天都是大敞四开的,进出方便,来去自如。民风淳朴,社会和谐,犹如“世外桃源”。
为了提高生活水平,我俩搞起了家庭养殖。自己动手,鸡窝砌两层,上面生蛋,底下晚安。只要食涌水足,七八只鸡生蛋基本上是全票。妻子拿蛋如取金元宝,眼睛眯成一根线。
河边是鸭窠,鸭子不会跳高,只盖一层,经常换些松软的干草。天天早上门开鸭出,做个伸展运动跳入水中。低头一看,几个滑滴滴的蛋静静地躺着,拿在手上还暖和和的。鸭子整天放养在河里吃活食,蛋大,一斤只有六七个。自家腌的蛋不一样,剥开顶头的壳,筷头一捣,肥油直冒,蘸老酒呱呱叫。
鸡窝鸭窠,每晚都要及时把门关得严严实实,不能有半点马虎。敞着门,黄鼠狼轻松而入,省得动爪费力。这支深夜别动队总是趁人熟睡时,探出洞穴,窜入窠内。这些家伙个头小胃口大,一旦得手,一条能吃一只老母鸡,咬伤的不算。
那天,我们刚进梦乡,突然被鸡“哇,哇哇”的尖叫声惊醒:“不好,黄鼠狼!”我喊着。“不好,晚上窝门忘关了。”妻子猛坐起来说。慌乱之中,我找鞋披衣摸电筒,动作再快也比不过黄鼠狼的轻功。它早已逃之杳杳,藏于一处阴暗的角落里笑咪咪地品尝美味了,说不定一只鸡大腿已经下肚。当我赶到,只看到窝门前的一滩血和窝内抖抖的几只鸡。妻子也赶来,手里拎着一只鞋给我,原来慌乱中只套了一只,真是好气又好笑。她弯腰小心地把门关紧,亡羊补牢,为时不晚。等到一大早再找找,沟边草丛中没有,顺着血迹发现柴堆的根脚里,只剩一地毛,还有一个天亮就要生的蛋和一些蛋籽滚在一旁。唉,可恨可惜啊,平时自己舍不得吃,倒让这小东西营养补得足足的。事后再想想,罢了吧,保持生态平衡嘛,它们也是为了生存。
平时,蛋除了吃,还卖了换些油盐酱醋,送送人情。几十个蛋、一斤糖、黄烧饼、油面(馓子)什么的,一份月子礼蛮客气的了。
小厨房里两眼灶,铁锅饭菜味道好。妻子手艺有一套,我坐灶口把火烧。幸福生活靠勤劳,甜在心间满脸笑。
如果烧硬草, 锅堂里会有不少火次,就是没有烧透还微红的柴禾。待到春夏玉米成熟的时候,拣几个带浆的,用烧火棍的尖戳一个,伸进锅堂,不停地翻滚。直到外黑内香的时候,快速拿出来,在灶墙上敲掉一些黑灰,趁热啃。唉呀,那种焦香没有人会形容。我能一口气吃两个。不过,口福享了,肚子也基本饱了,可嘴巴一圈像煤炭,成了非州人。
火次还一种妙用。冬天把它铲到瓦盆(缸)里压紧,口上放块铁板,坐着踩在上面烘脚(海门人叫烘缸),从早暖到晚,方便安全。我家用的是铜炉子,盖子上有密密的眼子,加块厚棉布,还能捂手。比暖脚宝、暖手宝好。
我家有的是草。修剪的树枝,田里的秸秆,沟里的芦苇,堆个草堆,陈草接新草。留得力气在,不愁没柴烧。我跟老农学会了堆草,夫妻俩搭档,一个在下面叉,一个在上面堆。层层压紧。两边用板拍齐,好看;两头用桩夹住,不倒;顶上铺点软草,用油纸或厚塑料布覆在上面,不漏;最后用芦苇小捆子左右两排挤紧,像屋面,陡陡的,最后用绳子勒住,系到两头桩上,收紧。远看像两间小房子,老手夸我已出师。
乡间生活带有浓浓的原始味道。单是夏天的晚餐就别具一格,让人久久留恋。俗话说:“立了夏,桌子板凳往外拉。”那时没有电器,家里只有一把济公扇,而外面相对凉快。你还别说,露天餐厅独有情趣。每当夕阳西下,晚霞瑰丽的时候,人们备好简单的饭菜,陆陆续搬出了桌凳,在星光月照下,沐浴着晚风,疲劳渐消,多么的爽心啊!
我们是一张小圆桌,三张爬爬凳。粥盆上挂个勺子,不超过两只菜,自家田里长的。不在好,粗布衣,菜饭饱嘛。不过,有时上课或者干活累了,干枯了,那也不会亏待自己。最少来点儿小鱼烧咸菜;炒一碗蚕豆,加些水,大蒜瓣子一拍,几滴菜油,盐花一撒,双手捧着碗轻轻向上抛几抛,入味了,美其名曰焖酥罗汉豆。有时索性狠一狠,下班回家,弯街上买点熏烧;弄一碟子油炸花生米,亮闪闪,香喷喷的;切两个咸蛋装盘,斟上一杯小酒,咪上一口,如同过个小年!
最有意思的还是晚饭后众人纳凉的欢乐时光。河面送来阵阵清风,花草溢出缕缕芬芳。也许是我家墩子高,人少场大,清爽宜人的缘故吧?大家洗漱完毕,不请而至,三三两两的来了。
开场锣鼓是互相寒喧,接着是村头新闻。张家长,李家短,包括年景收入,有说有评,有笑有争。而后是天南海北,古往今来。有根据的,有自编没根据的。听不听由你,别刨根究底。内容丰富,形式多样,特别是两个文化不算高,可不亚于说书人。没有醒木,一把扇子一杯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什么牛郎织女、白蛇传、孟姜女哭长城、武松打虎、精忠报国、杨家将……似乎才从古时来,刚从天上降,每个情节都能迷住听众。有人要追问,他摇手示意别打岔。一旦说到激动处,更是眉飞色舞,摇头晃脑,伸拳踢脚,唾沫星子直蹦。让人如闻其声,如临其境,欲痴欲醉,全然不知场上有几只蚊子乘机在叮咬吮血。每每说到关键处卖个关子:“要听精彩,明晚分解。”真有点儿扫兴、急人、期待。其实,大家也知道外面时间不早了,总不能天天弄到衣衫被露水沾湿,公鸡报晓才回家吧,第二天都有事,上学的、上班的、种田的、做生意的……
偶尔他们也让我讲讲,做老师的不讲个把也说不过去。为符合他们的口味,也讲些盘古开天辟地、女娲补天、后羿射日;西天荷花池慈航大师,来到人间普度众生,化身为妙善姑娘。她惩凶救难,经过多年的修炼,最后成为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的故事;还有十八相送和红娘的故事……大家听得伸头歪颈,吵着要再讲一个,哪怕半个。但我觉得他们讲得太好了,而且有讲不完的故事,我就不必凑多了。总之,讲故事是每晚的重头戏。
想不到老宅竟然成了乡村新闻报道中心和曲苑杂坛集散地。更为可喜的是,自从买了电视机又多了个雅称:“家庭影院”,天天客满。
当时,电台正在热播武打片《霍元甲》,农村的人没见过,特别喜欢。为了不少看,回到家,茶泡饭三扒两噎,有的干脆端着饭碗来边吃边看。学生放晚学回家就先把凳子送来排队。开始在房间里看,挤不下;又搬到堂屋看,还是坐不下;只好延长天线,干脆移到大门口,坐在场上看。小年轻还学着舞手踢脚的。每晚放两节,好多人不过瘾,美中不足。所看内容便是他们茶余饭后和桥头田埂的热门话题。
老宅,我心爱的地方。绿树映衬的白墙,弯枝垂下的果实,林间欢腾的飞鸟,露天晚餐的趣味,相处亲密的乡情……一切美好都将深刻而永久地铭刻在我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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