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除夕的烟火味》
文 / 唐风
除夕的烟火味,是腊月里最后一缕风带来的信笺,不声不响地钻进窗棂,落在灶台上,落在晾衣绳上,也落在母亲刚蒸好的年糕里。它不像桂花香那样清高,也不似栀子花那样招摇,它带着硝石的粗粝,带着纸筒的潮气,带着一年到头才肯释放的狂喜,像一条不肯安睡的河,在夜色将合未合之时,哗地漫过整座小镇。
我小的时候,最盼的就是这股味道。父亲把一长串鞭炮搭在晾衣竿上,红纸碎屑被风吹得微微颤动,像一尾尾小鱼在空气里游。他点一支烟,并不吸,只是凑近引线,火星“嗤”地一声,像谁划亮了整个冬天的黑夜。紧接着,噼啪炸开,硝烟像一床旧棉被,厚实地罩下来。我捂着耳朵躲进母亲怀里,却又忍不住从指缝偷看——每一声脆响,都是黑夜在喊疼,也是黑夜在笑。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所谓“年”,原来就是大大方方地吵闹,理直气壮地把旧日子炸得粉身碎骨。
后来我去城里读书,城里的除夕也放鞭炮,却被高楼的玻璃幕墙切成碎片。硝烟刚冒头,就被排风扇吸走,像没来得及哭就被人捂住的泪。我站在出租房的阳台上,看远处CBD的霓虹一眨不眨,像一群不知疲倦的陌生人。那一刻,我闻到隔壁厨房飘来的预制菜调料包味,八角、桂皮、酱油、味精,一层层叠上来,却独独少了硝火那一声呛鼻的咳嗽。原来,没有了烟火味,连“辞旧”都变得斯文,连“迎新”都变得怯生。
再后来,我回小镇过年。父亲老了,点鞭炮的手抖得厉害,便由我来。我学着他的样子,把红鞭炮缠在枯树枝上,打火机“啪嗒”一声,火星顺着引线奔跑,像替我追回某段一不留神就跑丢的光阴。硝烟升起时,我猛地吸了一口——十年了,它依旧那么鲁莽,那么不讲理,像要把人胸腔里所有积灰都震落。我咳出了泪,却听见父亲在背后笑:“读书人回来喽,还是怕炮仗!”我回头,看见他缺了门牙的嘴,像一截被岁月啃过的月亮,忽然明白:所谓成长,不过是把当年的鞭炮接过来,继续替上一代,向黑夜发出嘶喊。
零点的钟声响起,我们站在院子里,看烟花一朵接一朵地升空。它们在高处绽开,像谁把一整年的心事都撕开,撒成漫天的星。硝烟落下时,薄薄地铺在雪地上,像撒了一层灰色的糖霜。我蹲下去,用手指捻起一撮,放在鼻尖——那味道竟带着微微的甜,像父亲抽的旱烟,像母亲蒸的糯米,像所有逝去的人、远去的事,在记忆里重新活过来,轻轻拍我的肩,说:别怕,新的一年,继续赶路。
烟火味渐渐散了,夜深得像一口井。我踩着鞭炮碎屑往回走,脚下“咔嚓咔嚓”,像翻阅一本烫金的旧书。风从巷口吹来,把最后一缕硝烟也带走。我忽然明白,除夕的烟火味,其实就是时间的味道——它用一声爆响告诉我们:所有的日子,都会像红纸一样碎裂;所有的悲欢,都会像硝火一样升空;而所有被硝烟拥抱过的人,都将带着一身细小的伤口,在新年的第一缕晨光里,重新学会相爱。
于是,我深吸一口气,把空荡荡的夜也吸进肺里。那里头,还留着一点炮仗的残火,像一粒小小的种子。等春天一来,它就要发芽,长成一树新的烟火,长成一树新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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