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聂小倩
[题记]：
《聂小倩》大概是《聊斋志异》中被改编最多的篇目，同时也是添加当代元素最多的篇目。中国年轻的读者，看过《聂小倩》原著的可能不多，但没看过《倩女幽魂》电影的，一定很少。与《聊斋志异》一般的人鬼相恋的篇目有所不同的，正是女鬼聂小倩的人格前后所产生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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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采臣，本是浙江人，性格慷慨豪爽，品行端方，洁身自好。他常常对人说：“我平生除了妻子以外，不好任何女色。”有一次，他前往金华游学，途径北门外时，看到一座寺庙，便解下行装，打算就此留宿。这座寺庙殿宇宝塔壮丽非凡，只是庭院中却长满蓬蒿，几乎高过成人，似乎很久无人走动。东西两侧的僧舍，个个门扉虚掩，只有南侧的一间小屋，门锁如新。再往大殿东边角落望去，之间翠竹掩映，粗壮繁盛，竹丛足有两手合围那么大一簇，台阶下有一个大水池，池中的野莲已经花开亭亭。
宁采臣非常喜欢此处幽静的环境，且当时正赶上学政到金华测考秀才，城里客房租金昂贵，所以打算就此留宿，于是一边散步闲看，一边等待僧人归来。
眼看天色渐晚，远处有一位壮士走近前来，径自打开南屋房门，宁采臣连忙赶过去作揖施礼，并告诉他自己打算在此留宿。壮士听闻后说道：“这里并无房主，我也是借住在此，你若不在意此处荒凉，留下来还能早晚得到你的指教，当然好得很。”
宁采臣很是高兴，当即忙着铺开麦秸秆做床垫，支起木板当作书桌，便打算在此长住一些时日。当天夜里，明月高悬，皎洁如昼，满眼月色犹如清水一般，两人便在佛殿廊下促膝谈心，各自通名报姓。壮士自我介绍道：“在下姓燕，字赤霞。”宁采臣心中猜测，他大概是位赶考的秀才，但听说话的口音，又不太像是浙江人，于是便问起他家乡何地，壮士说自己乃是秦地之人，言语之间很是坦诚。过了一会儿，毕竟初次相识，彼此之间并无再多话语，便互相拱手告辞，各自回房睡下了。
宁采臣因为初来乍到，一时之间却也睡不着，忽然便听到房屋北边传来细微的嘀咕声，好像有人家居住似的。反正睡不着，宁采臣索性爬起来，趴在北墙跟石窗下，两眼窥视着窗外的动静。只见墙外小院里，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随同一个老太太，穿着褪了色的红衣服，头上插着大银梳子，年老体衰，两人正在月下闲话。
只听那妇女说道：“小倩为何这么久了还不来？”老太太接道：“应该快来了吧。”妇女说道：“她该不会对姥姥您有什么怨言吧？”老太太说道：“近来虽有闷闷不乐神态，却也没听到什么怨言。”妇女便又说道：“这丫头，倒也不要好生待她。”话音未落，便见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走来，容貌艳丽绝伦。老太太一眼瞧见，笑着说道：“看吧，本就不该背地里说人是非，我俩正念叨，你这小妖精便悄无声息地来了，幸好我没有说你坏话。”接着又说道：“你看这小娘子，真个是画中的美人，假使我是个男人，也会被你勾了魂去。”只听那姑娘说道：“姥姥要是再不夸我几句，还有谁会说我的好呢？”接着那妇女也跟姑娘说了几句，却听不清楚说了什么。宁采臣心中猜疑这几个人是邻居的眷属，便也不再多虑，未曾多听，回去睡觉了，过不多久，说话声才渐渐沉寂下去了。
宁采臣恍惚间刚要睡着，觉得有人走进屋子里来，急忙起身察看，原来正是刚才所见北院里的那位美丽女子。惊问来人何意，那姑娘笑着说道：“明月之夜，我无心睡眠，正想和郎君借此良宵，亲热欢好。”宁采臣当即板着脸，严肃说道：“你一良家女子，正应当防人非议，我亦畏惧人言，一旦失足，便将廉耻全无，道义丧尽。”姑娘说道：“如此夜深，无人知晓，何必担忧。”宁采臣便再次对她呵斥起来，那姑娘看着他还想要说些什么，宁采臣大声叱道：“速速离去，否则，我大声喊叫，南屋燕生听到定将即刻前来。”姑娘有所畏惧，这才退下，刚刚出门，却又折返回来，并拿出一锭黄金放在被褥之上。宁采臣一看，抓起黄金，将它扔到屋外，说道：“如此不义之财，脏污了我的囊袋！”姑娘惭愧不已，走出屋去，拾起黄金，自言自语道：“此汉子心肠有如铁石一般啊。”
第二天早晨，又来了一位书生，从兰溪赶来，随身带着一个书童，准备前来应试，便借住在东厢房。到了夜间，却突然暴死，只见他脚心有一个很小的窟窿眼儿，就像是用锥子刺出来的一样，还有血往外渗出，众人都不知死因为何。又过了一宿，他的那位书童也死了，症状完全一样。傍晚时分，燕赤霞回来了，宁采臣前去相问，燕赤霞认为这一定是鬼魅闹事，宁采臣想来刚直不去，并不以为意。
待到夜半，前日那姑娘又来到宁采臣房中，对他说道：“我阅人无数，却没发现一个人像你这般刚强正直的，在我眼中，你诚然有如圣贤一般，妾身我不敢欺瞒。我叫小倩，姓聂氏，在十八岁那年便夭亡离世了，被埋葬在寺庙旁，后来被妖魔威胁，做下这些下贱之事，腆着颜面毫无羞耻示人，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呀。现今寺庙中已经没有可杀之人，只怕夜叉要来巡查了。”宁采臣心中害怕，便请姑娘代为想法应对，那小倩说道：“你去和燕生同室居住，可免灾去难。”宁采臣问道：“你为何不曾前去迷惑燕生呢？”小倩说道：“那是奇人，不敢接近。”宁采臣又问道：“你都是如何迷惑人呢？”小倩回道：“但凡与我见面的男子，只要亲昵我之人，我便暗地里用锥子扎他的脚心，立刻便会昏迷不知，借此便可以将他的血抽出来，以供妖精们饮用。或者用金钱引诱他。其实那并非真金，而是罗刹鬼的骨头，留下了便会被摘心除肝。此两种办法都是投其所好而已。”
宁采臣当即感谢小倩说明真相，便又问该何时戒备，小倩说就在明天晚上。临别时，小倩哭着说道：“我如今已坠入地狱苦海，回头却找不到岸，看郎君你义气干云，必定能够拔生救苦。如果愿意把我的朽骨包起来，送回老家安葬，便好比我的再生父母啊。”宁采臣当即毅然答应下来，接着便问以前葬身何处，小倩回答道：“你只须记住，有乌鸦筑巢的那棵白杨树下，便是我的葬身之地了。”说罢转身出门，倏忽间便不见踪影。
第二天，宁采臣担心燕赤霞外出，早早便过去约他来自己住的屋里一聚，一直到七八点钟，宁采臣已经准备好了酒菜，邀请燕赤霞一块儿喝酒，同时注意观察着燕赤霞。酒足饭饱后，宁采臣又约请燕赤霞就在此屋歇息，燕赤霞却托词自己性情孤僻，喜欢清净，并没有答应。宁采臣哪里肯依，便自己将行李搬了过去。燕赤霞借此嘱咐宁采臣道：“我知足下乃大丈夫所为，很是倾慕你的风度，不过我也有一些心里话，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还望你千万不要前去翻弄察看箱匣里包着的东西，如有违背，对你我尽皆毫无益处。”宁采臣恭谨听命而去。
不一会儿，便各自睡觉。燕赤霞将小箱子放到窗台上，躺下不大一会工夫，便鼾声如雷，宁采臣便更加睡不着觉了。一直挨到接近一更天时，只见窗外隐隐约约有个人影，慢慢走近窗户前来窥探，目光忽闪忽闪的。宁采臣心中害怕，刚想呼叫燕赤霞，突然间有个东西从箱子里冲破开来，飞出去了，晶光闪闪地犹如一匹白色绸缎，把窗户上的石棂子都撞折了。只见它忽然一下弹射出去，马上又收回来，快如闪电。燕赤霞被这动静惊醒，翻身起床，此时宁采臣不敢稍动，假装沉睡之中，暗中观察着。只见燕赤霞正捧着小箱子查看，一会便从小箱子中取出一物，对着月光又是闻又是看，只见它晶莹闪亮，长有二寸，宽如韭叶。查看过后，便将它包起来，里外包裹了好几层，仍然放回已经破了的小箱子内，自言自语道：“这是什么老鬼魅，竟如此大胆，把我的箱子都弄坏了。”之后便躺下睡觉了。
宁采臣心中惊奇不已，起身询问事情原委，并将自己所见之事告诉了燕赤霞，燕赤霞说道：“既然你我一见如故，彼此交好，我便也无需深藏，其实我是个剑客，如果不是石窗棂，妖精早已死了，不过它现在也已经受伤了。”宁采臣问道：“那小包里裹着何物？”燕赤霞回答道：“那是软剑，刚才闻了一下，有妖气。”宁采臣便想看一看，燕赤霞爽快答应了，取出来一看，只见果真是一把荧光闪闪如叶半的细长软剑。于是心下对燕赤霞不觉更加多了些许敬重了。
天亮以后，宁采臣来到窗外，看到血迹延伸出去，他便出了寺庙往北走去，只见荒坟累累，其中有一座坟果然长有一棵白杨树，杨树上搭着一个乌鸦草窝。宁采臣当下心中打定主意，便返回寺院，收拾行李，准备回家。燕赤霞设酒践行，情义甚厚，他拿出一个破了的皮囊送给宁采臣，说道：“这是一个剑袋，务必要珍藏好，关键时刻，可以趋避鬼魅邪魔。”宁采臣便提出想跟他学习剑术，燕赤霞听了便说道：“像你这样讲信义，又刚正直爽之人，正是可以当个好剑客的，只不过，你身在富贵之中，实在不是此道中人啊。”宁采臣便谎称有个妹子埋在这里，去挖出尸骨，用衣被包裹好，便租了一艘小船，回家去了。
宁采臣的住室临近郊野，便将带来的尸骨埋葬在房宅外，安置起坟墓，之后，便拜祭说道：“可怜你这魂魄孤单，就将你埋葬在我的斗室旁侧吧，但凡你唱歌或者哭泣之时，我都能听见，或许能免去你遭受雄鬼的欺凌。现今这一碗浆水，请你喝了吧，虽然并不醇美，也希望你不要嫌弃。”宁采臣祷告完毕，转身便要回去，忽听得身后有人叫道：“且慢走，稍等我一块儿走吧！”宁采臣回头看时，发现正是小倩。小倩满心欢喜，感谢道：“你真的是讲信义之人，我今后哪怕为你死去十次，也不能报答你的恩情呀。就请待我前去拜见公婆，哪怕当婢妾丫鬟也绝不后悔。”
宁采臣细细打量一番，只见小倩肌肤细腻，白里透红，犹如霞光，一双小脚微微翘起，如同细笋，白天看起来，比之夜间更显得娇艳无比。于是便相携一同来到宅内，宁采臣嘱咐她先请坐稍后，自己先去向母亲禀报，母亲听了十分惊讶。此时宁采臣的妻子正卧病在床，母亲告诫儿子，眼下切不可将此事告知与她，以免受到惊吓。母子正说着话，小倩已经翩然而至，跪倒在地，宁采臣对着母亲说道：“这就是小倩。”母亲吃惊地看着小倩，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倒是小倩先开口说道：“孩儿一人孤苦飘零，远离父母兄弟，承蒙公子大恩大德，情愿嫁与公子，以身相报。”母亲见她温柔秀美，这才说道：“小娘子愿意照顾我儿，老身也心中欢喜。但是我只此一儿，还要靠他继承祖宗香火，实在不敢叫他娶个鬼女呀。”小倩连忙回答道：“孩儿实在并无歹意，我一个已死之人，既然无法得到老母信任，就请以兄妹相称，跟着母亲过，早晚侍候您老人家，这样可以吗？”母亲可怜起来，又感念她一片诚心，便答应了她。小倩便想立即拜见嫂子，母亲说她还有病在身，不宜相见，方才作罢。小倩勤快，即刻去了厨房，为母亲烧火做饭，看他在房中走来走去的样子，熟悉得就像是久住此处的人一样。
到了傍晚，母亲心中不免还是有些害怕，便让小倩回去睡觉，也没有给她安置床铺，小倩知晓母亲心思，二话不说便离开了。她来到书斋时，想进去看看，又退了回来，在门外徘徊不定，像是在害怕什么。宁采臣见了招呼她道：“室内确有剑气，使人害怕，前些时候在途中之所以没有拜见你，也是这个缘故。”宁采臣想起皮袋子来，便取下将它挂在别处房间去了，小倩这才进来，靠近烛光坐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小倩说一句话。又过了好久，小倩才问道：“你经常在夜间读书吗？我小时候也念过《楞严经》，现在多半忘记了。就请借我一卷，夜里闲暇时，也好请兄长指正。”宁采臣当即答应下来。小倩又是坐着，沉默无语，而更将过，还是不说要走。宁采臣只好催她离去，她愀然神伤说道：“漂泊他乡的孤魂，实在是害怕那荒凉的墓穴啊。”宁采臣说道：“屋里没有别的床铺，再说兄妹之间，也应当避嫌。”小倩再也无话，起身要走，却双眉紧锁，嘴角微撇，就似要哭起来，两只脚举步却不前，走走停停，一直挨到门口，下了台阶便不见了。宁采臣心中可怜她，虽想留下她在别的房间，但又怕母亲怪罪。
早晨起来，小倩便先去问候母亲，端上洗脸水，伺候盥洗梳头；然后又下堂操作家务，件件顺承母亲心意。黄昏时分便行告退，来到书斋，在烛光下念经诵文，感觉到宁采臣要睡了，这才伤感离去。
先前，宁采臣妻子病倒后，母亲便因为家务操劳过度，难以承受，自从得了小倩的分担，如今非常安逸，所以也打心底里感谢她。日子渐长，彼此愈加熟悉，甚至把小倩当成了自己的闺女一样亲爱，慢慢便忘记了她是个鬼，到了夜间也不忍心让她离开了，便留他一起住下来。小倩初来之时，从不吃喝，半年之后，渐渐地喝一些稀粥。母子二人都很溺爱小倩，从来避开不提她是鬼的事情，别人也就更加不知道了。不久，宁采臣的妻子终因病重而亡故，母亲便私下里有纳小倩做媳妇的心思，但是又担心对儿子不利。小倩略微察觉出了母亲的心思，好到机会便对母亲说道：“我在这里住了一年多了，应当知道孩儿心地好坏。我是不想再祸害行人，所以才跟着郎君来到这里。我之所以对郎君没有他意，只是因为他光明磊落，就连上天都钦佩他的品行。其实我只想依附公子三五年，借此博得一个封诰，也使在泉壤中的我光耀一番。”母亲也知道小倩并无恶意，只是担心影响传宗接代。小倩便接着说道：“子女都是上天授给的，郎君命中有福报，将生有光宗耀祖的三个儿子，并不会因为娶了鬼妻而丧失的。”
母亲相信了小倩的话，便与儿子商议起来。宁采臣自然高兴，于是大摆宴席，请来亲戚好友，便有人提出要请新娘出来一见，小倩爽快答应，穿着华丽锦服款款行来，满屋子的人看得呆了，非但不会疑心是鬼，反而都认为是天仙下凡。于是，远近亲戚的内眷都带着礼品前来祝贺，争相拜会结识。小倩擅长绘画兰花梅花，常常将画好的条幅送给亲友，表示答谢，得到画幅之人，尽皆珍藏，以此为荣。
某天，小倩低头坐在窗前，显得既忧伤又焦虑不安，忽然向宁采臣问道：“那个皮袋子在哪里呢？”宁采臣说道：“因为你怕它，所以我把它封起来放到别处去了。”小倩说道：“我已经接受人之阳气很久了，应该不会再对它有所畏惧了，最好还是取出来挂在床头吧。”宁采臣听了不解，便问是何用意，小倩说道：“这三两天里，心中一直怔祌不安，想必是金华那个妖精痛恨我就此远远地逃走了，恐怕早晚会寻找到这里。”宁采臣便将皮袋子拿来交给小倩，小倩反复察看，说道：“这是剑仙盛人头的皮袋子啊。都也已经如此破旧，真不知杀了多少人啊。我现在看见它，还是浑身鸡皮疙瘩呢。”而后，便将它悬在床头。
次日，小倩又吩咐将皮袋挂在门上，到了夜晚，小倩与宁采臣对烛而坐，并提醒宁采臣不可睡觉。忽然，便有一个东西像飞鸟一般飞落下来，小倩吓得藏在帷帐后不敢声张。宁采臣一瞧，那东西犹如夜叉，两眼闪闪如电光，舌头血红，张牙舞爪地飞奔过来，到了门前便后退几步，徘徊许久，才敢接近皮袋，伸出爪子想要摘取下来，就像要将皮袋撕碎。忽然间，皮袋“咯噔”一响，变得如大土筐一般，恍惚中好像有个鬼物从里面探出半个身子，一下子将夜叉揪了进去，然后便悄无声息了，皮袋又缩回了原来的样子。宁采臣见此情景，真是又惊又怕，小倩走出来，非常高兴地说道：“这下好了，没有事情了，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他们一起看看皮袋里面，不过只有几斗清水而已。
几年以后，宁采臣果然登科进士，小倩也生下一个男孩。之后宁采臣纳妾后，又各生一男，这三个儿子长大后，都为官一方，声誉很好。
欲知后事说何怪，且听下回细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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