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最温馨的是每到夏天的傍晚,大人和小孩都喜欢聚在一起各自聊着天。小孩子们玩累了之后,就会自发地聚到自己的父母身边。
每当这个时候,我最喜欢的就是听父亲讲故事了。
有一条大蛇,身躯庞大,它藏在大一个大树洞里,每年都要出来吃一个小孩才肯罢休,也会保佑全村整年风调雨顺。不然,它就会出来祸害全村人,把全村的庄稼及牲畜捣坏或杀死,让大家都不得安定。
因此,每户有小孩的人家都必须轮流安排一个,以图整年的平安。这年轮到地主家,地主家自然不想让自己的小孩去喂食大蛇,就想出钱让穷困人家出人顶替。开始的时候,大家都不愿意,但问到一户只有姐妹两人的家庭时,姐姐决定接受这笔钱,因为下一年也会轮到她们家。
姐姐不想让妹妹跟着受这个难,更是想为村庄除了这个祸害根源。
于是姐姐利用这笔钱,去市场买了很多猪皮、猪肉及面粉,先是用稻草扎了一个跟自己一样大的人的模样,然后把猪皮敷在上面,间或下面塞一些猪肉,并把它们全部缝合起来。姐姐用自己高超的绘画技艺,把假人做得跟自己一模一样。并在此之前,把全部的已经混合了酵母的面粉均匀地藏在稻草人全身上下。
做好后,天亮之前,姐姐偷偷地把假人藏在大蛇出来后必去的墙角下。
这天,天刚刚发亮,大地一片寂静。大蛇从沉睡中醒来,爬出树洞,围绕整个村子游荡了一圈,并“丝丝”地嘶叫着。最后它爬到了一个早已被废弃的房屋里,在一堵墙的墙角下,它看到了“小女孩”。
“小女孩”呆滞的眼神,大约是吓傻了。大蛇满意地一口就把“小女孩”吞到肚子里,然后大蛇就慢悠悠地往树洞方向爬。
在蛇的强大胃液下,猪皮很快就被溶化了,然后胃液就接触到了面粉。面粉很快就发酵膨胀起来。大蛇的头已经进到树洞里,但身子已经被卡在洞口。这下大蛇想进进不去,想出来吧,身子却早已笨重了许多,也出不来。
看到这种情况,姐妹们早已拿起打猎用的矛枪冲向大蛇,并向它捅去。村民们也纷纷奔过来,手中拿着各种农具,有锄头、铁耙、铁铲、砍刀、柴刀等各种利器向大蛇招呼过去。
大蛇脑袋在树洞里嘶吼着,但终究无可奈何,最后被姐妹俩及村民杀死了。笼罩在全村的阴影终于被彻底地散去了。
父亲讲故事永远是不急不躁的,时不时停顿一下。然后抽一口手中的烟草,和着口水,“咕咚”一声吞咽下去,然后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父亲最初抽的烟,大多都是用自己种的烟草,卷起来就可以抽,后来渐渐地用的就都是购买的香烟了。
每次我们玩累了,渴了,就会跑回家喝水,但从来不见父亲回家喝水,就会问他原因。父亲骄傲地说,我只要吃饭时喝上几口水,中间就从来不用喝水的。我想,这也许是父亲在集体经济时养成的习惯吧,毕竟我们那边有句俗话,叫做“懒人屎多尿多”。
我们家有姐弟四人,姐姐最大,然后是三个弟弟,其中我最小。我们家的四间瓦房都是父母自己建造的,第二、三间房子是一起建的,我有点印象,但记忆不多。建好后,一间是给奶奶居住,另一间几年后就分给已经外出闯江湖的大哥住着了。
等到第四间房子建好后,我已经念小学了。这间房子是父母最用心建造的,木材及砖瓦也都比早先建造的两间好上不少,父亲说,这间以后就是给我住的。父母也算是完成了他们作为父辈的责任,以后也不会再建造新房子了,再要建也是我们作为子女自己的想法了。
这间房子建好后,中间被一堵人高的隔离墙分割成两个空间,前半部用作厨房,后半部则用来养猪养牛。
当挖好猪栏时,年少不懂事的我,懵懂地问了一声:“爸,这个猪栏这么小,能养得了猪吗?”还没有等来父亲的回答,就先在脑门上接到父亲的一个暴栗:“不准乱说话!”这也是我记忆中,这一辈子唯一一次被父亲打。
事后听母亲轻声解释说:“还没有开始养猪,你就说养不成,不打你还打谁?”我才恍然。
我们村只有田和地,没有山也没有滩涂。田是用来种水稻的,地是用来栽棉花的。当然,田和地也是可以每隔几年就互换的,因为实际上都是平地,只是有高低之分。村庄的不远处,就是横贯着一条大河,这条大河就是袁河。
在我十岁之前,还是农村集体经济,靠双亲养活四个小孩,自然是经济拮据。但好在父亲有打鱼的技能,也就常会利用休息时间去大河中网鱼,以改善一下生活,或换取一点生活用品。
集体经济的柴火才是一个大问题,靠分发下来的那点棉花杆自然远远不够整年的一天另外两餐的用量——早餐通常都是用煤碳粉拌合着黄泥做的碳块烧的,因为做好一天的饭量后,最后还需要闷煮好一天量的猪食才行。
好在渡过大河之后的彭家村,不远处就是大山,而且因为我们这边的渡口是免费给彭家村使用的,所以,我们村的村民要坐船到对岸也就不需要付费的。另外,在集体经济时代,上山砍柴烧是没有人阻拦的。冬天的时候,集体经济放假时,父亲就会上山砍柴烧,有时还会带上大哥二哥他们,记得我后来也跟着二哥上山砍过一次柴火。上山前还记得嘱咐我们一定要记得带足饭菜和饮用水。
然后又给我们讲了一个关于“途饥”的故事。说是有一个地主家的小孩,每天都山珍海味地吃腻了。后来整天都吃不下饭,地主也就很担心长此以往,是否会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他家的长工知道后,就对地主说:“老爷,你如果相信我,就把他交给我,明天他一定会很开心地吃饭的。”地主听后来了兴趣,就说:“只要你能让我儿子明天吃饭,我就让你这个月的工钱多一个大元!”
然后长工就找到小孩,就对小孩问道:“你吃过‘途饥’吗?”小孩瞪大眼睛地说:“没有啊,那是什么?好吃吗?”
“是的,好吃得很,你如果有兴趣,明天你只需跟着我去就可以吃到的。”长工回答道。小孩听后大喜,晚上睡觉都在盼望着明天的到来。
第二天一早,长工就准备好两份平常的饭菜,然后就带上了小孩去山上砍柴。当他们两人把柴火收拾好后,已经到了傍晚了。小孩自己早已饿得饥肠辘辘,当看到长工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饭菜后,就迫不及待地扒拉着吃起来了。长工边含笑看着小孩狼吞虎咽的样子,边问着小孩:“这饭菜香吗?好吃吗?”小孩含含糊糊地边吃边回答:“好吃,真香!”长工最后总结道:“这就是‘途饥’!”
在我们家乡,“途饥”就是“肚子饥饿”的意思。
父亲还常常跟我们讲起他以前在大山深处的“垦荒队”里劳作的往事及趣事。我记忆最深的一次是,那天父亲从“垦荒队”返回家,顺路自然挑着一担打好的柴火,已经快要走出大山了,越过前面那棵大树,再往前走就是下坡出山路了。
但在距离大树还在五十米左右,父亲突然发现有一条大蛇横贯在山路中间,因为是所有山路的汇合处,这处的山路已经有十来米宽了,但大蛇头尾却在山路的两侧,就可想而知大蛇的粗大。虽然父亲后来跟我们讲过很多关于蛇的故事,但现实中见到这么大的蛇,也是头一次,很是吓人。
父亲停下脚步,就这样扛着那担柴火,伫立在那里,盯着大蛇,希望大蛇会因为人的到来而自然溜走。
但大蛇就像没有感知到有人的到来,懒洋洋地躺着,像是晒着落日前的余晖。
不知道过了多久,父亲后来回忆说,最少一个小时以上。这时候,太阳都已经快下山了。如果天黑下来,就更是问题,父亲已经顾不得了,只得博一把。
父亲把柴火放在地上,然后抽出扁担,往旁边的大树上使劲一敲,只听“嘭”的一声巨响传了出去。大蛇这时终于有了反应,只见它慢悠悠地向远处的灌木丛中爬去,最终消失不见了。
父亲这才松了一口气,重新挑上柴火,趁着最后的光影赶到河边,并坐船回家了。
1986年,在我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那年的三月春天特别冷,大家都还穿着毛线衣等保暖的厚衣服。
那是一个星期天,早上八点钟左右,那班渡轮坐了有二十七人,大多都是上山砍柴的人,早已人满为患了。父亲本来也打算过河去砍柴的,但见到这么多人在等船,就放弃了,准备出船打鱼。
那船是摇橹加撑篙的老式渡船,通常满舱只能坐二十人左右。但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涌挤上去,生怕好柴火被他人砍去了。
那天的水流湍急,加上早已超员,船在河中间时,被一个浪流拍打过来,然后船就侧翻了。
船翻的过程我并没有看到,那时我正在家中吃早饭,然后就听到有人在大声呼喊“翻船了,快点去救人!”
于是相关的不相关的,所有听到声音的人都拼命地往渡口方向跑去,我也不例外,把还没有吃完的碗往桌面上一放,就跟着大人们跑了出去。
当我跑到河边时,只见河中间的大船已经完全翻转过来了,好在是木制船体,大船并没有沉没,只是底部朝上地漂在水面上,上面早已爬满了十来个幸运者。
父亲那时正好在上游出船准备打鱼,然后就看到了翻船这一幕。也顾不上其它,就顺流而下,准备救人。
当我赶到时,正好看到父亲跟舅公在交接,舅公是我外婆的弟弟,我外婆也是我们下肖村嫁出去的。舅公本来也是准备坐船过河去打柴火的,没有赶上这一趟,然后就加入了救援队伍。
在父亲他们的商量下,父亲就利用他小船的优势准备救水面上的人,而舅公他们就用拴在河边的大舢板船,去救还趴在翻船上面的人。大舢板船比较大,通常需要两人协调操作,一次可以坐五六人。
父亲没多久,就看到有一个女人从水里面挣扎着伸出手,喊叫着“救命”。然后就朝她划过去。
但父亲的船是那种一个人坐的小渔船,我们本地叫“划子船”,特点是速度快,但不能载人。好在父亲有方法,他抽出挑船用的扁担伸过去够那个水中的女人。
但已经溺水的人,是很难有一个清晰的目的的。因为惊慌,只会胡乱地挥着手,然后又沉入到水中。然后又因为流水,再次挣扎着出现时,已经在河水中的十来米开外了。父亲便又赶过去,但又是一次遗憾。就这样,父亲一直追着这个河水中的女子划了二三百米,其中最好的一次机会,也是女子已经碰到扁担了,但还是没有抓住这个唯一的机会。
父亲很是遗憾地回忆道:“眼睁睁地看着她沉没在自己眼前,自己却无能为力,那种痛苦别提多难受!”
这件事情之后,父亲虽然没有救到一个人,但也获得了政府的一张“舍己救人”的奖状。
我并不知道舅公因为这件救人的事情获得什么奖励,但后来他的儿子没过多久,就到了一个国营企业上班,算是摆脱了农村户口,这在当时很是了不起。这两件事是否有关联,就不得而知了。
这次的彭家渡口翻船事件,最终淹死了十三人,其中十一人是未出嫁的女子。我们隔壁上江村就有八九人被淹死,其中有一对是兄妹。但好在我们本村没有一个人坐上这趟船,或早或晚,正好都错过了。
父亲在水中一直追了很久想救助却最终无缘的女子,是最后一个被捞起来的,那里已经距离船翻地点有四五百米远了。那片区域也是我们村这段河道最深之处。
父亲的力气其实是很大的,虽然长得并不高,大约是1米65,也不能说精瘦,但跟胖或壮也沾不上一点边。毕竟长期在农村生活,也是一身的精力。
大哥十五六岁就外出闯荡江湖,身高跟父亲差不多,但一身的劲肉,身手也灵活,寻常两三人都不能近身。在社会上也是闯荡出来了一片名望。待到大哥十八九岁时,有一次也跟父亲发生的冲突,最终也是跟父亲打了个平手。虽然后来大哥说,因为是自己的父亲,他并没有完全放开手脚,但自后却是对父亲更是尊重,也再也没有发生过什么大矛盾。当然,大哥事实上也是比较尊重自家长辈的,那次也可能确实是年轻气盛。
老一辈对自己的最终归宿的棺木都比较重视,所以后来,父亲也决定自己去找好的树木用。这一找就到了一百里开外的宜春的深山里。砍伐好自己中意的树木后,据父亲自己说,他只要能用两只手把树木抱起来,就能扛起来,父亲也就真的做到了。树木也被他硬生生地从一百多里的宜春用肩膀扛回我们位于新余水西的老家来。
我后来从南昌毕业后,带回了一个50公斤力的臂力器,扔在家中,就再也没有管他了,有时偶尔也会看到父亲在把玩着扳用。据母亲说,你父亲看你买了不怎么用,就想着不能浪费,也就会锻炼一下。还听父亲说,他一次能扳二三十次,远超我最多只能接近二十次的记录。
后来父亲跟我说,他年轻时,在我们村旁的竹子林中,可以扭歪手腕粗细的竹子,这更是出乎我的想象。
但我想,难怪我平时也不怎么锻炼,但手劲却并不差,实话说,从初中到出社会,左右手都能够扳赢我的人,也仅仅是只碰到过两三人而已。可能也是遗传自父亲吧。
父亲对待我们小孩子的学习从来都不吝惜金钱和时间。我们姐弟四人,念书的年岁相比邻右舍,或整个村子来说,都是较出名的。
就我来说,只要我在看书,就可以不用做家务或去农田干农活。就算是暑假或农忙双抢时,都是这样。甚至每逢假期,在家中,我都可以睡到自然醒。这在我们那一辈中,也是绝无仅有的。所以,我虽然是在农村中长大,却对农活并不是很熟悉。
毕业后分配工作,在新余待了一年半后,我就停薪留职南下打工。期间想办个电脑培训班,跟父母讲起这个事情,父亲也是义无反顾地资助 我。并说,不管成功与否,若以后还有类似的想法想做什么事情,只要跟我们做父母讲,我们都会尽自己的能力帮助你。
但我想,其实父亲一直都是在这样做的,念书时,为了能让我静心学习,宁愿自己多累一些也要创造一个舒适的环境给我。工作时,也是尽他们最大的能力提供帮助。
在我记忆的深处,一直有父亲的一个背影。
那时我念高中时的事情。那次去大姨家喝喜酒,当我正从满堂喜气的房间出来时,我看见父亲弯着腰收拾碗筷的背影,父亲的头发已经灰白。那一瞬间,我想起了朱自清的《背影》,突然意识到父亲真的老了。那个年轻时能从一百多里外的宜春扛着大树走回家的汉子,如今已经佝偻了腰。
父亲病危是2001年3月的事,因为追赶家中的半大不小的牛,在中途突感不适而住院,已经是胃癌晚期了,没过多久就已经病危了。
期间我回家过两次,也许父亲看到最小的儿子也终于找到了女朋友吧,居然精神好了很多。但父亲真的临终前,却吩咐母亲不要通知我,因为他知道我是刚进一个模具设计厂,担心经常请假而影响我的前程。
父亲把最终的关怀仍然是送给了我,我也没有见上父亲的最后一面。也可能正因为如此吧,我常常在梦中见到父亲,在梦中,父亲常常给我讲着一些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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