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走好！

兄弟，走好！

1

明天端午节，祝朋友们节日快乐。

梅先生大节必写文章，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2

去年的这个时候，发小出差珠三角，路经东莞，告诉了我。

我发家里定位，请他来聚，小叙乡情，回味曾经。

发小见到我，直接把我抱起来，他又高又大，让我感觉自己在他的怀抱里倒像个孩子。这让我很别扭，可是我发现他眼睛里闪闪有光。

那一定是真的高兴。

兄弟，走好！

3

我毕业八年，加上念大学，他有十几年没见过我了。

其实我们家挨得很近，一个村的一条路上。只是我很少回家乡。去年回乡过年，我总在亲戚家串门，他仍然没见着我。

听老妈说，他每年都来我家，问我妈：“梅家兵回了吗？”

我妈总抱歉地告诉他：“没回呢。”

“那今年会回来吗？”

“不知道呢，你可以问问他啊。”

4

发小每年年边给我发信息：“回来吗？”

我有时因为忙。因为烦。因为被女人缠着。因为写小说。因为工厂迟迟不出假期通知。

也或因为觉得回答这件事儿挺无聊。

也或者，有时竟然觉得大家已不是一条道上的人吧，回不回的竟也不在意了。

总之，我有许多借口，最后我总是没有回复。

我后来想起这事儿，觉得自己挺操蛋的。

你有啥了不起呢？

你不过是侥幸地改变了命运，脱离了当年深不见底的贫穷生活而已，然而在北上广深，我依然是城里的贫民。

我们本质上是一样的，没有谁比谁更优越。

所以我真的挺操蛋。

兄弟，走好！

5

我的这个发小与我一起经历过童年、少年时代。我们一起念中学，然后，中考那年，我们考取县重点三中，他考上镇一中。

那一年，因为哥哥在读大学，家道中落，我被迫放弃升学，走上社会。

发小去镇高念了两年，竟然也不念了。原因是他觉得读书挺无聊。他家里不缺钱，但他就是不喜欢读书。

他在读高中时，我随我妈在家乡种地，他每周放假回家找我玩，有时直接去田间地头找我，帮我一起干点农活。

我说你有书不读，真的浪费。

他说，我本来就不是读书料，这书本来是该你去念的。

我说，你相信命吗？

他吐口水，操他妈的命，可是我信。

他很同情我的处境。

我一直都知道。

发小曾经和我说：哪天你结婚了，我会请二十辆花车，给你办酒席。

我说：谢了，兄弟。

我知道，他应该不是说着玩儿的。

我曾怀疑，他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和有病似的。

好像前生欠了我债似的。

6

发小真的对我很好，这点我至今都感激不尽。

念完中学是一段非常艰辛的苦旅，伴随着欠学费与学校公开催缴学费的拉锯战。

经常早操时被全校点名批评并“请”上讲台“示众”，在众目睽睽之下，展露自己的贫穷与可怜。

所以那个时代是黑暗的，充满了自卑。

那时候，学生都拿家里粮换饭票吃饭。

常没粮换票，一天吃一顿，凑合着过呗。

发小知道了，他会开玩笑将一堆饭票撕给我。

“借你的，说吧，什么时候还？”他说。

“我也不知道，我太穷了。”

“我不管，毕业时结清吧！”他大方地挥挥手，满不在乎。

当然，毕业后，我也没还。

这笔债直到现在也没还。

兄弟，走好！

7

发小读高中时，不爱读书，当然就会谈恋爱，聊妹子消磨时光。

他给我写信：梅家兵，你的文采那么好，将来的大作家，一定会有女孩子喜欢你的。

我回他信：少扯蛋，我这辈子准备打光棍。

一个月后，他又来信：我班上有个女生说喜欢你，想请你写封信给她。你好好把握。

我心想：写啥好呢？一个辍学农民，能有什么破事可写的？人家看上我哪一点呢？

总之，我觉得很可笑。

但既然让写，也不能拂他面子。

于是我买来信纸，真的写了。

我一页一页地写，写我的心路历程，写我的贫穷时光，写我的梦想与绝望。

最后一本信纸写完了。

我跑邮局寄给他，等待的时间有些漫长，一个月杳无音信。

8

就在我把这事儿彻底忘了的那个秋天。

家乡的香樟树发出沁人心脾的香气，屋后堆满枯叶的时候，发小疯疯癫癫地跑到我家，在我还没发话时，伸手揍了我一拳。

他口吐唾沫，脸色铁青，站在地上直打转。

我说：你神经病吧，出啥事儿了？

他上下不可置信地看着我说：梅家兵，你他妈就装清纯，是我小看你了！

我不耐地说：到底啥意思啊？不说滚！

他揪着我的领口，拉我到后院，凑近我耳朵说：我同学，爱上你了！

我把他推一边去，说：不可能，你少玩我，我有什么值得人家姑娘爱的？神经病！

他气得不行，说：你他妈的，我和你说正经事呢，她，真的爱上你了！

我斜视着他：真…真的？

他说：她看了你的信，趴桌子上哭了……

发小掏出一封信，砸到我手上，骂骂咧咧的：你真是个畜牲，她可是我班班花，镇粮食局副局的女儿！畜牲！

兄弟，走好！

9

我和发小的同班同学靠着书信来往谈起了我人生中第一次光明正大的恋爱。

我怀疑那段岁月里，关于我们的飞雁传书，可能抵得上寒冬腊月里的飞雪连天射白鹿。

她给我寄了照片，真的，很美很美的女孩。

我觉得以后再也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女孩了。

她鼓励我读书，学习，写作。

“不要向命运屈服。”她说。

我开始每天拿着一本新华字典，用树枝在院子里的泥地上写词汇，然后背得滚瓜烂熟。

2001年，我永远记得那一个冬天，下了一场大雪，将我前天写满了泥地上的词全部覆盖了，我望着大雪纷飞，忽然想找个什么地方大哭一场。

在那个北风呼号的冬夜，我给她写了最后一封信：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会记住你，但我们不会在一起。

良心告诉我：越是爱，越要放弃！

10

我从辍学起，在社会流浪有整整六年。

期间，我做过工厂普工，发过传单，学过理发，上过工地，扛过泥沙。

我的足迹遍及江浙，宁波、舟山、温州、义乌、诸塈…被骗过，差点走上歧途；失业过，差点拾荒为生。

可是，我一直记得她。

记得她说的：不要向命运屈服！

六年后，我重新回家考上了大学。

11

大学毕业后，我去了广深，和发小联系越来越少。

然后，后面我在外地买房、买车……生活逐渐步入正轨。

发小在家乡做起了生意，永远地留在了家乡。

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地域的、心理上的、价值观上的、思想上的……

我们越来越无话可说。

所以他发的话，我常常绞尽脑汁不知该如何回复，久而久之，我也不怎么回复了。

兄弟，走好！

12

发小在我家左瞅右看。

“外面买房很贵吧！”

“外面生活消费很大吧！”

“外面压力很大吧！”

“车子很贵吧！”

“油钱很贵吧！”

然后，发小紧盯着我，说：

“梅家兵，你发胖了，我记得你以前很瘦很瘦，人家都欺负你。”

“你现在显得很年青，和以前没太大变化，可是我显得很老了。”

“我当年怎么说的，这书本来就该你来读，我不是读书料！”

“兄弟，我替你高兴，想起以前你那么苦我都难受。”

我赶紧拦住他的感叹，扶他坐在沙发上。

“兄弟，请容我一拜！”

我面向他，向他磕了三个响头。

在他惊慌失措的哆嗦中，我告诉他：

“第一，兄弟你对我有恩，我从没忘记你在中学时代对我的救济。”

“第二，只有你一直对我这么好，你是真正的好兄弟，谢谢你这么多年还牵挂着我！”

“第三，谢谢你从来没有看轻我，是你的鼓励和给予我的无差别的友谊，让我挺了过来！”

“最后，谢谢你，把那么好的女孩介绍给我，我从来都没忘记过她。我爱她，一辈子都爱。”

他失神地说：“听说她嫁人了。”

我说：“嫁人好啊，她配得上最好的人生！”

发小哭了，哭得稀里哗拉的。

兄弟，走好！

13

2019年6月6日19时，一则消息让我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发小在去河南的高速公路上发生重大车祸事故，经紧急送医无效，宣告当场死亡。

我真想找个什么地方大哭一场。

14

兄弟，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