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

姑个子很高，很瘦，鹅蛋形脸，两颧骨略微有点高，梳着五六十年代农村妇女的发型，后边是个篹，前额两边各留一绺长发，分别掖在两耳朵后面。

姑聪明能干有韬略，待人宽厚有气度，如果姑有文化，有机会在外面工作，一定是个很有能力的领导者。因姑父是个老秀才，在家里是个甩手掌柜，故姑撑着整个家，是家庭的主导。

姑有三个孩子，表哥表姐和表弟。表哥比我大九岁，表姐比我大三岁，表弟比我小一岁。表哥很懂事，十几岁就帮着姑料理家务。我小时候经常住姑家，因故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也住姑家两年。

三年自然灾害，地里不收粮食，全国性闹饥荒。正赶上解放初期，祖国百废待兴，国家面临重重困难，叠叠障碍。又加苏联反目，内债外债，领袖和百姓一样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面对困难，姑坚强，有韧性。经常跟孩子们说“天灾人祸，地里不收粮食，全国百姓都在挨饿，别人饿不死，我们也能挺过去”。那时姑指挥着一家人，采野果，挖野菜，凡是能吃的都往家里划拉。记的姑把枕头里的糠倒出来，洗好、凉干、碾成面，和剁好的野菜攥成圆蛋，放到装有地瓜面的簸箕里滚，滚来滚去，就混成一个大团子，蒸熟后，全家人吃光光。即使在最困难时期，姑也没缺着家人吃咸菜。表姐带着我，到盐碱地里，划拉上面那层发白的土粒，背回家后，姑用开水把它冲开，放在太阳底下暴晒，连续晒好多天，上面成了结晶，那就是盐。姑用它盐咸菜，也炒菜用。姑把白菜腚、萝卜头、地瓜尖、西瓜皮等都盐成咸菜。我经常拐个筐和表姐一起去捡西瓜皮等，作为姑腌咸菜的原材料。

那时，一个家庭多一张吃饭的嘴，是多大的事啊？可姑的家人像姑一样容纳了我。印象中表哥吼过我一次：那年过年，我蹲在灶台下帮姑烧火，突然高兴起来，大声喊“过贱年了！过贱年了！”。当时全家人都楞住了，表哥就吼我“喊什么？喊什么呢？”。我以为过贱年是好话，不知道是不吉利的话，很是后悔，怯怯地看着姑。姑对我苦笑一下，摸了摸我的头。

表姐是个孩子，很多时候带着我一起玩。那一年，连续下了几天雨，院子里碾粮食舍在硬土里的麦粒和豆粒都被冲出来了，白的、绿的、黄的，胖胖的挺好看，也挺好吃。表姐就带着我抢露出来的麦粒豆粒，抢得哈哈大笑，吃得不亦乐乎！

姑对儿媳妇好，在周围村子出名，不仅出名，也积福，不仅给自己积福，也给子孙后代积福。姑的小儿子华十几岁时得了类风湿关节炎，吃了好多药，也没治好，残疾了，腰躬得厉害，腿瘸着拐着走路。那年那月那日，邻村一个姑娘托人找上门来，要给姑做儿媳妇。原来这姑娘从小没了爹娘，跟着哥嫂生活，嫂子对其很不好。姑娘在寻求爱，寻求母亲的爱，于是找到了姑。那时村里的好小伙子有些还找不到媳妇，残疾的表弟却找了一个很好的媳妇。表弟有三个孩子，一男二女。两个女儿早已出嫁，有了自己的家庭。儿子大学毕业后留在福州，并在福州找了个媳妇。媳妇不仅长得漂亮，而且懂事孝顺。小两口都有不错的工作，不错的收入。现表弟老两口在福州看孙子，婆媳关系融洽，令周围人夸赞。表弟老两口已把家事处理，跟随儿子媳妇定居福州，享受天伦之乐！

姑对我总是柔柔的，哪怕我犯了错，姑也舍不得训。有一次，我自己去采野菜，是一种叫桌桌草的野菜，菜叶小而厚，很结实，所以不显多。我采采看看，看看采采，总觉得少，不好意思回家。直到自己看着不少了，才背着口袋回家。到家后，表姐表哥及姑父都训我。我怯怯的，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姑摸摸我的头，说我在外面待了一整天，家人担心，到处找，要我以后早点回家，别让大家担心。我点点头。

那次，我和姑推碾子，碾玉米碴。姑在前面用手铺拉台子上的玉米，我在后面一使劲，把姑的左手无名指碾烂了，姑很疼，我很害怕，也很自责，把姑的手碾得那么厉害，姑得有多疼啊！再说姑的手坏了，以后可怎么干活啊？姑却跟家人解释，说我没有错，因我在后面推，不知道姑在前面铺拉。

不记得因为什么，姑生姑父的气，那天早上让我给姑父往外端尿盆（平时姑总是晚上把尿盆放姑父炕前的板凳上，早上起来后再把尿盆端走）。不知怎么我连尿带盆一起扔进了猪圈。我知道自己错了，忙看姑。姑笑了，摇了摇头。可我看得出，姑很心疼那个盆，因那盆在当时得值好几毛钱。

有一次，我帮姑烧火，姑往锅里蒸窝头，后姑让我起来，从灶膛里拿出一个烧好的白面韭菜馅盒子，说“今天是你的生日，别让他们看见，赶紧吃了”。我不知道姑从哪里弄来的韭菜，也没看见姑包盒子。在姑的敦促下，我低着头，装作烧火的样子，偷着吃了那个韭菜馅盒子。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过生日。之前，我不知道人还有生日，还要过生日。之后，也没见姑家里的其他人过生日。生活那么困难，谁还顾得上过生日？

1998年我带着儿子回家看姑，当时姑因脑血栓正在输液，我抓着姑的手，陪了半天，最后只给姑留了200元钱，也没给姑父留钱，就跟着哥哥回了老家。姑那么聪明，又那么了解我，肯定知道因故我当时手头拮据。我明明看见姑在输液，却没有再给姑寄点钱，只想着赶紧还上借的账，待条件好了，再好好孝敬姑和姑父。没想到，没想到那次见面，竟成了我和姑的永别。因为没过多少日子，表哥告诉我，姑谢世了。之后几个月，姑父也去世了。

我难过后悔纠结，没有好好孝敬姑和姑父。

姑走了，我仍然在梦里和姑相见。有一次，我梦见姑住的房子到处漏雨，姑半夜起来，用盆盆罐罐在屋子里接滴滴嗒嗒的雨水。之后，我给表姐打电话说了此事，表姐说去给姑上上坟，培培新土，我方感踏实。还有一次，我梦见姑从一个蓝色的星球上走下来，那么善良，那么慈祥，那么柔情地望着我。我惊喜，边喊边爬起来追姑，姑倏尔就不见了，梦也醒了。我再也无法入睡，披衣起床，沉默着，沉默着站在卧室的窗前。透过窗户的玻璃仰望蓝色的天空，蓝色的天空上星光闪闪，倏尔有流行窜过。我突然明白，太阳出星星落，星星出太阳落，光阴荏苒，谁又能留住自己的脚步，待来日享受子女的孝敬？！

姑走了，去了另一个世界，留给我无限思念，无限回味。思念姑的疼爱，回味姑给我过的那个生日，就是偷着吃了一个韭菜馅盒子的生日！

深深的夜，深深的情！我久久，久久拉不回自己的思绪。我对着蓝色的天空大声呼喊：大爱无疆！大爱无疆！我亲爱的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