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相遇
佛山顺德,桂畔路工业区。
这里的天空似乎永远蒙着一层灰扑扑的滤镜,不是阴霾,而是无数工厂烟囱日夜不息吐出的生活底色。
空气里混杂着塑料加热后的甜腻、金属切割的腥锈、以及若有若无的机油味。
上下班时分,潮水般的人流从一个个挂着不同厂牌的铁门里涌出、涌入,穿着清一色或蓝或灰的工装,像被设定好程序的零件,沉默而迅速地移动着。
喧嚣是机器的,属于人的,往往是疲惫的静默。
陈朝阳所在的“永固五金制品厂”淹没在这片厂房的海洋里,毫不显眼。冲压车间是他的整个世界。
巨大的冲床像一头头沉默的钢铁怪兽,规律地发出“轰——哐!”的巨响,震得脚下的水泥地都在微微颤抖。
空气中漂浮着细密的金属粉尘,在从高窗斜射进来的光柱里飞舞。
工人们必须大声吼叫,才能让近在咫尺的同伴听清只言片语。
陈朝阳的工作,就是站在一台中型冲床前,将一片片冰冷的、边缘带着毛刺的铁片放到模具上,踩下脚踏开关,“轰哐”一声后,一个成型的五金件便弹出来,他再将其取下,放入身边的料筐,周而复始。
动作必须精准、迅速,任何一点迟疑或疏忽,都可能带来断指的惨剧。安全操作规程像一道紧箍咒,每天早会都要被主管念上一遍。
一天十二个小时,除了中午和傍晚各半小时吃饭,他几乎就钉在那台机器前。
最初的新鲜感和找到工作的庆幸,早已被这重复、枯燥、震耳欲聋的劳动磨得干干净净。
汗水浸透了他的工装,在后背洇出白色的盐渍。
金属粉尘沾满他的手臂、脸颊,混合着汗水,形成一道道泥泞的沟壑。
下班时,他的耳朵里依旧嗡嗡作响,仿佛那冲床的轰鸣已经钻进了脑髓,扎下了根。
他住在厂区后方的集体宿舍,一间不到二十平米的房间,挤了八个铁架床,住了十六个人。
空气永远浑浊,充斥着脚臭、汗味和廉价香烟的气息。
晾在走廊里的工装,很难真正干透,总是带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食堂的饭菜,永远寡淡,水煮青菜里难得见到几点油星,猪肉像是珍贵的访客,偶尔才会在菜叶间惊鸿一瞥。
这就是他曾经向往的“南方”?这就是能让他“活出个人样”的生活?
夜深人静时,他躺在宿舍坚硬的上铺,望着天花板上因为潮湿而蜿蜒的水渍,内心常常被一种巨大的虚无和怀疑攫住。
那首《稗草》里的诗句,像针一样反复刺着他:“用三百个日夜兑换一张返程票,而你的等待已贬值了三个春秋。”他离兑换那张返程票,还差得太远太远。
而父亲的等待,是否真的在贬值?或许,父亲根本早已不再等待。
唯一能让他暂时逃离这现实的,是车间隔壁的营销部办公室。
那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玻璃隔断里面,是安静、整洁的,穿着白衬衫或职业套装的男男女女坐在电脑前,敲击键盘发出清脆的嗒嗒声,打电话时用的是他听不太懂的粤语或蹩脚但流利的普通话。
他们不用接触油污,不用忍受噪音,他们的烦恼,似乎也更高一个层次。
偶尔,营销部的人会到车间来看样品,跟进生产进度,他们走过车间时,总会下意识地微微蹙眉,或是用手在鼻端轻轻扇动,仿佛车间里的气味和噪音是某种需要忍耐的侵害。
陈朝阳知道,他和他们,属于两个世界。
这种认知,让他更加沉默,只是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这机械的劳作中,像一颗真正意义上的“螺丝钉”,试图将自己深深旋进这城市冰冷的水泥骨骼里,哪怕过程伴随着撕裂般的疼痛。
然而,命运有时会在最沉闷的乐章里,投下一颗清脆的音符。
那是一个周六的下午,因为赶一批货,车间破天荒放了半天假。
久违的阳光穿透工业区的灰霾,显得有些珍贵。
陈朝阳洗掉了积攒一周的工装,晾在宿舍楼外的铁丝上,然后打算去厂区里那个仅有的、种着几棵营养不良的榕树和小片蔫头耷脑花草的小花坛边坐坐,看看书——那是他从家乡带来的唯一一本《平凡的世界》,书页已经卷边发黄。
他刚走到花坛附近,就听到一阵细碎而焦急的女声。
“哎呀,怎么办呀……够不着……”
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淡蓝色连衣裙的女孩,正踮着脚,伸着手,试图去够榕树枝桠上挂着的一件白色衣物。
那似乎是一件女士衬衫,洗得发白,挂在离地约莫两米多高的枝杈上,随风轻轻晃荡。
女孩跳了几次,指尖每次都离那衣物差着一大截。她有些懊恼地跺了跺脚,脸颊因为用力而泛起红晕。
陈朝阳本不是爱管闲事的人,尤其是在这陌生的环境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但那天下午的阳光很好,他心情也难得的有一丝松快。
更重要的是,那女孩侧对着他,阳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脖颈和柔和的侧面线条,有一种说不出的清秀动人。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需要帮忙吗?”他的声音因为长时间在嘈杂环境中很少说话,显得有些干涩。
女孩被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身来。
这一刻,陈朝阳感觉自己的呼吸微微滞了一下。
女孩大约十八九岁的年纪,皮肤是南方水乡滋养出的白皙细腻,一双眼睛很大,眼珠是清亮的琥珀色,此刻带着一丝受惊和小鹿般的慌乱,更显得楚楚动人。
她的鼻子小巧挺翘,嘴唇像初绽的蔷薇花瓣,润泽而饱满。
她不算特别高,大约一米六出头的样子,站在身高一米七五的陈朝阳面前,显得格外娇小。
“我……我的衣服,被风吹下来了,挂树上了。”女孩的声音也很好听,带着一点柔软的、说不清是哪里口音的腔调,像羽毛轻轻搔过心尖。
“嗯,我看到了。”陈朝阳点点头,心里莫名有些紧张。
他抬头看了看那树枝的高度,对于女孩来说难以企及,但对于他来说,却不算什么。
他没有多说话,只是走上前几步,来到树下。
他伸直手臂,很轻松地就碰到了那件衬衫的衣角,然后小心地将它从纠缠的枝桠上取了下来。
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给。”他将衬衫递过去,指尖不经意间触到了女孩微凉的指尖,两人都像被静电打到一样,迅速缩回了手。
女孩的脸更红了,像天边烧起的晚霞。
她接过衬衫,抱在胸前,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谢……谢谢你。”
“不客气,举手之劳。”陈朝阳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
他注意到女孩的工牌,是浅蓝色的,和车间工人的深蓝色不同,上面写着“营销部:肖金花”。原来她是营销部的人。
“你是新来的吗?以前好像没见过你。”肖金花抬起头,那双琥珀色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
她注意到了他高大的身材和虽然沾着些许油污却依旧难掩清秀帅气的脸庞。
“嗯,来了一个多月了。在冲压车间。”陈朝阳老实地回答,同时下意识地拍了拍胳膊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似乎想拍掉那些代表另一个世界的印记。
“冲压车间很辛苦吧?”肖金花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真诚的同情,“我叫肖金花,云南来的。”
“陈朝阳,湖南的。”他简单地介绍自己。
一阵微风吹过,榕树的叶子沙沙作响,花坛里那些不知名的小花也轻轻摇曳。
两人之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又似乎萦绕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昧。
“那……我先回去了。”肖金花抱着衣服,指了指宿舍楼的方向。
“好。”陈朝阳点点头。
看着那个淡蓝色的、窈窕的背影消失在宿舍楼门口,陈朝阳才缓缓收回目光。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她身上淡淡的、类似茉莉花的清香,与他平日里闻惯的机油和汗味截然不同。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刚才那微凉的触感仿佛还在。
这只是工厂生活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像投入死水潭的一颗小石子,荡开一圈涟漪,很快便恢复了平静。陈朝阳并没有多想,继续着他枯燥而疲惫的打工生活。
然而,从那天起,他发现自己遇到肖金花的频率,似乎莫名地高了起来。
有时是在去食堂的路上,她会“刚好”走在他前面,回头看到他,便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打个招呼:“去吃饭啊?”
有时是在打开水的地方,她提着水瓶,似乎有些吃力,他会下意识地上前帮一把,她会甜甜地说声“谢谢”。
甚至有一次,在厂区的小卖部门口,她买了很多零食,塑料袋不堪重负突然破了,东西散落一地。
他正好经过,便蹲下身帮她一一捡起。她红着脸,连声道谢,眼神里却闪烁着不易察觉的欣喜。
起初,陈朝阳以为只是巧合。但次数多了,他再迟钝也感觉到了一些异样。
肖金花看他的眼神,和看别人不一样。那里面有关切,有好奇,还有一种小心翼翼的、试图靠近的试探。
他并非毫无感觉。肖金花年轻、漂亮,性格看起来也很温柔,又是坐办公室的,对他这样一个身处底层车间、终日与油污噪音为伴的男工来说,无疑具有巨大的吸引力。
每一次与她短暂的接触,都能让他沉闷的生活透进一丝微光。
但内心深处,那种来自两个不同世界的隔阂感,以及因高考落榜和现实困境而产生的自卑,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横亘在他面前。
他不敢多想。他只是一个“臭冲压的”,而她,是光鲜的“营销部文员”。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只是车间与办公室的那道玻璃门。
但他无法控制自己开始留意与她相关的信息。
他知道了她来自云南一个风景秀丽但很贫困的山村,比自己小一岁。知道了她是通过老乡介绍进厂的,因为念过中专,会打字,所以被分到了营销部做后勤支持工作。
知道了她爱笑,声音很好听,在女工里人缘似乎很不错。
有时,在车间轰鸣的间隙,他的思绪会飘出去,飘到那个阳光很好的下午,飘到那个抱着衬衫、脸颊绯红的女孩身上。
然后,他会用力摇摇头,仿佛要将这些不切实际的念头甩出去,更加专注地踩下脚踏开关。
“轰——哐!”
钢铁的撞击声,将他拉回现实。这里是他的世界,充满了力量、噪音和生存的残酷。
而那个带着茉莉花清香的女孩,像是悬在另一个维度的、美好却遥远的梦。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克制着内心涟漪的同时,肖金花心中的那颗种子,已经悄然破土,正在努力向着他的方向,伸展出稚嫩的枝芽。
她开始有意无意地向车间相熟的老乡打听关于他的事情,知道他高中毕业,写得一手好字,爱看书,不像其他男工那样下班后就只知道打牌喝酒。
他身上那种混合着落魄书生气和底层劳工韧劲的特殊气质,深深地吸引了她。
在肖金花看来,这个高高瘦瘦、眉眼清秀、沉默寡言却会在别人需要时默默伸出援手的湖南男孩,与周围所有的男工都不同。
他像她灰扑扑的打工生活里,突然出现的一抹亮色,一道清晰的身影。
于是,她鼓起了更多的勇气,制造了更多“偶然”的相遇。
这天下午,临近下班,肖金花抱着一摞刚打印好的产品资料,脚步匆匆地穿过车间外的通道,似乎是赶往某个地方。
眼角的余光瞥见陈朝阳正从车间里走出来,准备去洗手吃饭。
她心念一动,脚下故意一个“踉跄”,怀中那摞资料顿时失去平衡,“哗啦”一声散落一地,有几张还借着风势,飘到了陈朝阳的脚边。
“哎呀!”她发出一声恰到好处的惊呼。
陈朝阳愣了一下,几乎是本能地弯下腰,帮她捡拾散落的文件。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没抱稳……”肖金花蹲在他旁边,一边手忙脚乱地捡着,一边连声道歉,脸颊因为这个小意外和内心的刻意而泛着真实的红晕。
“没关系。”陈朝阳将捡起的、带着打印墨香的文件整理好,递给她。
他的手指依旧带着刚洗过还未完全擦干的水汽,和一丝淡淡的金属味。
“谢谢你啊,朝阳。”肖金花接过文件,仰起脸看着他,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很自然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陈朝阳的心跳,在那个瞬间,漏了一拍。
阳光从通道尽头的窗户照进来,落在她仰起的、光洁的脸上,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仿佛有细碎的星光在跳跃。
他看着她抱着文件匆匆离去的背影,第一次,没有立刻转身离开。
他站在原地,空气中似乎又弥漫起那若有若无的茉莉花香。
他隐约感觉到,有些东西,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这条从车间到食堂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路,因为一个人的出现,仿佛被赋予了新的意义。
那持续不断的冲床轰鸣,似乎也无法再完全掩盖心底某种悄然萌动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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