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都亮着,暖黄的,白炽的,都还亮着;雨还下着,轻柔的,爽朗的,都还下着。雨在灯下,灯在雨上,濛濛然,醺醺然,灯雨沉醉在这处小家灯火的巷陌里,土墙艰涩,花草颤栗,纵横是超市、农药店、出租屋间的春风翩跹,扇扇门窗散发出温馨的光。举头是月,雨丝流荧宛若落雪,顾盼小径,那些光影声响、柴米油盐的欢欣与我无关。我不是羁旅的骚客,而是迷途的行人。
曾寻梦斜阳,斜阳逃窜没给我答案,也无言问过青山,青山只答我:风尘怜怜值得珍恋。上过山,不认识山,只看见脚下小城,一栋栋一个娘胎里似的小楼,一座座一个命运似的大厦。会被取代,会被遗忘,会倒塌。见过斜阳,错过斜阳。灿烂盛大的一刹,透过窗台的幽禁,落满芳霞,在巷道的一角,游经少年的眼眸;留恋不及提笔,徒剩晚霞嬉笑的背影。绚烂凄艳的转身,到底是惊鸿一面。从青山到斜阳,旅途漫漫没有答案,这就是一天,苦夜的来源。
氤氲着,氤氲着,烟雨之汽弥漫开来。霞空溜走后剩下粉紫色的天,漂泊着几朵灰黑色的厚云,时间的流逝中,它们逐渐被风雨搅乱,黑夜总算侵蚀过来,幽蓝色幻作乌云之灰,雨,下来了。淅淅沥沥,点点滴滴,啪嗒,啪嗒,雨丝落在了小巷的水泥路上,像滴上了一点墨,墨的两旁是逼仄的石墙,墙上靠着一个孤零零撑伞的人,挨着“金龙鱼超市”的墙,却不买东西,家就在巷尽头,却不回家,只一个劲地嗟叹,一根筋盯着某处“空地”发呆。那是我,下山后无心回家的我。
撑伞挡雨,对的;伞下要有人陪,这就说不准。悠长的春夜值得令人沉思,特别是孤单的时候,超脱世俗,游离尘寰,这沉思便可生出些优越感。我爱这黑巷旁的人们,他们在灯光下,我在影子里,他们的一举一动,或嘻或怒,在我眼里都雪花般可爱。只是夜雨将至,他们不得不走。农药店前互相追逐的孩童们得走,嬉戏打闹的背后可是他们母亲吊着的心;超市里共伞的男女得走,长相厮守的背后是无数次的放手;房檐下互相搀扶的老夫妇便请你久留,白发到老还得几回共雨?翻腾的小河汩汩流动,雨敲在河面的鼓上,啪啦啪啦,在出巷后的泊油路外,野草横生的青苔阶梯下,不远的远方,水坝、路牌、安全通知,在河流上、泥路上,我看见一个蓑衣钓客把钓竿收起提桶离去,瓷白的路灯光与黝暮苍茫,黑与白的缝隙间,他从一个影子归于另一个影子,直到完全离去。终于,仅剩我与小巷平分这灯雨夜色。
灯是向往,父母、零食、温暖、家都在这灯里。灯是希望,到一处地方就点一盏灯,有一口气就点一盏灯,有人的地方就有灯。风雨能吹熄普罗米修斯盗来的火,却灭不了人间亮起的灯。我羡慕这里所有的灯,为自己身后的家里无灯亮起而哀伤。农药店里黑色的电视机大声放着某台的综艺节目,罐头笑声可悲地响着,无人问津,观众已纵身在虚拟海洋,大的在玩手游,小的在看大的玩手游,父母在刷抖音。二楼的窗台前一位穿棉衣的母亲为自习中的女儿送来了水果。不远处的出租屋忽然爆发出哄笑声,原来是一个父亲的魔术表演赢得了满堂彩。雨在外面下着,我也在外面,都好像与温馨隔绝。
我想起今早的登山,孤零零,荒凉凉,一个人,爬一座山,花鸟寂寥,空山无人。在一处高高的台阶上,恰好能俯瞰山脚下的小城,鳞次栉比的小楼大差不差,一栋高楼修起,一处旧房倒塌。我竭力往自家的空房看去,发现它混在小楼里,我难以分辨。
会被取代,会被遗忘,会倒塌。
现在想来也是无所谓了,那一天都没什么意义。在黄昏的时候,自己学着别人拍几张晚霞的照片,或许是带着找补心理,觉着能记录哪怕一处风光,这天也算有了意义,到底是虚荣罢了。
不妨听雨吧,这怅惘的一天终究是雨水给了我答案。一粒不起眼的雨珠,可能来自浩瀚的汪洋,也可能来自潺潺的小溪,做过小孩的洗澡水,也做过难民的生命源泉,见过王朝更迭,也看过春枯秋荣。这样的一粒雨珠,带着浩浩荡荡的历史,比人类更早,比意义更远,同无数与其相同的雨珠坠下,义无反顾,前仆后继,在被迫的轮回里,为承担使命而承担使命,为历史的延续而延续。取代、遗忘、倒塌,都不过是历史的一部分罢了。
灯是向往,雨是缠绵,潇潇雨幕下朦胧的路灯光是烟雨的回望,若有车辆驶过,车灯照亮的每点雨丝便都染上光的色彩。它们落下,它们飘零,好像光有了生命,好像光在舞蹈。往细处看,一粒雨珠坠落炸开的一刻,每个水分子都折射着人间的光,谁能说这不是生命。每一粒雨都是生命,一场雨便是一场生命的盛会。我们沐浴在雨中,我们沐浴在光里,我们生活在一个又一个转瞬即逝又义无反顾的生命里。
我想,我也是滴雨,为生而生,为死而死。一句跨越千年的名句转入了我的脑中“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我呼出一口浊气,感觉身子轻快起来,享受到了片刻的惬意,后不由得觉得自己好笑起来。寂寞的人总爱想些假大空的东西来填补自己的空虚,即此时无人伴我,我应当利用这段时间提升自己才是。如此想着,我往家中走去,那栋破破烂烂的灰色小楼,所有的窗都亮着,唯独暗着的一扇也要亮起。
不要纠结终生劳苦的雨会否疲倦了,它始终有灯光陪着。“人们必须想象西西弗斯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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