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牛

有天晚上，我和父亲坐在一起喝酒，几杯下肚，父子俩开始微醺。

父亲突然对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牛吗?”

我摇了摇头，想起第一次帮父亲注册微信时，他给自己想了一个“告牛”的昵称，然后又挑挑拣拣，花了大半天时间找了一张放牛的头像。但我并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执着于牛。

父亲又喝了一杯酒，脸上涌现出一股追忆的神色，随后向我缓缓地说起了他的故事。

在一个偏僻贫穷的农村，大牛出生了，他是家里的第五个孩子，也是家里最小的一个。二喜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抱在怀里，心里一阵幸福，但是看了看乌泱泱一家子人，又苦闷地叹了一口气。

加上刚刚出生的大牛，家里有足足有九张嘴巴，凭着二喜当个小队长那微薄的工资根本就养不起一家人。

夜里，月亮被厚厚的云层遮住。朦胧的黑暗里，有一个红点在闪着——二喜坐在门口的石板上独自抽着旱烟。

第二天一早，二喜心一横做了决定——和老婆出去挣钱，孩子交由年迈的父母照顾。没过多久，大牛被姐姐抱在怀里送别父母。虽然他还能不理解什么是送别，但是发现妈妈不在身边后，他还是大声哭闹起来。哭声划破了小村的寂静，好像有深海一样的悲伤。二喜不敢回头，流着泪慌忙走了。

春去秋来，大牛渐渐长大了，也开始上了小学。这些年来，他每天都会得很忙碌。小小年纪就开始帮家里干农活，跟着三个哥哥顶着蚊虫叮咬进山砍柴，冒着大雨去给宝贵的牛割草，背着沉重的稻谷徒步回家……这些风吹日晒将他的皮肤变得黝黑，老远看去活像一个行走的煤炭，常常被大家调笑。

大牛却丝毫不在意，虽然每天都很累，但有宠他的哥哥和姐姐。他们总是想着法子逗他笑，让他开心。每次出去路过草地的时候，几个哥哥就顺手摘了一些，编成蚂蚱，小兔子，小狗，逗大牛玩。有时候累了躲在树底下乘凉的时候，姐姐用柳条编成圈，再插上摘来的野花，做成漂亮的花环，戴在他头上。他们总能在枯燥的生活里找到好玩的东西。

不过他最喜欢的事还是出去放牛。准备好一个铁饭盒，再带一瓶水和腐乳就可以赶着牛出门了。顺着河流，跟着牛穿过密林，再走一阵，就到了。一路走来都是茂盛的青草，在傍山的地方还有一座水潭，这里是他最喜欢来的地方。这里草多，只要把牛赶到这，牛就会安静地吃草，这样大牛就可以四处悠闲地去撒野。热了就去水谭里游泳，饿了就吃带来的盒饭，嫌不够还可以偷偷去摘一个包谷来吃……

躺在树荫下乘凉，望着蓝天上变幻无穷的云彩，大牛觉得安逸，有时候会忍不住睡着。迷糊着醒来的时候，他慌忙找牛，转了一圈发现牛还在不远处，就又美美地躺下了。

临近傍晚的时候，大牛就骑在吃得肚子浑圆的牛的背上，悠哉悠哉地回家。

这种日子一直持续到他小学毕业的那一天。家里突然来了一群穿着大红衣服的人，他们在家里吹着唢呐打着手鼓，一股热乎朝天的气派。

大人们都说姐姐要嫁走了。大牛不知道要嫁走是什么，他只知道姐姐要到一个陌生的，遥远的地方去，就像爸爸妈妈几年见不得几次，他很害怕见不到姐姐。

大牛大哭、大闹，眼泪鼻涕落了一地。抱着姐姐的腿，恳求地说：“姐姐你不要走，不要走！”

但是平常很宠他姐姐这次并没有迁就他，姐姐只是用双手紧紧地抱着他，泪水止不住地流淌，打湿了大牛的衣服。

“大牛，对……不起，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她颤抖发出声音。

然后姐姐就狠心转身，毅然决然地走了。那年，大牛8岁，姐姐17岁。

大牛第一次知道了贫穷这两个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发誓要用功读书，把姐姐接回来。他也跟自己说的一样，学习极为认真和刻苦，年年都是班级前三。

村里有小学，镇里却没有初中，想要读初中只有去县里。可是县城太远了，家里也舍不得拿钱去坐班车。况且班车一个星期只有两趟。所以只能每天徒步十几公里去上学。

凌晨四点钟，天灰蒙蒙的一片，大牛就和哥哥们早早地起来。迅速收拾好东西跟着几个哥哥去上学。他们几人只有一个手电筒——这还是从吃穿用度中抠出来的。

因为需要省着点电，他们的手电筒能不用就不用。事实上除了前面几天用得比较多之外，等到路况熟了就很少用到了。

因为要走近道，这一路需要翻山越岭。天还是很黑，周围一片寂静，像深不见底的深潭。只有他们踩在树叶上“咔咔”的声音，大牛手紧紧地捏住了前面哥哥的衣服。前面只有手电筒照出的一点点亮光，但是打在密林里，大牛觉得有些惨白和晃眼。突然，“嘎——”的一声叫声传来，大牛被惊得一跳。

前面的哥哥转过头来问：“没事吧？”

“没……没事。”嘴上说着没事，其实大牛一身冷汗都吓出来了，心脏也在急促地跳动着。

正走着的时候，大牛一脚踩下去，只听“啊！”的一声，瞬间从半山腰滚了下去。好在山上树多，大牛撞到一棵树上停住了。大牛只感觉天旋地转，脑子发懵，然后又感觉浑身酸痛，躺了好一会儿才爬起来……

天刚亮的时候，大牛他们浑身脏乱地到了学校，尤其是大牛，一身灰尘的不说还有黝黑的划痕，同学们都纷纷调笑起来。

第一天上学，历经千辛万苦，他们才能勉强在七点之前到学校。痛苦的是放学了之后是要回家的，早上的一切要再来一次。一天将近六个小时都在走路。等到回家后大牛觉得自己的脚疼得难受，脱了鞋子才发现脚脚底明显肿了一圈，外边通红，里边发青。这一天的折腾，让大牛心里觉得很难受，他好想哭出来，但是又忍住了，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不能哭，不能哭！

即使每天中午吃不饱饭，即使他煤炭一样的脸庞被别人嘲笑，即使每天穿着挂满补丁的旧衣裳。无论求学之路多么艰难难，大牛都没想过放弃，他渴求着“读书改变命运”。渴求着一个打破牢笼的梦想！

他拼命学习，一有时间就看书，平时走路吃饭都要学习。把自己的眼睛都弄得近视了，成为村里第一个近视的人。刻苦的学习也带来了回报——他的成绩在班里名列前茅。

可惜上天好像一点也不公平，并不会眷顾每个个努力刻苦的孩子。

大哥辍学了，这对大牛来说不亚于一个晴天霹雳。大牛不明白，大哥的努力一点也不比他少，成绩甚至他还优秀。

“为什么？”看着这个难得回家一趟是父亲，他大声质问着。

二喜老泪纵横地对他说：“对不起，娃！家里穷，同时供你们四个读书已经花光家里所有的钱了，负担不起了高中了！对不起……”

“砰！”大牛摔门出去，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想向前一直跑，跑到筋疲力竭。然后瘫软在地上，发出嘶吼。

大哥自那天之后就跟着村里的人外出打工去了。紧接着就是二哥、三哥，想排队一样，往火坑里跳，并且无法回头。大牛觉得有些可笑，兄弟几个怀着梦想刚要出发，它就自己破碎了。

大牛知道接下来就到他了，不过他并不想放弃。那年县里举办了运动会，他跑得了全县第二的成绩，获得了前往市里比赛的机会。大牛觉得这是他唯一能够继续读书的机会，他死死地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

他把学习放下了，平时能用的时间都用在了锻炼上，毕竟学习再好又有什么用呢。他比往常早起一个小时，夜色最浓的时候就打着电筒就出去了。再走黑乎乎的夜路他已经不怕了，走得久了便熟悉了。在路上他刻意加快步伐，没有去走翻山越岭的近道，只为能多练一下自己。他不知道专业的训练是怎么样的，但他坚信，自己只要跑得越多练得越久就一定能够跑得更快。

终于到了比赛的那天，操场上人山人海，排山倒海的加油声响起。他突然感觉到一股热血从心底升起。

比赛的哨子一起，大牛就冲了出去，像一头横冲的蛮牛。周围的声音渐渐暗了下来，他现在只能听得见自己剧烈的心跳。跑快点，再跑快点，他不断地默念，不断地加速。

等到大牛回神之后，发现自己已经跑过了终点。凭借着非人一般的努力，他成功在高手如云的市级跑步比赛中获得了第二名。

大牛高高兴兴地将奖状带回家里，拿给父亲看。结果却被狠狠地泼了一盆冷水。

父母、教练、学校，都在恭喜他的名次，仅仅是恭喜。

第二名除了给一张奖状之外毫无用处。跑得好名次就能继续上学只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大牛崩溃了，眼泪喷涌而出。一路走来，再苦再累都坚持下来了，他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却在此时忍不住哽咽，他只感觉前路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绝望。

过了几天，安顿好家里之后，大牛也准备外出打工了。他用瘦弱的肩膀扛起装满一大包东西蛇皮袋，渐渐地踏上了父母和哥哥曾经走过的道路。他静静地看着，目光里的山川草木逐渐消失，却又有新的不断涌入，前路永远都看不尽。

父亲求学的故事到这就结束了，后面的事他只模糊地向我提起过，但我觉得应该是一番曲折精彩的经历。

不用多说，来，我敬您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