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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菊的母亲坐在门口,无奈地摇头。门前,两只鸡在啄食,忽然打起架来,你啄我一下,我扑你一下。它们个头差不多大,但黄鸡灵活多变,白鸡呆头呆脑。黄鸡占了上风,独占了食物,得意地扑扇翅膀,掀起地上的灰尘。一球白色的绒毛,在空中飘浮。
就在这个门口,不久前的一天,秋菊做了一件让她揪心、让村人咋舌的事。她将一个登门求亲的人的聘礼,统统都扔出去了!花花绿绿的成衣、布料,还有手表、围巾,还有一沓子用红纸包着的“大团结”。当然,还有不知所措的男人和媒婆。还有左右邻居,还有门前的几个看客。
秋菊没有发疯,任性妄为,她并非不喜欢这些东西,也并非登门的男子长得丑陋。相反,他张得白净高大,言语轻声轻气,一副斯文模样,像是小学老师,正是秋菊想要的那种男人。关键问题,这人是她母亲托人为她寻觅的,只要是母亲的东西,哪怕是与母亲沾边的东西,她就有理由表示不要。这是她与母亲对抗二十年形成的一种恶性本能。
按理说,秋菊的生活圈子不算小,不是那种需要经过媒婆、几经折腾才能找到婆家的女人,不是的,不是的。起先,秋菊是跟同村的家辉偷偷相恋来着的,对于这个事,村里人都知道,也都暗暗羡慕。有那么一段时间,家辉每次散学,总是打她门前走过,总是慢慢悠悠,斜着一双眼睛,朝她家门口窗口望去。而此时,看见小学生嬉笑着回家的秋菊,不是坐在大门前,就是站在窗棂前,心里怦怦直跳。两人默默对望,简单问候,相互王顾左右而言他的微妙传情,似乎成了他们每天等待的幸福时刻。
秋菊生得像一株小蘑菇,白净如雪,眼睛也不小。衣着虽是颜色朴素,却也绣着简单的花纹图案,而且穿什么都合适,都显得漂亮。她是那种漂亮而安静的女孩,举手投足之间,总有一种说不清的气质,总能让人沉下心来看天上的星星,或者去闻闻枝头绽放的花朵。
秋天里气候宜人,农活不忙。村里组织文艺演出队,夜里在各队队部的打麦场演出,既活跃文化生活,又宣传进步思想,而参加演出的男孩女孩,都是村里各队一些爱出风头的。里面当然没有秋菊。她不爱出风头,更不爱化妆,那种戏台化妆像是长着一副面具,不是本来的自己。秋菊擅长的不是装狐媚子诱人的才艺表演,而是刺绣织补一类的女红活儿。
他们在新的演出中,决定更换一批节目,其间有个小品,叫《一件血衣》,但缺一个演贤惠小媳妇的女孩。多次预排中,几个申请的女孩无论怎么表演,总演得不怎么像,既隔靴搔痒,又逗人发笑。这小媳妇必须被演得贤淑聪明,让人落泪。有人提出,可在村里临时挑选一个小媳妇,要做男方家里的思想工作,而这建议得到大队领导的支持。演出队的柳慧赶紧说,看秋菊就很适合。
那时节,柳慧和秋菊玩得很好,就拖着大辫子,跑去找秋菊。在屋后的青皮竹林边,秋菊正和彩云绣枕头面子,上面的图案,正是一丛竹子。她们一边刺绣,一边说着一件事。彩云最近喜欢上邻村的一个男孩,是个木匠,长得白净高大,手艺很不错,又是家里的独苗。那小木匠在彩云家给他哥哥打结婚用的红货时,就跟她认识了。这件事传到柳慧的耳朵里,柳慧立即笑了起来。
原来,那男孩是她表兄的堂弟,从小有个毛病,喜欢流鼻涕,到了小学还是如此。她去表兄家里玩,那男孩喜欢跟着她,她曾经指使他干了一些好玩的事。有了这秘密,柳慧就告诉了村里的姐妹,于是很多人知道了,彩云喜欢上一个流鼻涕、听人话的小木匠,没有一点男人味。彩云得知后,就断了和木匠继续好的念头。她不想自己的那个人,是柳慧认识的人,更何况是有过交往的人,更何况是常有来往的亲戚。这一点,她和秋菊很像。
她冲秋菊说着对柳慧的不满:“真是无耻!拿人家小时候的毛病到处乱说,分明是想拆散我们,不想我有好日子过!”秋菊只能附和,宽慰她。秋菊不想在人前说自己好姐妹的不是,赶紧岔开话题,说:“枕头面子只绣了竹子,是不是太单调了?还得搭配点什么吧。”彩云笑着说:“那就绣一对熊猫吃竹子!”
柳慧人进了秋菊的家,还未喊人,早就听到屋后传来秋菊和彩云的声音。听了一会,还是那些话,没啥意思,自己就咳嗽了一下。秋菊起身迎接,彩云没有动。一听是演小媳妇,秋菊顿时绯红了脸。柳慧说:“你紧张什么!是要你演小媳妇,不是要你做小媳妇,这两个是不一样的。”秋菊想了想,皱皱眉说:“恐怕不行,我妈不让。要不让彩云去吧。”彩云鄙视了一眼柳慧,还是站起身来,夸张地做了一个身段,小媳妇不像,倒像个俏媳妇。
柳慧笑了,说:“是你妈怕你演得太像,晚上被人抢去做了小媳妇吧。”一阵打闹之后,柳慧拽住她的胳膊,说:“你就和你妈说近几天晚上都要到村里加夜班,村里需要。万一你妈发现了,我就说是我逼迫你的。你放心吧。”
那夜,村里的打麦场灯火通明,人头攒动,看惯了老戏的人们,对时兴的歌舞戏也有兴趣,更何况此时看戏还是一种要求进步的行为仪式,具有一种政治意义。村长在广播喇叭里一喊,大家都来了。
那个美好的秋夜,柳慧戴着从小学老师借来的一副眼镜,带头跳十字舞,出演女导师蓝萍,笑而含威,响亮喊着口号,让人们心潮澎湃,还有点不寒而栗。另一节目里,秋菊将小媳妇演得生动传神,很有创意,让很多人流了泪。结合她的特长,节目临时加了一些戏,如给丈夫缝补破衣服,送他出门闹运动,其后接到丈夫被毒打致死的棉布上衣,在几条血印子的地方疯狂刺绣着,绣出了一丛红艳艳的红梅,而柳慧等人临时且灵活地组成歌舞队,在她背后载歌载舞,煽情地唱着《红梅赞》。人群外围的母亲,踮起脚尖看,流着泪,对小媳妇啧啧称赞。旁边的老头说:“你家秋菊演得真像啊!”秋菊母亲一愣,这才认出人来,破涕为笑,臭骂一句:“丢人现眼的小婆娘!”
那个美好的秋夜,家辉去看了戏,挤到最前面,看得很真切。凭着他的魅力和人缘,不用他挤兑,自然会有几个喜欢他的女孩,围过来,将他推送到最前面,作绿叶护花之状。戏里的柳慧笑着盯住戏外的家辉,两眼放光,像是要吃人,吓得他后退一步。这明显是出戏了,是很尴尬的。紧接着,秋菊出场演戏,抬头猛然看见女孩群里的家辉,那柔和的眼神让她吃惊,害羞,不禁低下头去,微红了脸。这个细节是戏外的,也是出戏的,却正符合戏里小媳妇的需要,平添了几分贤惠与妩媚,于是场外的人们猛烈拍手叫好。此后,家辉见到秋菊就怔怔的,总是想到那晚演戏时的动人场景,想到那个美好的秋夜。
秋菊也察觉出他眼里的异样东西,心跳不已,也跟着怔怔地望着从门前大路走过的家辉,正所谓“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那偷眼瞅自己的,正是村里小学风华正茂、鼎鼎有名的尖子老师。由于相貌好、文笔好、口才好,姐妹们私下都尊称他为“三好先生”。现在,这份莫大的幸福就要单独降临到秋菊的身边,她不由得紧紧绞着一方手帕,茶饭不思,经常走神。
深秋的一天,天气晴朗,田野、打麦场到处是洁白的棉花,令人神清气爽。秋菊去村部边的商店买东西,本来要按原路返回,听见西头的池塘里有白鹅的“哦哦哦”的叫声,就走过去看它们。她很喜欢白鹅,以前家里养了两只,很白很壮,成天缠着她,让她很高兴。年底时,母亲杀鹅过年,她很舍不得,就没有动筷子吃肉。除了善心,还有画意。她喜欢看大白鹅的特有姿态,刚强中带着温柔,粗鲁中带着优雅,让她着迷。她在几件衣物上绣了它们,自觉好看。
此时,村口池塘里有三只白鹅,已经长成型了,正是需要大量进食的时候。吃得得意,它们会挺起身子来,扑扇翅膀,样子很好看。这些白鹅,模样和自家曾经的白鹅差不多,为啥鹅的模样都很难分辨,而人的模样容易分辨呢?正在出神,身后有人叫她,回头一看,是家辉。
家辉正站在凳子上,在队部的山墙上粉刷宣传政策的标语。家辉说,是大队领导叫他来干的,会给工钱。本来是另一老师一起干的,那个人有事先走了。秋菊只念过小学,不懂啥字体,但艺术天分高,懂得欣赏别人的字。家辉的字的确刷得很端正,很有形状,很有气势,自带威风。
家辉忽然想起那个秋夜,轻轻说:“小媳妇,你帮我看字正不正吧。”此话一出口,他立即意识到极不妥当,赶紧补充:“秋菊,真不好意思!我的意思,你是演革命的小媳妇的。你演得真好!”
秋菊早已绯红了脸,不敢言语,听他这么一说,轻轻说:“没事。”这两个字其实有两层含义,一是她不介意他乱说话,二是她有时间帮他看刷字。
秋菊故意往外走两步,整体上观看字正不正。观看时,她不觉微微歪头,字正人不正了,有点微醺的意思。接着,是看字整齐不整齐,全是齐的。接着,是拿一下灰桶,再装一桶石灰浆,像是帮工。接着,是他告诉她,小心衣服,别弄脏了。最后,他跳下凳子,看着她,说:“哟,脏了,弄脏你的袖子了!要不,我买一件赔你吧?”秋菊的脸顿时红了。
整个过程,都是家辉在说话,声音很柔和,很轻快,咬字很准,甚至有点颤抖,像是课堂上的激情讲课,而秋菊像是坐在前排的小学生。秋菊帮了一会儿,不停四顾,担心被人看见,此刻只得摆手,说:“不用,回家洗洗。”平时人来人往的大路,今天特别安静,少有人行,只有大路两边的枫杨树叶在迎风低吟。枫杨的荚果一串串地吊着,早已熟透,在微风中轻轻摇摆,像是一种神秘的召唤。
不知怎么,秋菊很想早点离开这里,回家去。她对跟家辉的突然单独相处,又爱又怕,也不知说哪些话比较适合。看着秋菊的几分窘态,家辉说有点渴了,秋菊就无声走开,回来时带着两瓶汽水,一人一瓶。他们默默地各自喝着汽水,瞬间对视了一下,即使很短暂,也足以让两人发笑。
叮铃铃,一辆自行车从村口大路远处奔过来,停住,是柳慧。她眨着眼睛,说:“你们两个在这里搞什么名堂?”看见他们一人一瓶,很开心的样子,又说:“汽水是家辉请客吧,也给我来一瓶。”秋菊说:“得了吧,不介意的话,我这半瓶够你喝的。”从话里的语气里,她跟柳慧说话更放得开。柳慧的确渴了,接过半瓶汽水,很快就喝完了,喝水的“咕隆”声很大。秋菊和家辉喝汽水,可都是小心谨慎的,声音很小,几乎等于没有声音。见两人都盯住自己的新自行车看,柳慧得意地说:“是我爸到县城托二叔买的,名牌,永久的。”
家辉的眼睛顿时亮了。他早就羡慕有一辆永久牌的自行车,是那时最好的牌子,自己知道如何骑自行车,可自己家里没有。他将汽水瓶放在凳子上,翻身上车,骑了两圈,骑得很稳实,很轻快。柳慧忽然一纵身,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高兴地叫起来,一只手差点勾住家辉的腰。
秋菊顿时有些傻眼了,有些慌乱了,赶紧大声说:“你快下来,成什么样子!小心别人看见!”等柳慧下来了,家辉回头轻轻说:“秋菊,上来坐坐吧,我带你。”秋菊犹豫不决,柳慧死活推她上去。
坐在后面,没有扶手,秋菊感觉失去重心,慌乱之间,车子摇晃起来。她赶紧跳下来,而家辉停住车,回头看着她,有些不解。这天夜晚,秋菊失眠了,在床上辗转反侧,想着心思。床下和四壁的一些鸣虫,格外叫得很响。她索性披衣起来,打开窗户,夜色凉如水,月光白如雪,照在她的脸上,照在屋里的墙上。繁星满天,眨着眼睛。天际一颗流星划过,穿越银河,没等秋菊合掌许愿,就倏然来到自己的窗前,原来是一只萤火虫。她伸手出去,接住发光的虫子。她第一次明白,自己手上是有星光的。
秋菊总以为那天村头附近很安静,没有其他人,刷标语的事,骑自行车的事,不会有人知道。可是,第二天晚上,母亲似乎都知道了,直接就问她。秋菊不知道该如何说起那天的事,只坚持说,是同村人相互帮助一下,玩玩而已,不要去瞎想,更不要瞎说。秋菊总是想,人是多么奇怪啊,难道两个人说说话,做一件事,就有了某种意义,就要让别人去胡乱猜测、议论吗。
但是,村里的确传开了,像是刮起了一阵秋风,将树叶扑簌簌地摇落下来,说家辉和秋菊正式好上了,他们即将开亲。甚至连家辉家里会给秋菊家里哪些聘礼,秋菊家会给家辉家里哪些嫁妆,有人都描述出来,仿佛是真的一样。
就在这鸡蛋快要破壳的关口,犹如风云突变,寒潮来袭,柳大辫子忽然插进来。她对外振振有词,说是秋菊母亲要三媒六证,不和自由恋爱的时尚。柳慧在村里数自己最风光,平时喜欢打扮,衣着时髦,人本来漂亮,这下更显得与众不同,像是城里女孩。还有个与众不同之处,一条长辫子拖到屁股后,随着小腰身快活地摆来荡去。她喜欢这条又长又粗的辫子,一直不舍得剪掉。
柳慧开始三天两头往学校里跑,见到每个老师,嘴巴都有话说,笑嘻嘻的,不断套近乎。知情的老师用手指推鼻梁上的眼镜,开玩笑说,晋陶渊明独爱菊,柳下惠坐怀不乱。柳慧不明白那些话是啥意思,逼着人家说清楚,而那老师摆手说,没啥,是古文《爱莲说》里的句子。柳慧似乎明白莲花、菊花的意思,而且从语气、神态上看,知道是阻止她和家辉在一起的,就仰头答道:“现在可不是晋朝!”她根本就不知晋朝为何物,用在这里却是恰到好处。那老师只好摇头,说多读书真是可有可无的事啊。他的意思是:一个人如果拥有足够的智慧和经验,不用读书,已经管用够用了,足够自己好好活着,甚至比读书人活得还要好。
有个年纪大点的单身老师,见柳慧主动跟他说话,就异想天开,提出要带她去城里逛逛。她撇撇嘴,飞快走开了。其实,那戴着近视眼镜的老师不是唐突,不是天真,而是以为家辉跟秋菊才是一对,倒不如自己出面迎接柳慧,作出自我牺牲,极力保全家辉跟秋菊的好事。柳慧不久听说这层意思,就笑了。
柳慧单独跟家辉相处时,老是将胸脯往他眼前蹭,老是要他教自己认字念诗。她特别提到古文《爱莲说》,要他一字一句讲解给自己听,等弄清楚了,即刻说:“我喜欢莲花,红艳艳的,香喷喷的,自由开放,不是很好嘛!”家辉看着她,不知如何作答;他似乎被作者带偏了,被柳慧带偏了。
他们还骑自行车,一个骑,一个坐,在村前长长的大路上兜风,而两边的田野里都有村里人在捡棉花、扯棉杆。
秋菊是个只会倚门痴望的女孩,她不知所措。其实,家辉父母厌嫌柳慧,说她太招摇,太开放,早就放出口风,准备向秋菊家提亲。秋菊将绣花手巾绞在手上,左等右等却没见动静。后来彩云告诉她,全是柳慧教家辉闹腾的。家辉是家中幼子,从小使性子惯了,态度坚决,多方施计,父母抵不过,只得任其自流。新时代的小学老师,似乎的确可以自作主张的。柳慧除了有事没事往学校里跑,还时不时接家辉到她家里,喝鸡汤,吃肉汤。名义上说是给她的小侄子补课,其实就是招待未来的女婿。那种站在家门口等候他、喊他吃饭的事,她认为是有些好笑的。名不正言不顺,要善于找梯子。
秋菊忽然明白了,这几天家辉自她门前走过,就没再回头。路上遇见他,他只是点点头,就走过去了。以前相互远远守望的动人场景,那天一起刷标语的温馨场景,似乎都烟消云散了。那些场景原本具有某种含义,现在看来,的确没有什么含义,只是生活中的一些可有可无的面影。
母亲肥胖的身子在堂屋桌边晃动,骂道:“贱,人家不喜欢你,你还痴情望着人家!”那一刻,秋菊觉得自家的门槛好高,她退回来,差点绊倒了。屋外起了好大的秋风,将梧桐树上的黄叶吹落了一地。地上的叶子再被风吹起,刮着地面跑,沙沙有声,像是在跟秋菊说什么。秋菊想了半天,又不明白起来。
门前梧桐树上最后一片叶子落了,光秃秃的。秋天去了,冬天来了,成天阴云密布,隔三差五下雨。秋菊还是像以往一样生活,劳动,自己还是自己,日子还是那么过。只是忙里偷闲的时候,一个人走着,坐着,躺着,总得想点什么。这一想,就容易想出问题,她感到自己少了一样珍贵的东西。可是,转念一想,那东西原本没有真正属于自己,怎么能说是自己的呢。
有天,家辉再次从门前的大路走过去,脖颈上披了一条银灰色的长围巾,更显得潇洒风流,仙气飘飘。她就暗想,那一定是柳慧打的吧,那丫头的编织手艺很高,而那手艺也还是她自己教的。真的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那条围巾本应是她来编织,亲自给他披挂上去,现在却换成了另外一个人。那个人就是自己的好姐妹。那个人如今见了她就躲开了,像个可有可无的影子。
家辉和柳慧隆重举行婚礼的那天,村里早就沸腾了,同一个村里,一个娶,一个嫁,两头闹来闹去,还是同一个村里,这叫锅里炖肉,自己烂啊。而且家辉和柳慧都是村里的小霸王,都是青年尖子,各有一些追求者和追随者。
迎亲队伍无疑是走过场的,做给别人看的,原本要围绕村里转一圈,因后面路不好走,决定在村子中间多停留一会,多燃放鞭炮,以壮声势。这停留的地方,偏偏就是秋菊家门口的大路上,也不能全怪主事的人不识趣,谁叫秋菊家位于村子的正中间。秋菊这天病怏怏的,一天不出门,不进食,兀自在绷子上绣着一幅鸳鸯戏水图。正所谓“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临到黄昏,听见外面喧闹,还要受此折磨,大叫一声,倒在床上。身边的彩云忍无可忍,跑了出去。
彩云站在秋菊家门口的屋基上,对着迎亲队伍大骂起来;对着一群办喜事的人痛骂,是需要足够的胆量和勇气的。彩云不讲策略,不假思索,直接骂:“你们放什么炮竹,影响别人的生活,炸得鸡飞狗跳!这天快要黑得像死人一样,你们有什么得意的!这路上不干不净的,还不快走,你们想要让人家的婚礼不干不净啊!”彩云骂出了一些脏话,尤其是“不干不净”的话。
柳慧受不住了,排开众人,从迎亲队伍中闪出来,那条大辫子没了,一身新娘妆,很漂亮。但是这种特有的女性之美,不是让人细细欣赏的时候。她立刻叉起腰来,回骂:“彩云,你这个婆娘!亏你还是好姐妹,胆敢破坏我今日的好事!你是不是嫁不出去,是不是嫉妒我啊!”
彩云不甘示弱,骂道:“谁是你的姐妹,你这个背叛姐妹的叛徒,你这个打劫姐妹的烂货!你身上脏得很,赶快滚远点!”
柳慧气得脸色铁青,浑身花枝乱颤。她指着彩云骂道:“彩云,你这个乱咬人的母狗!你这个嫁不出去的丑八怪,你躺在大路上也没人要!不信,你下来在大路上躺着。你们说,你们谁敢要她?”她左右瞥了瞥身边送亲的几个男人,但他们几乎都红了脸。
彩云可不是软蛋,立刻高声回骂:“我躺在大路上是没人要,可你躺在学校教室的课桌上,就有人要了!你这个狐狸精,为了蛊惑男人,晚上偷偷跑到教室,你们一起学习课本里平上去入的发音,是不是很爽啊!”
柳慧一听,气得跳了起来,要跑上屋基去打彩云,被迎亲队伍里的人拉住了。彩云也要冲下去打柳慧,被屋基上看热闹的人拉住了。两人相互隔空挥拳踢腿,一应一和,隔得远远的,却像正在打架撕扯一样。柳慧只有胡乱地骂:“彩云臭婆娘,你给老娘记住,你破坏我的好事,将来不得好死!”彩云也骂:“柳慧你这个破烂的鞋子,还没出阁就跟人乱搞,是不是大着肚子好逼婚啊!”
家辉家里距离不远,早就得知了,早就听到了,前来庆贺的老师们只是窃笑。家辉的父亲坐不住了,气咻咻赶了过来,破口痛骂之余,拿起石块朝彩云砸过去。彩云的母亲早就赶过来了,原本是要阻止女儿,这会儿也立刻用石块回敬家辉的父亲。秋菊的母亲一直镇在那里,没有出声,这会儿突然大吼一声,洪钟一般。她高喊:“你们像话吗,敢在我家门口乱骂!你们结婚放鞭炮,到别的地方去放!你个老头子,欺负一个老娘们,羞不羞啊!”
见到双方都让步了,不会再有事了,迎亲队伍终于灰溜溜走开,过了很远的地方,才重新放起鞭炮,稀稀落落的。队伍里也少了好几个人,看不得这种热闹。柳慧一路大哭,不知是哭出嫁,还是哭自己。
门前的口舌大战,是村里近些年来罕见的两拨人之间的争斗,而且内涵丰富,足够写进村庄史的“风情篇”。但是,它早已不属于秋菊了,她早就在自家的床铺上昏了过去,人事不知。人事不知,才是幸福。要不然,看见两拨人在自家门前大战,骂了很多难听的话,还动手打人,这些会让她一辈子过意不去。
等秋菊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上午。窗外冷风吹削呜呜,秋菊忽然感觉到,她就像老榆树上的一片叶子,不断跳着枯黄的独舞。她病了,醒来时,沉闷的房里,除了自己,一个人也没有。
两个月后,秋菊家里出现了那个男人。
母亲事先征求过秋菊的意见,叫她到媒人家去会面,她扭头将自己关进房里,不留一句话。经过和柳慧牵扯的一些事,她似乎变了很多,不愿意和人说话,不愿意见到跟恋爱结婚有关的场景。那个手艺不错的篾匠,只得委曲求全,挑来一担丰厚的聘礼,亲自登门,以礼相待。可是,所有一切秋菊不多看一眼,它们似乎是天边的一颗星星自己出来一下,又自己进去了。
秋菊后悔这件婚事,是几年以后的事。一个大嫂告诉她,那个白净男人,那个篾匠,次年就结了婚,媳妇很贤惠,生了一个可爱的男孩,还盖了一栋小楼房,一家三口住着。篾匠还请人帮工,开了自己的一个小厂,卖各种竹器,赚了很多钱。秋菊怔住了,又失眠了一夜。她与母亲已经很久没有说话。
花开了又谢了,一年年过去。自从将聘礼扔出大门后,登门说亲的人越来越少了。村里同龄的好女孩,除了自己,都出嫁了,剩下几个有各种问题的,没两年,也都找到婆家了。全力护卫秋菊而让人胆寒的彩云,为此付出了沉重代价,因为近处的人家不敢登门提亲,只好嫁给远处听泉镇的一户农家。种惯了棉花小麦的她,忽然改种茶叶水稻,很不习惯。后来,她干脆迷上打麻将,靠赌博为生。她还与一个赌友长期暗中来往,事实上有两个丈夫。
彩云每年回两趟老家,见了秋菊大多只是笑笑,偶尔一起小聚,就责怪秋菊不会打麻将。昔日的姐妹们,有的发达了,有的老化了,有的沦落了,有的早死了。比她们小一拨的女孩子,快速成长起来,成了村里谈情说爱的主角和霸王,演绎着不同的人生故事。最大区别,她们不再将自己禁锢在村里的土地上,很多人外出打工去了,似乎人心散了。往深处说,她们不再将传统看得很重,很多人自由恣意起来,打扮洋气起来。即使她们在外做见不得人的那事,家里人拿着大把的钱,住着洋气的楼,满脸也写着高兴。
但是,村里的这一切变化都不属于秋菊。秋菊弄不清自己是命不好,还是自己太挑剔,让男人从手里像水一样流走,不可把捉。她不愿做补丁给人续弦,不愿嫁给比自己小的男人,不愿和名声不好的男人在一起,还有其他几个不愿意。她还担心自己年纪大了,生孩子可能有问题。一是生不出来,给人丢脸,二是容易难产,自己受罪。即便是剖腹产,那也是很残忍的。
三十五岁那年的深秋,秋菊拎着布袋子,走村窜户卖毛衣,在一个满是黄叶的村里,遇上了一个男人,年纪跟自己一样大。她向一个中年女人兜售毛衣时,被叫进屋子里坐坐,喝口开水,而那中年女人安了心眼,看见她是做针线活儿的,还是单身大姑娘,于是哈哈大笑,极力撮合她和自家的小叔子。那男人模样还行,家里穷垮,父母双亡,耽误了婚事,跟电影《牛郎织女》里的牛郎一般。他跟哥哥嫂嫂早就分开过日子,一个人种地,一个人放牛,而水牛是村里几户人家一起养着耕地的。原本轮流用牛放牛,后来让男孩一个人负责放牧,还戏称他是牛郎,可以找到织女。此前,他谈了一个女友,都定了亲,送了节。即将结婚,那女孩乘船去县里买结婚的衣物,突然遭遇翻船,淹死了。
哥哥嫂嫂更在乎那些送出去的彩礼和礼物,找中间人商量,那些钱有一半是父母遗留的,专门料理他的婚事。中间人见他身世可怜,见他为人本分,就极力撮合女孩的妹妹跟他在一起。女孩家同意了,妹妹也同意了,但要求他重新买三金和衣服,因为姐姐的东西都带进了土里,用不得。有天,妹妹严重感冒,睡到半夜,起来喝开水,顺便照镜子,而梳妆台是姐姐留下来的。她看见镜面的深处,一个女孩湿漉漉地站着。她一回头,什么也没有。妹妹从此神经兮兮,嘀咕说男孩害死了姐姐,姐姐不同意他们在一起。
这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和往事,是他送秋菊出村,在村前的池塘边告诉她的,足见他坦诚。彼时节,池塘的茂密芦苇丛里,突然蹿起来三只野鸭,一字形飞走了。这是秋菊第一次近距离看见野鸭,意境很美,脑海里浮现一幅土布画,可以挂在自家的墙上。一来二去,秋菊和他好上了。临近结婚,那男人却因盗卖公家东西坐了牢。他太急于给秋菊一个像样的家,没有足够的钱,就去外面乱来。平时不和秋菊说话的母亲,一屁股跌在堂屋地上,大哭大闹,折腾不息。
秋菊盯着自己墙上张挂不久的芦塘秋雁图,原本以为是初遇与幸福的象征,此时才领悟,秋天的大雁是寓示离别的,因为急着要离开家园,飞往他乡。秋菊抹了眼泪,镇定起来,提了一罐子鸡汤,去县里监狱看望了那个男人最后一眼。在接待室里,她让那个男人将手伸过来,伸进她的衣领,去抚摸她胸口快要凋谢的两朵白菊花。接待室里的其他人,都不好意思地扭过头去。那是他们出格行为的第一次,算是对一场感情的最后交代。那也是她一生里最后一次的出格行为,此后的感情大门隐隐地沉重关闭了。他喃喃地说,请她等他出来,才三年,而她只是苦笑着摇头,半天才挤出三个字:“太久了”。
以前在村里令人羡慕的秋菊,终究没有成为哪家的好媳妇。她成了村里唯一没有出嫁的老姑娘。很多人背后议论,说想不通这事。后来,小弟弟也成家了,搬走了,秋菊自觉无言以对,提出跟父母分家,独自过活,像是一个独立的家庭。没几年,生性暴躁的母亲病死了,临死前,将全部的积蓄偷偷给了秋菊。秋菊将属于自己的两亩耕地料理得有花有果,稳稳实实,早晚任露水沾湿双脚,还时刻在意四周的一切动静。养了一对大白鹅,每天在院子里嘎嘎嬉戏。
秋菊朝外正式开了一间织补铺,一针一针绣出自己的心思,或订制或售卖,用难得一见的手工针织品,去装饰别人美好的梦境。遇到别人准备结婚用的针织品,比如婚礼服、枕巾、红盖头之类的,她情不自禁要绣几朵梅花,无论是红梅花还是绿梅花,都好看。小学里的老师给她的铺子起了一个雅号:织女铺。
其实,家辉和柳慧结婚没几年,经受不住小学的清贫,改行到附近的听泉镇办厂去了。他们看起来风风光光,也经历了一些风风雨雨。碰见他们盛装回家,路过门前,秋菊只是淡淡一笑,有时也问候一句,似乎前嫌尽释。不这样,能怎样?毕竟是村里的人,毕竟以前是好姐妹。人是有感情的,与土地具有天然联系的农村人,能够像广阔的原野一样,容纳一切,消化一切。
很多年以后,柳慧已是四五十岁的老女人,在萧瑟的秋风中,一路行走一路招呼地回到村里,说是探视自己的老母亲。正所谓“无边落木萧萧下”,“似曾相识燕归来”。她将自己打扮得像个小姑娘,穿戴花哨,声音发嗲,活脱是一个老妖精,自己却以为很美。人们羡慕之余,暗地里发笑,这是化妆表演嘛,还是当年的那个样子。相形之下,秋菊安守本分,心态平和,后来再又没经过什么纠葛和磨难,显得还像三十多岁的样子。这对曾经的好姐妹,如今貌似还是一样年轻,但一个打扮了,一个没打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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