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不相信什么鬼扯的灵魂导师,但自从那日逢见一位盲诗人,我便横下一条心,跟定了他的脚步。
我亲眼看见他一双硕大的耳朵像兔子一样灵活地转动起来,午后阳光下的邻人碎语无一能从他的耳边溜走。只见他沉稳而笃定的拄杖三叩,便有生了翅膀的各色弹珠从地下飞出,他随手一抓,扔进身后的粗布口袋里,末了还不忘掂掂分量。也许是因为没人知道他要走向哪里吧,人们记住的只有他离开的背影,像座小山似的些许佝偻。
他像一束光,直插进我黯淡张慌的生命里,赐我明白,慰我心安,教我不自觉地追随了他。
(一)
我叫红。三岁那年我回到老家住在一户亲戚家里,那大概是我童年里最为光亮的一段时光。

亲戚家的大哥哥骑着摩托车带我上后山。曲折又不起眼的小路直通向半山腰。那是我能够奔跑如风的年岁,脚踝间传来细草冰凉的触感,偶有枝叶牵住我的衣角,我也毫不在意,轻轻一挣,便继续向前跑去。我看见漫山的蒿草一齐向天空招手,斑斓的野花如星光般散落其中。轻盈如羽毛的欢闹声灌注进阳光里,又化了金粉洒满山坡。
晨曦照亮夜的寂静,水桶在扁担铁钩上支呀呀的摆动声奏响了晨间的第一支歌谣。人们纷纷聚向水井边打水,辘轳摇转了一圈又一圈,水桶摇摇晃晃地从井下升起,满桶清凉荡漾。
午后阳光下的村庄浸泡在慵懒粘稠的睡意中。老黄牛没精打采地摇着尾巴,悠悠然咀嚼着青绿;母鸡在干燥又舒适的鸡窝里一动不动地打着盹儿;邻居家的老奶奶坐在大门前的小板凳上舒舒服服地晒太阳......
我也喜欢依偎在墙角一边抠着土墙,一边蹭着脚下干燥飞扬的黄土,心里怀揣了种种不欲人知的愿望。
(二)
我曾有过那种温情脉脉的“择一人终老”的质朴愿望。
能想起来的恋爱时光都是在床上亲密无间地度过的,而第一次窥见他的灵魂世界,我们相隔万里。
其实你无需与一个人面对面,像审视犯人一样动用眼睛去观察他的表情和动作,然后费尽心思地去猜测他眉头微簇的暗语或者嘴角轻扬的秘密。毕竟那样太过见外了。
我有一双好耳朵,听得见声音背后的世界,大概是上帝赐我最宝贵的礼物。所以,我总是留心听他向我倾吐内心时的语气和语调,尽管那些说话的内容早已七零八落的散落在万里之遥的路途中。
他百转千回的语调化身向导,带我穿过现实世界林立的高楼,一路曲折向前。我战战兢兢地跟在他的身后,脚步犹疑,“若不是因此遇见你,来这里是我做过最后悔的选择……”四摄氏度的语气里凝结了含泪的露珠摇摇欲坠,不知是好奇还是动情,我鼓起勇气又跟上了他的脚步。
眼前的场景猛得撞进我的双眸,像是误闯进但丁的黑暗森林--干枯遒劲的枝条盘结交错,遮天蔽日;大地撕裂的伤口淌着潺潺的暗红色血水;孤寂的兽在林间无所适从的游荡着,疮痍满目……
第一次看见他者与自己全然不同的灵魂世界,强烈的惊讶和恐惧让我起了应激反应,眼泪汹涌得充斥进眼眶中。我的身体发起抖来,不自觉地向后退,转身想跑却怎么也动不了,双膝一软,就跪了下去。
情不自禁地,我俯下身去,亲吻了这片龟裂的土地,胸中竟震荡起澎湃的爱意,渴望将那些或新或陈眦裂着的伤口愈合。
就这样的,我爱上了他。
(三)
他的肉身从万里之外飞回我的身边,把影子留在了他该在的地方。在那段模糊了时间的日子里,我占据了他的所有。
他不为人知地偏居一隅,而我尽情享受着他孤执的等待,像享受一只宠物对你的依赖。你想呵护他,亲吻他,甚至有片刻想要与他就此终老的错觉。
他爱讲那些老掉牙的誓言和情话。
“我今生最大的愿望就是照顾好你。”
我一边故作嫌弃,一边又享受其中。
他的脆弱和恐惧我都看在眼里。
“我不喜欢去陌生的地方,那让我有一种失去掌控的无力感。”
我一边娇嗔打趣,一边又暗暗心疼。
那时我们喜欢穿着舒适的大T恤,相互依偎着盘腿坐在床上聊聊宇宙和人生。从地母盖亚与乌拉诺斯的结合到阿弗洛狄忒的诞生与其数不尽的风流韵事,从卓文君的《怨郎诗》到钱柳同居的“绛云楼”,空气里荡漾着暧昧而熨帖的气息。你爱他的每一寸肌肤,就像爱你自己的一样,因为这世界极解风情地将你们二人弃掷于时空之外。
所以,回归生活也就意味着分裂。我无法忍受这现世的琐碎对我无尽的啮噬,亦无法接受我对他炽烈蓬勃爱意的间歇,那是一种自我背叛的痛楚。
一边深吻,一边痛哭,要硬生生扯断彼此间亲密的连接,想来,心底竟不由生起一阵淋漓的快感。
我摆足了离开的姿态,他温柔一如从前对我说“我怕给不了,你想要的自由......”同样,也吝啬地不给我想要的挽留。
而他给过我最纯粹的自由,是他进入我身体的一刹那,忍不住落下的泪荡涤尽了深埋心底的耻辱感,亦将我从对父权深重的背叛感中解放了出来。从那一刻起,我的身体终于属于了我自己。
(四)
“如果我可以确定一个方向,去国外一所不错的大学读研究生,走过世界的很多城市和风景。回国找一个喜欢的城市,做一所大学的老师,有自己的书画爱好,开一间书香四溢的小店,有一群兴趣相投又喜欢的朋友,有一个陪伴身边和自己一样温柔纯良的人,有一所远离市区的大房子,花园四季都有自己的风味。父辈安心养老,也许,那个时候,我哪都不想去了。”
大学刚毕业时,我也曾有过如此天真到不要脸的理想。毕竟,站在生活之外想象生活的时候可以毫不负责任地尽情编织童话的帷幔,清浅似河汉。
如今回看从前这所谓的“理想”,其实和放牛娃“养牛卖钱、娶媳妇、生娃、继续放牛”的理想本质上没有太大差别--目光都在自身之外,不同的是,放牛娃的理想明显的更为脚踏实地,更懂生活。
所幸,我还足够年轻,年轻到身处人生的“黄金时代”而不自知,肆意挥霍并无所畏惧。
我还有双好耳朵,听闻过宇宙密谛,尝过彼时狂喜的滋味,便总惦念着怎么着能再爽一回。
“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我觉得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锤不了我。”王小波在他的《黄金时代》中如是写道。
我切肤地感觉到,“奢望”像一扇巨大的鼓风机,在年轻单薄的身体里煽动起阵阵回旋不安的气流。他们像童年那漫山遍野的蒿草似的疯了一般地猛长,争先恐后,气势汹汹。
树枝发了嫩芽指向苍穹,云雀叫了整天望着流云。
手里攥着本钱的时候,你对未来充满了指望。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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