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写完这篇文章的时候，今天应该已经结束了。

      五月三号这天也下雨了，和那天一样。从那天结束，他就一直在等着这一天，就只是为了一句话。

      但是很多事情的走向，都和他预想的不大一样。

    他今年27。虚27。

    27岁，他说他喜欢这个年纪，他一直觉得这是一个最好的年纪。我问他好在哪里，他说好在不上也不下，正好卡在25岁与30岁之间。

      这两个月，4儿子店的销售不遗余力给他打电话，问他什么时候买车，他说等五一吧，五一期间去订。可能是四月的业绩不达标，销售又问了一个问题，问他为什么不在五一之前就买呢，这样他就可以在五一期间开车出去玩了。就是这样一个问题让他心里猛地一颤，他犹豫了两秒钟，然后搪塞过去了。女销售的声音甜美而体贴，他却没必要跟她解释许多。好像，也没什么可玩的。

    他已27了，可他什么也没有。他不能什么都没有，所以他想给自己置办点什么。所以他想，他是不是该有辆车子了。他确实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在遵循着一条无形的又既定的轨迹走下去。

    小时候庸俗地想买奥迪，开奔驰，坐宝马，可长大了才发现那不现实，很不现实。打肿脸充胖子的事他不干，死也不干。

    他把自己要买车的事告诉了他的同事。同事问他为什么要买车，他说就是想有辆车呀，总得有点什么吧。同事很赞成他买车的决定。同事又说了句让他又感动又心酸的话——“别的同事如果说要买车，我可能会感到惊讶，但是你说要买车我一点也不感到奇怪，因为你平时真的很省，你现在完全可以考虑买车。”

  他把他买车的想法告诉了他的朋友，那朋友刚结婚没多久，夫妻二人过着大手大脚的生活，听了他攒钱买车的事迹大受鼓舞竟决定每个月省下一些钱了。能够起到一些积极的正面的影响，他觉得自己还是有些用处的。

  他才27，他心里却在害怕老去。前阵子他做了个梦，梦见他的头发变得花白，他惊醒了，这显然比掉头发更让他难以接受，他照了照镜子，感到很庆幸，庆幸一夜白头没有降临在他身上。没有发生的事何必担忧呢？庸人何必自扰？他实在应该多照照镜子，让自己自信些。

    他的睡眠质量不大好。所以昨晚，他一如既往地失眠了，想着今天要订车的事，想着今天是喝他朋友喜酒的日子，还想着今天还是一个特殊的日子。

  入睡前他都要戴好耳塞。他睡得很轻。天亮了，他还醒着。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睡着，他知道自己的眼袋越来越重，越来越沉。他用一个方法来证明自己有没有睡着，那就是做梦，如果醒来发现自己做过梦，那便是睡着过了，这已使他感到安慰。但这方法有时并不管用，因为睡觉不会每次都做梦。

  有没什么改善睡眠的药，除了安眠药之外？他买了两瓶褪黑素。保健品挺管用，然而大半年过去了，他服用的次数却还不到10次。他说他不太敢用，不敢常服用。我问他服用之后是什么感觉？他竟然用两个字来形容——“邪恶”，这是我万万没想到的。药力会逐渐在他的身体蔓延开来，他的四肢开始泛酸，直至无力；他的眼皮感到沉重，沉重到不想再睁开眼来；他的身体也变得沉重，一点一点地往下沉，任由黑暗吞噬自己，拖拽着自己疲惫的身躯以及灵魂，往无尽无底的深渊巨口下坠。他享受着这种感觉，因为他终于入睡了，可以睡得很沉；他也憎恶着这种感觉，他觉得这样有种把自己出卖给恶魔的感觉，那种代价，只会越来越大。他宁愿醒着，也不想上瘾。

  他看上去是一个挺沉得住气的人，但其实却是一个没什么耐性的人，这听起来似乎有些矛盾。

  他已27，我说他感性得像一个女孩子他还不服气。他说他早已过了听歌流泪的年纪。可他偶尔还是会被书上，荧幕上那些感动的情节感动得掉眼泪，你说羞不羞，可笑不可笑？

  他说他是一个理性的人，起码，理性大于感性。我再知他不过了，却如何也想不起他理性的一面是什么时候。

  他已27，却常在探索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而得不到他想要的答案。他总觉得活得不够自我，就像自己不属于自己，不是为了自己而活似的。我说，那你为谁而活？他说总觉得心里住着另外一个自己，他在为另一个自己而活着。另一个自己又是怎样的人？那是一个单纯得没有一点城府，脆弱得随时需要保护的人。我笑了，他问我为什么笑他，我便质问他，另一个自己不也是你吗？另一个自己不也是你自己吗，于是他便沉默了，他在想着个简单的问题，却怎么样也想不通。他实在是个愚蠢的人，愚蠢至极，要知道，这世上最愚蠢的事就是自己为难自己，最愚蠢的人就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的人。他到底是个俗人，是个庸人。

  他才27，两天不整理就已经满脸的胡渣。他看上去有点沧桑，你觉得他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事实上他无趣极了，一点故事也没有；于是他把自己的脸刮得很干净，我对他说，你这样看上去年轻了好几岁，他问我，好几岁是几岁？我想了想，告诉他，起码3岁。

  他将信将疑，对着镜子照了又照，他努力地咧开嘴，想笑一笑，想对自己笑一笑。但他笑得很不好看，比小丑的笑还难看。不！这哪是笑？只是龇牙咧嘴罢了。

    于是他面向我：“朋友，我能不能请求你一件事？”

    我：“你说。”

    他：“你能不能对我笑笑？”

    我：“为什么？”

    他：“我好像忘记了怎么笑，你对我笑笑吧，对我微笑，或许我能想起我之前是怎么笑的。”

    我：“要是想不起来呢？想不起来又当如何？”

    他：“想不起来也没事，我可以学着你笑的样子笑。”

  于是我便对他笑。微笑。

  他也对我笑，这回他的笑就顺眼多了。

  我：“笑得不错。”

  “是吗？”他将信将疑，又对着镜子，对自己笑了笑：“果然不错。”

    我：“我的朋友，你实在应该多笑笑。”

    他还在对自己笑，笑得像一个孩子。

    参加完老友的婚礼，他心里自是感慨万千。

    他忽然想起杨绛先生说的一段话：“终于明白为什么听到同学结婚的消息心都会慌一下了，就像考试似的，本来是个人写个人的卷子，但一旦有人开始交卷的时候，难免心里会紧张一下，交卷的人越多，反而越着急，最后自己也就草草交卷了”。

    他属实有点慌，他也想交卷，做得出来当然好，做不出来也不强求。但无论做不做得出，他都想拖着到最后一刻再交卷。

    他已想了许多个日夜，他想说话，一句简单的话。

    只是这天到了，他终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