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弟

招弟

      招弟刚刚出生就被遗弃在妈祖庙前石阶上。

      每日一早便来上香的兰香婶抱起几件粗破布包裹着冻得半死的她，叹了口气，咒骂着：“姿娘就唔是人啊？做么生了姿娘就爱扔掉？老天公着要收这种恶毒心肠父母去地下黄泉啊……”

      晨雨菲菲，晨风凛凛。兰香婶躲着檐雨将招弟抱回了家，喂了半碗米汤。

      三日后，招弟被镇北乡的平川夫妇收养，起名招弟。平川娶了惜枝三年无所出，希望招弟能带来好运。

      招弟的名字起得好，第二年惜枝就怀孕了，生了儿子，起名福生。

      兵灾天祸，世事浮沉。平川被日本人拉去做苦工，后来听说死在工地。惜枝擦干眼泪，守着几亩薄田，硬是把招弟和福生拉扯成人。

      咸菜稀粥，招弟虽然面有菜色，依旧出落得楚楚动人。她晓得阿母不易，落田时总选最累的活计，福生是阿爸遗下唯一的根，吃粥时总先给福生捞浓稠的。惜枝咬牙勤俭，凑了钱送福生去私塾念了几年书，把福生养成个白白净净的读书郎模样。

      招弟十七岁了。一夜，惜枝拉着招弟，在屋前的榕树下，艰涩的说：“招弟啊，福生今年十六了，你们凑做夫妻可好？”

      “阿母，你在说什么？”招弟一惊。

      惜枝说得为难：“福生大了，我们张家的香火不能断，招弟啊，你也晓得咱家这个情况，也给不起彩礼给福生娶妻。”

      “我是他姐姐啊……”招弟掩面。

      “你又不是他亲生姐姐……招弟，阿母求你……”惜枝跪了下去。

      “阿母，你勿这样，你勿这样……”

      后来，福生与招弟生了两个儿子。

      再后来，发大水淹了农田，为了养家，福生将自己卖了五个大洋去参军，招弟和惜枝哭着追了几里路，要把五个大洋还回去换回福生，可惜已找不到福生那支队伍，听说后来福生所在的军队兵败，不知他是随着军队去了台湾，还是战死战场。

      惜枝眼睛都哭瞎了，养家重担落在招弟身上。

      几亩薄田，不是水祸就是旱灾，还有行动不便的老母，嗷嗷待哺的幼儿，看着家中已是弹尽粮绝。招弟把心一横，每夜收拾整齐，红纸湿了润唇，穿起刚刚结婚时惜枝为她做的两身花布衣裳，倚在河堤码头卖起了身子，招呼那些远离家乡的船工和乘船的商贾贩夫。所得报酬有时是几十文，有时是几尾鱼，或一小袋米，一包盐。

      不慎有孕，她便爬的高高，再整个摔下来，硬是将肚里的骨肉摔成血泥，将养数日，颤颤抖抖爬起来，日间去伺候田地，夜里去伺候男人。

      事情传到了惜枝耳边，她大哭了一场，嘴里喃喃念叨着：“是我害了招弟，是我拖累了招弟……”深夜里她摸索着走向河提，投身落水。

      招弟早已不晓得泪为何物，在隔壁邻舍风言风语里，雇了两个人一卷破席捆绑好阿母的尸身，抬到荒山上沉着脸葬了阿母。

      后来招弟在码头支起了一间草寮，卖着鱼粥，从傍晚卖到深夜，渐渐将两个儿子抚养成人。张罗着给儿子娶了媳妇，两个媳妇都嫌弃她曾经做过见不得人的生计，谁都不愿将她接回家。儿子皆懦弱惧妻，也不敢言语。招弟看着儿子媳妇，看着她辛苦建起的新瓦房，沉着脸回到了河堤的草寮。

      招弟在码头卖了几十年的鱼粥，一个人独对河岸夕阳晨曦，台风骤雨。闲时织羊毛衫，说是待福生回来时给他穿，怕他难忍人世间凉薄凄冷，织了一件又一件，堆满了残破的衣柜。

      出日时拿出来晾晒，玄色、枣红、靛蓝、土黄……像一道遗落人间的彩虹在河堤上飘扬，陪伴招弟无色的岁月。

      招弟死时抱着一堆羊毛衫，依靠着床喃喃的念着：“生仔，香火，福生，阿母……下一世，我勿再做人了啊……阿母，你在听无？福生，你在听无？老天公，你在听无？”

      她死了三日才被发现，恰好寒冬，尸身并未发臭。

      两个儿子草草将她埋葬在河的附近一座荒山上，媳妇们翻箱倒柜搜寻招弟有否遗下财物，最后平分了那堆羊毛衫，一件件拆了重新给自己的儿女编织。

      至于福生，从未回来。

:

招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