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父辈曾把儿孙满堂作为幸福人生的要素,可我们为了追求繁华,任凭亲情寡淡到无可触及的程度,而人真正的生活不该是活在名义以下而是情感之中。

《东京物语》算是年代久远,还是黑白胶片,但是它是一部道尽人生况味的电影。无论多久,生命的通途都是这样一般的孤独旅程。
一辈子乡村生活的平吉夫妇,终于启动了一个期待很久的旅程,去东京看他们的儿女孙辈。你无法定义这样一个旅程终究是快乐的,还是带有遗憾的,但是它就是再写实不过的人生。
长子幸一是医学博士,在父母眼里应该是家里最有出息的人,可现实的生活却是连休息日都没有的诊所医生。原本计划好一家人陪父母逛一下东京,结果全家都收拾妥当了,却因为幸一临时出诊而取消。孩子不依不饶地发脾气,老夫妇两人相视而笑着接受这种希望落空的失落,还劝慰发脾气的孙子。因为和孙辈不在一起生活,爷爷奶奶和孙子之间有一种至亲而陌生的感觉,这何尝不是人生最为遗憾而令人痛惜的事情。
而这样的遗憾又是多么普遍。我对此也有切身的感受,我的父亲和我不生活在一个城市,因此他和我的孩子就是这样的状况,爷爷无法亲近孙子,孙子对爷爷无知无觉。我们的父辈曾把儿孙满堂作为幸福人生的要素,可时至今日,这种亲情寡淡到无可触及的程度,而人真正的生活不该是活在名义以下而是情感之中。
长女志泉经营理发店,竟然不肯对顾客说家里的客人是自己的父母,而是称之为亲戚。女婿买来点心孝敬岳父母,女儿却嫌丈夫买贵了,说买一般的就可以了。长女和长子共同商量后决定出钱请父母去度假村泡温泉,这样既避免父母居住家中带来的不便,还在名义上尽了孝心。
作为观众我们对子女这样的行为很容易就抱有谴责,但是谴责别人是多么轻易的事情,而理解之所以不容易是认同他人有时会给自己产生痛苦。如果诚心实意地做自我反省,我们未必就没有类似的行为。我们更重视社会关系,或囿于生活上的境况,而对父母关系有所怠慢。我们觉得老人们岁数大了,他们的需求同他们身体一样变弱了,我们潜意识地就开始边缘化他们弱化他们,把更多更主要的精力放到照顾自己的事情和孩子身上了。我的母亲用“眼泪只有往下淌”来说这种现象。
平吉夫妇接受儿女的小心,住进温泉度假村,他们心痛儿女花了大钱,可结果他们却受了大罪。习惯安静早睡乡村生活的老人,被度假村通宵达旦喧闹的夜生活搅乱了睡眠。每天清晨,夫妇二人到海边坐在海堤上看大海,静默地看大海,大海也沉默。他们开始想念自己的家。
二儿子因为战争死去,二儿媳纪子一个人生活。在子女的境况中,她是最为凄惨的,可纪子身上却体现了最好的品质,或许因为失去让她更懂得珍惜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纪子请假带平吉夫妇逛了东京,在家里招待了公婆,临别前还送给婆婆礼物。平吉夫妇自然想从纪子那里知道更多与儿子任何事情,可他们怕触痛纪子,他们为儿子的死给纪子造成的苦难表示歉意,劝纪子有机会就改嫁。微笑的人是安慰不了痛哭者的,只有同是受难者才有真正的理解。

“东京真大啊,要是走失了,恐怕一辈子都不容易找回来了。”是啊,东京很大,平吉夫妇在东京有三个儿女,却没有睡觉的地方。老母亲准备去纪子住处借宿一晚,在纪子家附近,老两口坐在街边等纪子下班回来。平吉从包袱里拿出饭团递给妻子吃,夫妇俩相视而笑。他们默默地吃饭团,同时咀嚼的还有那无法言说的孤独。
平吉想到在东京有两个老友,去访问他们打发一个晚上。可两个老伙计的境况也并不乐观,他们或考虑子女的不便,都不能留宿平吉,后来三个老汉就决定去喝酒到天亮。他们曾经都听说对方的子女在东京混得不错,可现在看来都很普通,过着劳碌局促的生活,曾经对于子女的期待,现在看来并不是令人满意,他们发出感叹:“也许孩子是永远不会达到我们的期待吧。”
我未曾问过父母对我的状况是否满意,但是我想大约他们也有类似的想法吧。在孩子小的时候,寄予他们人生希望,对于都市的繁华也寄予厚望,可结果孩子也好生活也好,都不令他们满意。即便他们如何不满意,都没有任何改变的可能,他们唯有接受。老人的东京之行结束了,父亲说:“我们这样应该算是好的了吧,我们应该感到幸运。”母亲说:“是啊。”
母亲从东京回去后不久去世,子女们回去奔丧,小儿子因为迟到而错过见母亲最后一面。丧礼刚过,子女们都急着赶回去工作,只有纪子愿意多留了几天陪老父亲。纪子愿意留下陪刚刚失去妻子的平吉,或许因为她自己饱尝了孤独的滋味,或许她心里想她是否还会再次回到这个地方。
小女儿京子在纪子面前抱怨哥哥姐姐们都太自私了。纪子说:“他们有自己的家庭和生活,儿女永远是离父母越来越远。” 京子说:“生活岂不是让人失望?” 纪子说:“嗯。”
平吉看村前河里来往的船只,或许正是那些船载着子女们离开故土,去向繁华的拥挤的大都市。远方给人以希望,也会带来失望。人生就是希望失望相互交织的旅程。

我离开故乡十多年后才回去一次,所有的景物被时光拉远后缩小了尺寸,连人也是如此,一切显得衰败破落,整个村庄都有着被遗弃的荒凉和孤独。然而离去无可避免,成长的历程就是逐渐分离的历程,生命的尽头孤独相伴。最大的孤独不是人与人的距离,而是心与心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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