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月-3

大学毕业后清月进了一家市级单位下属的经济类期刊做编辑。编辑部在延安西路一栋老房子里，临街的大门口灰色水泥墙上低调的挂着编辑部的牌子，几乎被爬山虎遮住了一半。拦着车辆进出的停车杆遥控器坏了，传达室的大爷每天用一根绳子控制停车杆的起落。院子方方正正的，进了大门正中间是老派单位标配的一个不大不小的花坛，歪扭的几株月季和连翘纠缠成一团，大体遵循连翘在后，月季在前的逻辑，即便勉强称之为景观，感觉也是带着一种蓄意添乱的淘气。两侧有灌木围着的绿地，里面的花草也是斑斑驳驳，一副全豁出去了，破罐破摔的样子。楼后面就是停车场了，倒是宽敞和整齐，透水地砖稀稀拉拉牛皮癣似的露出一丛丛的杂草。老式办公楼，优点是墙体厚，冬暖夏凉，缺点是采光差，阴暗沉闷。但是这个办公环境的整体腔调，还是符合文化单位身份的，《编辑部的故事》里，不也是这样的铺陈。

也就是因为小时候看过的这个电视剧，清月才对编辑部的丰富生活充满期待，太多热闹可看，而且无论开端灰暗还是荒谬，结局都是和谐的，比人生好看。意外的是编辑部的门槛迈进迈出才一个多月，清月就从最早享受这种老式建筑带给人的安全感开始转变为怀疑自己是不是变成小龙女，住进古墓了。这份差事从办公环境到工作气氛，除了“暮气沉沉”之外找不到更合适的词儿形容了。

栏目主编是高大壮硕的中年人，人称“张老师”，头发烫成老式的大波浪，白脸红嘴，以前《大众电影》封面女明星歪头冲你笑的那种气质。为人属于办事儿利索，嘴皮子泼辣，心眼儿也多的。副主编也是女的，姓姜，年纪和张老师差不多，瘦弱，脸色和她的姓一样，姜黄姜黄的，一副营养不良和窝囊的样子，很不招张老师待见，总巴不得找机会给赶出去。两个女人面对面的时候交流很冷漠，只要不在对方视线范围之内，一方总是恨不得能用白眼从另一方身上剜下一块肉来。

再就只剩清月和同年毕业的小李了。小李外形圆润，面若银盘，头发自来卷，编成一个辫子垂着，天生是笑眯眯的样子，不张嘴就已经很讨人喜欢了，深得张老师宠爱，但凡和小李说话，必搂肩抚发的。而对清月，虽然平时语气也多是带着长辈的慈爱宽厚，就总似带着几分警惕，也不会显得亲近。

因为是专业期刊，又不是核心刊物，都是些不痛不痒的所谓专业文章，大部分文章质量很差，谈不到学术观点，无非是些复制粘贴，专业词汇罗列的碎碎念，能做到逻辑通顺就当给作者记个“苦劳”了。工作倒是清闲，每天就是收发邮件，审稿子改稿子，大部分稿子也没有特殊的档期要求，文字也无需斟酌，可以读通顺，没错别字，标点都对了，就过了。

清月和小李的办公桌对着，都是那种深红褐色的老式办公桌，上面压了一块玻璃板，小李精心的布置了玻璃板下面的天地，放了家人合影，自己扯过花枝浅笑的照片，年历，通讯录，剪报，应有尽有。从这个办公桌，就可以看出主人“日子要扎实过下去”的决心。清月这边，只斜斜的塞着一页通讯录，无心恋战的态度昭然若揭。

办公桌是临窗的，清月眼睛累了就会望着窗外，顺着鸟叫声努力搜索小鸟藏身的树叶，从来一无所获。旁边的水泥窗台缺了一小块儿，清月偶尔会盯着那个小豁口发呆，这时便总会瞥见小李微蹙双眉，在聚精会神的工作。一个月就那么点儿活儿，还用不着动多少脑子，是如何做到全天都那么凝神静气的呢，令人佩服又心下不解。每一期新版发行出来，小李总是兴高采烈，手捧杂志像农民伯伯在金色的秋天捧着金色的麦穗，配上红灿灿笑盈盈的面孔，让人觉得这一定是付出了异于常人的辛苦后收获丰硕成果的欣慰。而杂志里的文章在清月眼里，不过是抄来抄去的剪报和断章取义强作说辞的口水论文，作为一个小编辑，实在无法通过排排版和挑挑错别字得到多少成就感。

丁禹几乎每天都准时来接清月下班，有时在大厅的沙发坐着，有时沙发没地方了就坐在编辑部门口的台阶上，清爽温情的背影打动了不少编辑部的同事，甚至有些人是因为“每天门口接女朋友的男孩”才知道清月其人的。大学的时候也是如此，食堂，教学楼，宿舍楼，反正各种门口，永远准时，永远妥帖，也是很多人是因为丁禹才知道清月的。清月样貌和身高都不属于特别出众的，气质也就是那么闲闲淡淡的，上学的时候追求者并不多，而丁禹长得俊朗，笑起来面部轮廓尤其清爽，很招女孩子喜欢，微信经常收到莫名其妙的加好友请求。问世间情为何物，正可谓一物降一物，清月对周边一切的波澜不惊，对丁禹简直就是致命的吸引，他甚至觉得在这个一切无所谓的女孩子面前，自己是卑微的。为了不显得乏味和平庸，总是力图语不惊人死不休，常常用力过猛，又被对方四两拨千斤，风轻云淡就放过去了，就免不了生出沮丧。但是真正的恋爱，不就是辛苦，且心甘情愿？

两人下班后的活动通常就是在周边的某商业中心吃饭，逛逛，偶尔看个电影，然后丁禹送清月回仙霞路的住处。不加班的日子几乎日日如此，不腻，但也不算享受，老夫老妻一样得过且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