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幸存者
三月的萨尔浒，气候比起关内来异常的寒冷，野地里弥漫着浓厚的大雾，乌鸦的叫声响彻云霄。
张逸辰已经在死人堆里蛰伏了一夜，尸体的恶臭混合着浓重的血腥味，加上这寒冷潮湿的天气，使他的精神和肉体都达到了忍受的极限，但他不敢起身，因为就在周围还有零零散散的后金士兵提刀持剑穿梭于尸堆之中，他们当然不是在找什么幸存者，而是在屠杀一息尚存的明军兵士，后金不需要俘虏，因为士兵没有被俘的价值，而当官的除了战死的，惜命的早就逃之夭夭了。
两个后金兵士提着弯刀来回巡视，突然听见一丝微弱的呻吟声，走近一看是一个身负重伤、满脸血污的明军士兵，颤颤巍巍向他们伸出手，哀求着救命，后金兵没有丝毫犹豫就将利刃直直地捅进他的嘴中，鲜血如泉水般喷涌出来，溅了那后金兵士一身，那鲜血还呼呼的冒着热气。躺在不远处的张逸辰目睹这发生的一切，悲愤交加之下，双手十指恨恨的扣进土中。那两个后金士兵一边擦拭着刀锋上的鲜血，一边狞笑着往远处走去了。张逸辰也实在躲不下去了，心想“这样藏着一旦被发现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不如起来逃命，反正横竖也是个死，就算运气不好碰见金贼，就跟他们拼了，杀一个不亏，杀两个老子还赚一个，反正我不能像牲口一样被他们宰了。”张逸辰小心翼翼地推开趴在自己身子上的死尸，从旁边的尸体上抽出一把雁翎刀，刚站起来一股天旋地转的感觉直冲脑门，没走两步就一个踉跄跌倒在地，胃里似火烧一般，一天一夜滴米未进，浑身酸痛。张逸辰定了定神，提了口气，以刀身撑地挣扎着站了起来，弓着腰向树林里快步跑了进去。
也许老天有意开恩，张逸辰幸运的在树林里找到了一辆残破的明军辎重马车，那马车断了轴，偏倒在一边，张逸辰费力的扯开马车上的包袱，一手掏出里面的干粮大啃大嚼起来，另一只手紧攥着雁翎刀，时不时地看看周围，谨防突然出现的金兵。过了大概半个时辰，张逸辰确认周遭确无金兵，放松的依靠在马车上，顺手撕下一块包裹干粮的布皮，擦拭起雁翎刀上的血迹，那修长的刀身上似乎刻着几个字，张逸辰仔细一看，那一行小字刻着“苏兴武，万历四十三年”，看样子这“苏兴武”是刚才那战死士兵的名讳，他在这刀上铸字说明这刀乃是他心爱的兵器，想到这里，张逸辰心中不免涌起一阵悲怆之情，“想我大明军士一心报国，最终却落得这个下场，老天爷为何如此绝情！”正当张逸辰感叹老天无情的时候，一阵微弱的、脚踩落叶树枝的声音传入耳中，张逸辰猛地站起了身子，将利刃探出身前，指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紧张的目视前方，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只见那浓雾之中似有一个高大的身影坚定地的朝自己走来，安稳的步伐透着一股从容的气息，张逸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侧着身子，探出右脚，做好了殊死一搏的架势。
那人影穿过浓雾，轮廓渐渐清晰起来，张逸辰定睛一看，原本紧张的心情瞬间烟消云散，原来那走过来的人身着一身边军的军服，手提一把骑兵腰刀。还没等张逸辰说话，那汉子倒先张了嘴。
“兄弟，哪一镇的？”
“五军营总旗官张逸辰，你呢？”
“敢情是京营的总旗官大人，在下宁夏镇边军，苏兴国。”
张逸辰手握刀把，向那汉子行了一拱手礼，苏兴国也赶紧回礼，顺手将一个皮水袋递给了张逸辰，张逸辰接过袋子拼命地灌起了水，刚才的军粮吃的他口干舌燥，苏兴国从马车上取下些干粮，吃了起来，不经意间瞟到了张逸辰靠在身边的那把雁翎刀，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拿起来往那刀身刻字之处仔细一看，脸色大变，一把抓住张逸辰的衣领，用一种急躁又带有哭腔的声音问道：“兄弟，这刀你是从哪里找到的，那带刀的人怎么样了，还活着吗？快告诉我呀”苏兴国突如其来的反常举动着实把正在喝水的张逸辰吓了一跳，大惑不解地疑问道：“这刀是我从身边的尸堆里随便捡的，那么多的死人，我哪里知道这苏兴武是谁啊？！”一听这话，苏兴国像泄了气的破布口袋一样，瘫坐在地上，怆然泪下。
在后面的交谈中，张逸辰大概了解了苏兴国的身世经历，那个叫苏兴武的人就是苏兴国的亲兄弟，两人都是京城人士，父亲先前在吏部供职，万历四十二年因为得罪了阉党，被诬陷贪赃，冤死狱中，而苏家兄弟俩也因此事连坐被充了军，来到宁夏边镇，最惨的是苏家小妹，被抓入了教坊司。听完苏家的悲惨经历，又联想起这次征战的失败，张逸辰心中燃起了对阉党仇恨的熊熊烈焰，用衣袖狠擦了一把溢出的泪水和脸上的血污，对苏兴国说道：“咱们不能死在这，要活着，要亲眼看到那些阉贼死无葬身之地！”说完一手扶起坐在地上的苏兴国，两人分别装了些干粮，提起刀便开始赶路，希望在天黑之前走出这片林子，一路向南，定能逃回关内。
在逃命的路上，张逸辰和苏兴国两人一前一后，东张西望小心翼翼，生怕半路杀出个八旗骑兵，骑兵对步兵，用脚后跟想想也能知道结果是什么，还没看到阉党垮台，自己就先脑袋搬家了。走了大概两个时辰，前方隐隐约约传来一阵溪水流淌的声音，张逸辰兴奋起来，终于找到水源可以补充一下了，正准备跑过去之时，被苏兴国一把抓住，悄没声儿的指了指前方大概三十余步的地方，透过浓雾隐约有几个人影在晃动。张逸辰和苏兴国两人匍匐在地，稍微挪近了一点才发现那竟是三个八旗兵士，地上还跪着两个被五花大绑的明军士兵，那三个八旗兵说着满洲话，那声音在空旷的荒野上显得格外刺耳，张逸辰二人躲在一块大青石后面，屏住了呼吸，生怕被他们发现，这三个八旗兵长得人高马大，十分强壮，若是正面交起手来张逸辰他们可不是对手。过了大概一刻钟，一个八旗兵抄起弯刀狠狠的砍掉了一个明军俘虏的头颅，那头颅在地上滚了三滚，被另一个八旗兵一脚踩住，正当要杀另一个明军兵士时，一个军官模样的八旗兵粗声喝道：“这个明贼留着，我看他像个当官的，兴许能掏点有用的消息出来，把他押回营寨，也算我们功劳一件。”说完，这八旗军官便去牵马。
躲在青石后的苏兴国对张逸辰小声道：“张兄弟，不杀了这三个金贼，咱们就过不了河，咱俩分头行动，你从左边我从右边，打他个措手不及。”张逸辰点头同意。正当两个八旗兵架起跪在地上的俘虏准备押走时，张逸辰从青石后面猛地冲了出来，手持雁翎刀直直劈向其中一个八旗兵，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那三个八旗兵，他们没想到战败的明军居然还有胆气和他们硬碰硬，迟疑不过一秒钟，那八旗兵甩开俘虏，嚯得抽出弯刀抵挡张逸辰的进攻，另一个八旗兵一把推倒俘虏，也连忙抽出利刃，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苏兴国以迅雷之势从右边冲出，腰刀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曲线，不偏不倚的砍向那金兵的脖颈，那金兵虽然感受到了脖子后面传来的杀气，但还没来得及扭头便被苏兴国砍倒在地，脖子被划开一道大口子，呼呼的往外冒血，另一个八旗兵正与张逸辰打得有来有往，那八旗兵天生蛮劲，满洲弯刀本就比明军的雁翎刀厚重，劈砍之下张逸辰渐落下风，苏兴国见状刚想冲上去，只见正前方那名八旗军官挺着一把长矛冲了过来，苏兴国拿刀往左一挑，挡开了长矛，八旗兵顺势用长矛的另一端狠狠地从下方扫过，抡在苏兴国的腿上，一阵钻心的疼痛立时传遍全身，苏兴国被抡倒在地，张逸辰见苏兴国被打倒，心中焦急万分，而自己又被这金兵狠狠压制而分身乏术，心想“难不成我弟兄二人今日要命丧于此吗？”这时一道人影直直地冲向那八旗军官，猛地一撞将那八旗兵击倒在地，苏兴国忍住疼痛抄起腰刀刺向了那军官胸膛，八旗军官惨叫一声，和张逸辰交手的金兵被这惨叫吸引，扭头看的一瞬间被张逸辰抓住机会，一刀结果了性命。张逸辰长长地出了口气，苏兴国坐在地上撸起裤腿查看伤势，那被绑着的汉子也挣扎着站了起来，张逸辰赶紧上前替他松了绑，这男子大概三十几岁，剑眉星目，虽然一脸血污却也显得英气逼人，他拱手作揖道：“在下乃杜总兵手下监军王永贞，蒙二位兄弟舍命相救，再生之恩没齿难忘。”一听是杜总兵的监军，张逸辰和苏兴国立刻俯身跪拜，并报上了自己的名讳。张逸辰立刻掏出一块干粮递给王永贞，饥渴难耐的王永贞也顾不上什么监军的形象了，大口吃了起来。苏兴国疼的站不住，依靠在树干下，擦拭小腿肌肉上渗出的鲜血，张逸辰关切地问道：“苏大哥，不打紧吧？”“没事，小伤罢了。”苏兴国安慰道。王永贞走进前来，掏出一小瓶金疮药递给苏兴国，“涂上吧，能止血止痛，下面咱们还有一段路要赶呢。”
三人休整了一会，在傍晚时分过了河，又走了两个时辰，确定后无追兵后，在山脚一颇为隐蔽之处暂时安顿下来准备过夜，他们已经几个昼夜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他们只知道他们三人所在的、由杜松率领的大明主力军兵败如山倒，熟不知另几路明军除李如柏部外，也都在这几天的时间里被后金逐个击破了，大明江山朝不保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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