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深更半夜出去却忘记带钥匙了

作者: 傅赤 | 来源:发表于2018-06-30 15:57 被阅读319次

本文参加简书七大主题征文活动,主题:魔幻现实主义。


她深更半夜出去却忘记带钥匙了。

她只是想去楼下买烧烤而已。

所以她手机也不带,只捎上钱,一条T恤一条短裤吧唧一双拖鞋就出去了。

这栋楼子有两道门。第一道门是自家门,她“啪”的一声头也不回地甩上,也不反锁,毕竟自己就到楼下溜达一番,很快就回来;第二道门是楼下的门,她略带欢快地跑下去,拨开门锁,大步流星地走进这良夜。

虽然说深更半夜,车和人是少了点;但周末的晚上,城中村里一点也不比城里少闹腾。出去觅食,她心情自然不错,心里荡漾起些许天真的少女意。她仰起头,欲乘着一点夜风,去找寻一片星空。都说深圳是环境最好的城市,曾经的小渔村是星空璀璨,可四十年后的今天万辉盏灭。倒是有群鸦乱舞,一只只在歇斯底里地喊叫着“布吉!”“布吉!”“布吉!”

她听着乌鸦叫,不由得笑出声来。连乌鸦都知道这里是深圳布吉呀!

出楼子后走巷子,巷子是乌漆抹黑的一片。可她能远远地看到巷口那摊子大排档正红红火火地炒着锅,传来嗞吧嗞吧的声音。还有一大股臊狗肉的味道,街上还传来一阵彼起此伏的人哮声和狗叫声。

巷子实在是黑了点,她便跨着步,慢慢向大排档走去;走过一个臭气熏天的垃圾堆,一只庞大的老鼠影飕飕窜过,着实吓了她一跳;她嘴巴张得大大的,却没有喊出声来。

这只是一只耗子。她笑自己,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大女孩,不应如此一惊一乍。布吉耗子还少吗?大家都说,布吉的房子,人只是租客,耗子才是主人。

她迎着光亮,快速走出巷子。她终于走到了昏黄路灯下的大街道。大排档的老板站在砧板前剁着狗肉,那竖起来的油腻腻的塑料罩子,上面用大红色胶布拼得歪歪斜斜但又极为显眼的三个大字,“白斩狗”。

砧板上富有节奏地发出“笃,笃,笃”的声音,她感到迎面扑来一股浓厚的,又略带狗臊味的生活气息,就像路过某处树底下,意识到这是某只野狗的地盘。布吉处处可见流浪狗。

这大排档的客人不少,一桌一桌喝得一片狼藉,面红耳赤。

她没有故意看他们,可她却能感觉到一些醉汉的目光,于是赶紧走了。

再走前面一点,又会开朗不少,因为已经到了村中心。小超市还是灯火通明;麻辣烫锅里冒着热气,汤面上浮满红通通的辣椒;总是亮堂堂又空落落的烟酒茶专卖店,瘦骨嶙峋的老板正躺着长长的藤椅上抽大烟,电视上放着庆祝改革四十周年的晚会;明晃晃的商务宾馆里,前台的手搭在一大叠红红黄黄的传单上打着瞌睡。还有不少人在街上走着,一个大腹便便的拎着酒瓶子,一个裸上身的在店门口摇着扇子,几个走路颠颠斜斜的男子和几个浓妆重抹的女子成群结队地走在马路中间。

走过一间吼着《死了都要爱》的KTV门口,那刺耳的吼叫让她感到无比的放松。是啊,越吵闹越无序,越无序越自由!她的双肩下垂,脚步开始欢快。她感觉到一种自由和惬意,这是一个周末的晚上,明天还是一天的周末!深圳是如此自由的城市!

烧烤摊子旁站着一个女孩。她看着这女孩,其和她穿着一样的拖鞋,一样的不修边幅,一样地享受着凉快的夏风,一样地随性地出来打包宵夜。

正好,她刚拣完东西,那女孩就准备走了。令她奇怪的是,女孩没有给钱,只是拿起手机,对着一个牌子瞄了一下,“嘀”一声就说“付了”,随即扬长而去。

她一开始饶有兴致地看着老爷子在两个长炭炉前热火朝天地动着刀子,舞着刷子,老奶奶手脚颤颤地添着油麻麻的蒜子,就看一阵子后她就失去兴趣了。

她现在有点后悔不带手机下来了,她总是忘记烧烤需要不少时间。

眼看快好了,她问好价钱,在裤兜里摸了摸。

她摸到了钱。

一张五十块,正好。

但是她只摸到钱。

不应该只摸到钱。

她心里猛地跳了起来,忙摸了摸两边的裤兜。

这是一条短裤,短裤的兜子能有多深,一摸见底。

她怔怔地望着烧烤网,脑子里第一反应就是,钥匙怎么没了?

烧烤网上的鸡翅已经从白里透红变得焦褐无比,浑身透着油光,老爷子啪啪两声撒上白芝麻,她看到一粒白芝麻正正落在了刀子割开的肉中间,油汁滋滋哒哒地流淌着跳跃着,散发着浓厚的烤肉味。

一旁的茄子不甘示弱,熟透的茄肉稍稍翘卷起来,像是嗷嗷待妆的戏子。老爷子利索地淋上清油,一阵白烟窜起,她隐隐约约感觉到整个茄子像炸开一样涌动,如六四风波那一声枪响。老爷子接过老奶奶递过来的汤勺,上面如同嚼烂的蒜子堆得如小山般高。老爷子又是飞快地将勺子往茄子上一捋,似是硬生生地将茄子的猖狂镇压了下去,窜起的白烟里又窜起更惨烈的叫声。

斩草要除根,老爷子拿起一把寒光晃晃的刀子,首尾一割,两个茄子头直拾起来往桶里一扔,然后一刀子捧起茄子,往老奶奶手中的白盒子一掷,老奶奶裹尸式手法一合,上菜打包。

此时此刻,她眼光落在此处,心却是飞到租屋里。

她多么想说一句她不要了,她再也没心情吃什么烧烤了。

但是她克制下来了,一脸的不动声色。

“多少钱来着?”她问得有点慌,有点急。

“三十二啊。”

她匆匆递过50块,有点着急地看着老奶奶在一个粉红色的小桶里找着零钱。

她接过零钱,拽在手里,扭头就走。

“喂,烧烤还没拿呢!”

“哦哦。”她急急地转身,拿过烧烤,还不忘说一声“谢谢。”

这回去的路,脚下可就沉重了。她细细地低头走着,看着,寻着。

脚是一小步一小步地的,慢慢地走。她内心却是心急火燎。

钥匙在哪了呢?

肯定是丢在某个地方了。

她眼睛紧紧地盯着每一处路过的地方。灯火通明的小超市,那瘪掉的火龙果与黑沓沓的香蕉之间,两个穿着不合身衣服的小哥百无聊赖地盯着手机,忽然抬起头瞄了一眼她,她忙快步走掉了。

商务宾馆那人还是打着瞌睡,门口是一片空旷的斜坡。她又寻了寻,毫无踪影。她一眼瞄到了那红红黄黄的传单,上面写着“天佑布吉,重振东莞雄风”的字眼,她倏地感到害怕,又是赶忙快步离开。

KTV门口更是不敢逗留太久。且不说那令人心烦的《死了都要爱》——不,现在是唱着什么“喵喵喵喵”的歌——那几个黄黄紫紫的新新人类正用无神而浑浊的眼珠子盯着她。

对于这种目光,她不但觉得可怕,还觉得可恨。还有那拎酒瓶子的大肚腩,摇扇子的裸上身,还有那些走路颠颠斜斜的男子和几个浓妆重抹的妹子,他们都有意无意地将目光落在正低头挪步的她。

街上似乎每个人都在看着她,注视着她,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她一举一动。

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能感觉到无数目光的压力。

她穿得极是单薄,一条短袖T恤和短裤,极度没有安全感。

她感到灼热的目光和萧萧的寒意,简直就是冰火两重天。

她假装随意地往下扯了扯短裤,扯完后突然有一种羞耻感,然后猛然讨厌死了这种目光,还有恨死了这村子里这些不务正业的人。

她的焦急、羞耻、厌恶渐渐演化成一种压力。压力之下,她多么希望那老爷子拿起那把寒光晃晃的刀子冲出来砍人,或者一辆酒驾的车冲出巷子猛撞到栏杆上,或者突然间一栋楼轰然起火,所有人嘻哇鬼叫地跑过去围观。

她在大排档面前的踟蹰而行,也引起了正在剁狗肉的老板注意。

走过塑料罩子的时候,老板瞥了她一眼。

她也刚好抬头一看,又是那歪歪斜斜的三个大红字“白斩狗”。

急急走过去后,她恨不得有人一把火烧了这大排档,连着里面的醉汉一起烧了,几个醉汉还因为酒喝多惹火上身,内外俱烧,鬼哭狼嚎,就像恶灵骑士一样。

想想那骷髅就毛骨悚然,起了一身子鸡皮疙瘩。

一路寻找还是没有,她最后回到了巷子。

她还没有丧失希望,因为在这乌漆抹黑的巷子是极容易丢掉东西的,比如说搁在裤兜里的钥匙。

她越来越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带手机下来?她竟然离开了她的手机!

这实在是太黑了,路都看不见,怎么找东西?

她只能一边低着头看着,一边每走一步,都伸出脚用拖鞋和脚趾头去探。

但她不敢伸直脚,因为绷直了,她的拖鞋底儿差不多就要脱离开她的脚丫子了。她想起了那影飕飕的大老鼠,不由得心有余悸。她现在是惊弓之鸟,巷子里一丁点风吹草动都是让她感到害怕的,拖鞋毕竟还算是一层保护。

她走到了臭气熏天的垃圾堆旁边,这里是一个分道口,前面还是一条细巷子。

她的租屋,还得往前走一段。

她咽了一口水,抽了抽鼻子,开始感到渺茫。

但她只能往前走,又是走一步伸一脚地往前走。

因为她刚刚想到,或许真的是在这条巷子掉的,毕竟她下楼匆忙了一点。

她小心翼翼地探着,渴望听到一声“咣当”响。

咣当!她真的听到了,而且脚底还碰到了一个类似金属的硬物!

她忙激动地用手去抓,结果空空如也。

她又像盲人一样用手探了探抓了抓周边,只抓着几个湿苔苔的小石子。

湿哒哒的手,若是平时她肯定恶心死了。

但此时此刻,她却失望透顶,心头涌上一股酸意。

已然是终点,楼子就在自己眼前。

楼梯口是有光的,门前的地面被照得亮晃晃的。

但,地上空无一物。

她不想走出去了。身子一下子靠在巷子墙上,一双腿伸直,顶到另外一边的墙上。身子微微弯下,头耷拉着,让长发淋下来。

她这完全是不知所措,鼻子酸溜溜的想哭。

一刹那间,她的脚又用力地顶着墙,想一下子把这堵墙给蹭塌了。

这下子该怎么办呀!

“房东!房东!”她脑子忽然一灵光,忙缩回脚,还差点摔倒。

她一股脑地跑出巷子,走到楼前。

一楼有个店面,叫“如家地产”,那就是房东平常呆的地方。房东不时约人在这里打麻将,通宵达旦地打,风雨无阻地打。

但不知为何,今天没有打。不用看了,门锁得紧紧的。

她知道房东是住在龙华那边的,这大周末晚上肯定是回去了。

她像是被人狠狠地踹了一脚一样,一下子蹲在了地上。

“啪”的一声,手上的烧烤一下子落在了地上。

她看着里面白色的盒子,她都忘记自己手上还勾着这袋子烧烤。

她拎起来,袋子还透着丝丝的温热;竹签伸出来,没包严实的盒子还散发着一点点胡椒粉和烧烤酱混合的香气。

她竟一下子破涕为笑。

又是张开嘴巴,张得大大的,却是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

她本来是肚子饿了,但现在看到这盒东西心里肚子里却是酸溜溜的。

她又抽了抽鼻子,抬头看了看这灯火明亮的楼子,她看到自己的租屋还开着灯,想着电脑也没有关,衣服晾着阳台上飘着,她仿佛还听到手机铃声响了。

忽然之间,她发狂似的,重新摸了摸裤兜子,把它翻出来低下头瞄了瞄,还想说是不是破洞了,她还下意识地摸了摸裤裆。

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

一想到自己要在外面过一个晚上,她就不知所措地想哭。

怎么办,怎么办呀?!

这是炎炎夏日,她却一下子冷汗淋漓,几乎要瑟瑟发抖。

她多么渴望手机就在自己身边。

最起码——最起码她可以打给家里。

但这念头一起,她马上神经反射般抗拒了。

凭什么发生什么事都得打电话回家?

在深圳谋生,是生是死家人也管不着的,不是吗?

她忽然感到讽刺和不甘。

讽刺的是,她一个人出来打工,可是要证明给爸爸妈妈看的,将来可是要拿一大把钱重重地甩在亲戚面前的,而现在她竟然想求助父母?哼,讽刺!

不甘的是,她刚刚在深坑,哦不是深坑,是在深圳刚刚落定下来,她就败在了一条钥匙上。

[if !supportLists]一条[endif]钥匙!谁会想到竟然是一条钥匙?若是在老家,忘带钥匙多正常?

唉,真不甘心!

她有气无力地捏了捏自己的手臂,深深地感到恨铁不成钢。

恨自己马虎大意。

恨自己又得被父母小看。

恨这袋烧烤不能变成钥匙。

她想到这,打开袋子看了看,搞不好钥匙落在里面了。

没有,怎么可能有。

她又走到楼门前,奋力地拉了拉这铁门。

开不了,怎么可能开得了。

她希望有人下楼,把门打开了,她就趁势进去。

她上楼了,又怎么办,还不是打不开房门。

但这巷子里乌漆抹黑的,外面还不时有人啸声和狗叫声。到楼里头蹲着,起码也比在外面蹲着好。

她不禁再次抬起头。

看着楼上的灯光,看着令人晕眩的夜空,看着这死气沉沉的一楼。

她多么想听到房东店面里头的麻将声。

突然,她发现了什么。

“如家地产”四个大字下面,好像有着一排电话号码。

这是房东的手机号码!

对,打给房东,叫房东过来开门!

管她睡没睡觉呢,她是服务于我的!我是租客,我丢了钥匙,她就必须过来开门!

她忽然间有了一苗子的希望,但是她又马上想到她忘记带手机了。

“唉!”她重重地叹息一口气。

她咋那么糊涂,为什么不带手机下来!

她决定到外面去借电话打。

她心急火燎地想记住房东的手机号码。

可一颗心扑通扑通地瞎紧张,让她老是记不着。

紧张什么?有什么好紧张?!

能默念出几遍了,她忙再次走出巷子。

一路上还哆哆嗦嗦地默念着。

紧张,紧张,不知道有啥好紧张。

特别是巷子上遇到几个人,她就特紧张,更是不敢上去借手机了。

这年头,尤其是在深圳,每个人都成精了一样,谁敢贸贸然把手机给你。

又是这垃圾堆,她几乎是三步作两步跨过去的,哪怕脚趾头溅到一点点脏水也是管不了那么多了。

又是这口大排档,又是那“笃,笃,笃”的声音,沉闷而富有节奏,一靠近就感觉它会在脑子里余音绕梁三天三夜。

正当她靠近的时候,那“笃,笃,笃”的声音居然停了。

这声音一停,她也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可就是一瞬,她回过神,又马上迈起了步子。

当她看到“白斩狗”那三个字时,又停住了。

因为老板正走了出来。

他一手拿着一把霍霍方方的刀,一手提着一个白瘆瘆的狗头,在昏黄的路灯下沉重而缓慢地走进黑暗的巷子,脚步仿佛发出那“笃,笃,笃”的声音。

然后又是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她,似乎还冷冷地说了什么话,好像是“布吉的流浪狗真他妈多,都出来混什么呢?”

她脑子顿时一片空白,脚步像被泥水浇注了一样一动也不能动。

当她感觉到汗津津的T恤已经贴背,并透出一股寒意后,她脚才能抬起来。

她的腰板绷得直直的,快步走过这口大排档。

她知道她的背后聚焦着所有醉汉酣醺的目光。

她知道哪里有电话打,而且是光明正大地打。

就是那一家永远门可罗雀的烟酒茶专卖店。

一面墙上立着高大的玻璃柜,里面放着大大小小的酒瓶子和烟盒子。

另外一边就放着一个油光可泛的茶台,老板就躺在长藤椅上腾云驾雾,半眯着眼睛,似眠未眠。电视上还放着改革开放四十周年的晚会。

她站在马路对面,紧紧地盯着这家店,以及桌上那红色的电话,不敢走过去。

“哎!”她自个儿呐喊了一声,又默念了一遍手机号码,然后斩钉截铁地走了过去。

她一步跨进了店里。

“老板,您好。”她打了一声招呼。

那老板竟然没有反应,眼睛还是微微眯着。

可她也没有觉着老板没有反应。

“那个,我跟我朋友手机都没电了。我们在等人,可以借您电话打一下吗?”

她说话时,还回头瞄了瞄马路,仿佛那里还真站着自己的朋友。

一晃神间,她还真似乎看到了谁——和她穿着一样的拖鞋,一样的不修边幅,一样地拎着一袋宵夜,茫茫然地站在路边。

老板慢慢地睁开眼睛,眼睛斜斜地盯着她。

他一言不发,就是这样眼睛斜斜地盯着她。

他瘦骨嶙峋,瘦得藤椅都摇不起来,瘦得令人感到害怕。

“是五毛钱还是一块钱来着?是本地的,我打了啊。”

她不等老板回应,自己急匆匆地拿起话筒,拨起了号码。

她手抖得厉害,竟然拨了自己的号码。

是的,她多么想打给屋里人,叫另一个她下来开门或者把钥匙抛下来。

可惜屋里没人,她一开始就打算自己一个人住的。

她抬起头偷看了一眼老板,发现老板还是眼睛斜斜地盯着她。

一言不发。

她放下话筒,又重新拿起来,“不好意思,打错了,打错了。”

她默念了一遍房东的手机号码,强作镇定地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拨着。

“嘟——”话筒里长鸣一声,她终于拨通了。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房东竟然没有接!

她心头又塞满了石头,沉甸甸的。

她已经顾不上老板那斜斜的目光,她重新又拨打了一遍。

还是没有接!

她脑子里再度茫茫一片戈壁。

“谢谢老板。钱我放在这了。”

她把一块钱放在桌上,正准备离开时,老板却发话了。

那声音嘶哑无比,如同干枯的鬃毛拉扯在发锈的琴弦上。

“得十块钱。”

“什么?十块钱?”她大吃一惊,“我就打本地电话,我也没打通······”

不,不是这个问题!就算她打外地,就算她打通······

“怎么,想不给钱就走吗?不给钱也可以啊,那就给其他,如何?”

她听到老板这句冷嗖嗖的话,咽下一口气,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老板,你可不能坐地起价,不讲道理······”她哽咽道。

“道理?坐地起价?你听着小妹妹,这里是深圳,我可是深圳本地人。”

不知从哪来的经验,她竟意识到这句话的份量。

她放下十块钱,急急地离开了。

再次走到街道上,她感到心灰意冷。

原来此刻,才能真正体会到孑然一身的孤独和无助。

她不再哭泣,只剩下彷徨和不知所措。

“就算房东听电话,也不可能大老远跑过来。我是谁啊。”

“剩下几块钱又是可怜得很,什么都做不了。”

她又是张大嘴巴,笑而无声。

恨铁不成钢啊。

她抬头又望向莽莽夜空。

简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夜空。

不要说星星了,她来到深圳四个多月了,从没看见过月亮。

一次也没有。

目光颓然地从夜空落下来,落到了马路上。

马路对面的公交站台上,广告牌上写着大大的几个字,“来了就是深圳人。”

公交站台后面有一家店,店招牌上有着一个大大的红牛头,其底下写着“公牛安全插座”。

她知道这是一家五金店。

但她也知道,它不仅仅是一家五金店,它还卖很多很多东西,准确来说,应该是杂货店。

城中村杂货店的老板,自然干的事情也杂,比如说:开锁。

果然,走上前去,就发现两个大字,“开锁”。

她瞬间重燃希望。

这时里面传来一阵聊天的声音。

“你冇憨吧?韩国佬打过德国?你都痴孖根个!”

“睇咧!一矛捞你赌嗫。”

“赌就赌!你矛知德国祖宗系边个?希特勒啊!希特勒怕韩国?!”

听到这声音,她慌了,她彻底慌了。

虽然这是方言,但她彻彻底底听得懂。

很懂,非常懂。

因为这是化州话,她家乡就是化州。

但是她非但没有感到亲切,而是油然而生一种莫名的恐惧。

她转身想走,身后传来声音。

“美女,要买什么?”

老板竟然走出来,正好看到她。

她当然不敢说家乡话,她突然间对这位操着一口痞里痞气化州话的同乡小伙子非常害怕。

她还没回答上,老板身后走来一个人。

“喂,快脆咯,开波嗲!叼你奶你!”

那人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身子微微佝偻着。

那衣服不是其他,便是警服。她一眼瞄到他手臂上,那臂章上写着几个字。

“中华人民共和国协警。”

她慌了,她更慌了。

谁都没碰上,偏偏碰上协警。

还是来自化州,操着一口痞里痞气化州话的协警。

仿佛化州那些地痞流氓都混到深圳来了。

那协警一脸的不耐烦,“喂,搞乜嘢啊!”

“冇睇到有客咩?”老板转换普通话,“你要什么?”

她镇定下来,她对自己的社交沟通能力还是非常有自信的。

起码能落落大方,起码能不卑不亢——起码能!唬住对方!

毕竟这里不是什么鬼化州,这里是国际化大都市,深圳!

“那个大哥,你们这边是不是可以帮忙开锁的?哎呀我钥匙不见了,进不了屋了。”

为了掩饰自己的窘迫,同时不让别人看小欺负自己,她故作坦然地笑了笑。

这真是一片云淡风轻啊。

“开锁?可以啊。”老板说道。

“等等。”那协警靠近来,上下打量她一回,便马上翘起头,趾高气扬地问道,“你是住哪里的?三更半夜开什么锁啊?”

“我是,我是住那边的。那个长龙新村五栋。”

她说得飞快,就好像心跳这么快。

“长龙新村?这么晚开什么锁啊。“”

“唉,都怪自己不小心,钥匙不见了。”她故作轻松。

这还真是一片云淡风轻啊。

“我怎么知道你是开锁还是想进屋子偷东西呢?”协警瞪了瞪她。

她不自觉地咽了一口水,苦苦笑道,“这,这怎么可能呢?我怎么可能······”

还没等她说完,协警又歪着脑袋,冷冷地说道,“身份证,拿来。”

“这,这都在屋里头。”

“屋里头?你出门没带钱包的吗?”

“都在屋里头,屋里头。”

“你是哪里人?来深圳干什么的?”

“我是那个,那个,”她一时语塞,打死也不能说自己是化州的!

“我是那个江西那边的,来深圳打工。”

“江西的。”他用普通话说了一句,然后又用化州话念了一句,“叼,江西妹。”

然后他两人竟对望了一眼,那眼色,那神态,充满不屑和揶揄。

“江西妹冇丑咧。”那老板咧嘴笑道。

“系冇丑哇。”那协警也翘起了嘴角。

她当然听得懂这轻浮的两句话,顿时耳边生刺,心中生惧。

另外还有一层被压抑着的怒火。

“不能开就算了呗。”她转身欲走。

“喂喂喂,等一下!”那协警喝道。

她猛地停住。

她转过身,又是一眼瞄到那肩章。

“中华人民共和国协警。”

他满脸的嚣张气焰,“急什么?你急什么?是不是身有屎?你急什么?我有说不能开吗?但是开了,你要把身份证拿出来,听到没有?!”

说罢,他还打量了一下她的腿。

听到这话,看到这模样,她内心熊熊烈烈地燃起了怒火。

真是恨不得天降落雷狠狠地劈死他。

“这三更半夜还要去开锁,要200块的啊。”那老板拿起工具,笑道。

200块?这真是漫天要价。

虽然她不知道这开锁的市场价是多少,但一下子没了200块,她也心疼。

那可是能买好几回烧烤和吃两回肯德基了。

但是她现在顾不上这些,只能点头答应。

“那就走吧!”

她走在最前面,身后却跟着两个操着一口痞里痞气化州话的,城中村五金店老板以及中华人民共和国协警。

她永远感觉到身后有种灼灼的目光。

她的步子很快,比深圳发展速度还快。

她知道那两人在身后紧紧跟着,可是都没发出什么声音。

关键是,也没有说话。

如果他们痞里痞气地说着话,那她可能感觉还好一点。

但是他们俩竟然一句话也不说,她还隐隐约约感觉到两人在偷笑。

就好像读书的时候,那些古灵精怪的男生存心捉弄她,但又不想让她知道,自己又按捺不住笑意,只能在背后咬着指头偷笑。

但此刻与彼时,截然不同。

截然不同!

她甚至能感受到那偷笑中的不怀好意,邪恶人心。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路上,所有人都不见了。

小超市关门了,麻辣烫收摊了,门可罗雀的烟酒茶专卖店里,老板似乎穿越回民国了。商务宾馆前台空空如也,传单一张不剩,KTV都没了灯光鸦雀无声,街上更是渺无人烟。

大肚子不见了,只剩下半截的酒瓶子碎在路边,满地玻璃。

裸上身不见了,只剩下破烂的葵扇子搁在一张小竹凳上;

走路颠颠斜斜的男子和浓妆重抹的女子都不见了。

万家灯火落下,处处脏乱狼藉。

村子里顿时冷风凛凛,万马齐喑,一片肃杀之气。

大排档也是人走酒殇,空空荡荡。老板不见人影,“白斩狗”几个红字之下,一把霍霍方方的刀插立在砧板上,刀边上搁着一个白瘆瘆的狗头。

“那个,再往前面走点,就到了。”她强颜欢笑地回头。

但是脖子没扭尽,只看到人影没看到人。

就好比如看到影飕飕的老鼠。

“那走啊。”

“大哥,你用手机打个灯呗。”

“打什么灯,有我们两个大男人在这里保护你,你还怕什么?”

又是一顿子冷笑,“走走走走。”

他两人中一人竟然还推了一下她。

到深圳来,她还没和任何一个人有一点点的身体接触。

当然,挤地铁那不一样,不一样。

可就是这一推,她身子猛地一缩,寒毛卓竖。

骨子里头都是阴冷阴冷的。

一股恶心从胃里翻涌而上,她直想吐。

她硬生生地忍住了,只得慢慢地,胆战心惊地往前走。

然后两人也是一言不发,偶尔发笑地跟着。

快要走到的时候,巷子里迎面走来一个人。

虽然乌漆抹黑,但她认得出来那是一个女孩子——是那个女孩子。

和她穿着一样的拖鞋,一样款型的短裤,一样颜色的T恤,一样的不修边幅。擦肩而过的时候,她甚至看到她和她一样的样子。

“喂,走啊,停下来干什么。”

她和两人走到了楼子的门口。

她指着铁门,“这个门,大哥你开不了吗?”

“开玩笑,这怎么开得了?只能叫人下来开。”

她抬头望着楼子,除了自己那房间,就只有第三层一家租屋亮着灯。

在外人面前,她总是显得较为果敢。

她掂量了一下声音,朝着楼上喊了一声,“那个,301的租客!在家吗!”

她声音一喊出来,更显得周围的死寂。

她声音喊到最后反而变小了。

没回应。

她感觉到身后灼灼的目光,脸面上一时的窘迫。

她不管那么多了,放开喉咙大声喊道,“301?301!3—0—1!”

过了好一会,才有一个男人探出一个头来。

“谁啊!喊什么喊啊!”

“那个您好,我是你楼上401的住户。我忘记带钥匙了,能否麻烦您下来帮我开一下门?”

那男人头缩了回去,再也没伸出来。

她只得又喊道,“301那大哥,麻烦了,帮忙开一下门好吗?”

那男人又探出头,“等一会啊,等一会就下来!”然后压低声音念叨一句,“这里住的都是什么人啊!”

周围太安静,她可听得清清楚楚。

等了好一会,她终于听到楼梯的脚步声。

铁门打开了,可是先出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狗。

[if !supportLists]一条[endif]白雪雪毛茸茸的贵宾犬欢腾地跑了出来。

“陌陌,别跑啊,陌陌。”

贵宾犬身后响起一阵沙哑浑重的声音,门里走出来一个高大彪悍的壮汉。

他一头短寸,上衣是黑色无袖背心,两条硕壮的手臂青筋暴露。下身是一条非常扎眼的粉红色紧身裤。

贵宾犬顺从地停了下来,他温柔地抱它起来。

贵宾犬在他两臂之间简直就是一个小不点。

“来,爸爸带你去散步。”

说罢,这男子和狗便离开了。

“三更半夜带狗散步?痴线!”

她瞄了一眼那协警,他好像有点忌讳那男的。

终于走进楼里了,这楼梯和扶手都显得那么亲切和熟悉。

她脚下的步伐更是加快了不少。

来到第四层,终于面对了自己的租屋。

“大哥,就是这里。”

“我看一下啊,我看一下是什么门啊。有些门锁难开一点的话还要加钱啊。”

老板从门缝边瞄去,咧嘴笑了。

“哎,就这种门,谁都会开。一脚踢开不就可以了嘛。”老板开玩笑道。

“一脚踢开?”

“哎,逗你的,在我们警察大哥面前怎么敢?”

“叼你老母!”那协警略为得意地挺起腰板。

只见那老板拿出一张卡片,嵌到门缝里头,然后从上而下慢慢地磕下来。

他突然间停住,把卡片使劲往里一推,门“啪”地一声打开了。

她终于看见了熟悉的环境,熟悉的鞋柜,熟悉的电脑,熟悉的白炽灯灯光。

那是一道光明,一道温暖如春的光明,在她面前张开了怀抱。

“哎呀谢谢大哥啊,谢谢。”

她抢先一步走进去,忙不迭地打开钱包,掏出两百块。

协警自然也是昂着头雄赳赳地走进房子。

“谢谢大哥,来,钱。”

“好,好。”老板一手拿过钱,两指捏着,仰起头辨起了真假。

那个协警却是饶有兴致地环顾着屋子。

她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哦,身份证,身份证拿来!”

她又掏出身份证,“来,大哥,您看一下。我真的是这里的房客。”

协警眼一脸鄙夷,手慢悠悠地接过身份证。

他没有马上看,还是环顾四周,可手里把身份证拍了两下,拍得“啪啪”响。

这逛了一圈之后,才是低下头,仔细地瞧了一下身份证。

瞧一眼身份证,又瞧一眼她。

她的心又一次提到了嗓子眼——她的身份证表明了她是化州人。

可没想到,协警看完后,抬起头,仿佛若无其事,身份证又在手里拍着,“这房子一个月多少钱啊?”

“1000来块呗。”

“还可以啊。”他四处探头,东敲敲西敲敲。

最后,“啪”的一声,他将身份证打在桌子上。

“喂,美女,我可是好心告诉你啊。以后出门记得带钥匙,这里流氓地痞可多了。”

他歪着身子向门外走着,“你长得这么漂亮,别到时候你一个女孩子家被人给欺负了,又哭着来找大哥,大哥可就帮不上忙了啊。”

说完这句话,两人又相视嘻嘻笑了起来。

“你矛憨吧,讲呢甘个野?”老板笑道。

“叼,吓吓人家咧。”

听着这下三滥的话,她强烈地按捺住怒火。

“是,是。真是谢谢两位大哥了。”

眼看着两个人走了出去,她一手扶着门,一边强笑着一边慢慢关上。

正快要关上门的时候,一只手突然攀住门边,再次把她的门打开。

正是那位协警。

他咧嘴笑着,露出黄沓沓的牙齿。

“你系化州人?”

她一下子愣住了,一时语塞。

“点解要厄我,讲自己系江西人?”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她还想用普通话搪塞过去,没想到那协警一下子推开门,不容分说地冲进来,一手揪住她的头发,一手掐住她的脖子,怒吼道,“还说普通话?还在骗我?信不信老子把你操了!”

话音未落,他竟然伸手摸向她的大腿,用力地扯着她的裤头。她吓得哇哇大叫,拼命挣扎。协警正欲捂住她的嘴巴,她边用力一咬,协警痛得放开了手。她马上冲向房子,拿起一把水果刀,转身对着迎面赶来的协警就是一刀······

“喂!美女!你愣什么!”

“啊?”她回过神来。

只见协警拿出手机,“你电话号码是多少?”

“啊?什么?”她一时没听清。

“我说电话号码!手机号码!快说。”

“那个,呃,13025444244。”

“什么,多少个4?”

“444244,5个4。”

协警记完之后,还拨了过去。

“电话怎么关机了?”

“没电了,没电了。”

“我告诉你啊,你要是敢骗我,我不会让你好受啊,这边就是老子管的。”

“是,是。”她除了点头,做不了其他动作。

也不想做其他动作,说其他话,只想这一切快点过去,这两个人赶紧消失。

门终于关上了。

她第一时间便是锁上门。

她还听到楼道里传来一阵笑声。

轻佻,浮薄,痞里痞气。

等到笑声没了,她终是按捺不住怒火,用纯正的化州粗话骂了一顿。

“****************”

唯一庆幸的是,她给的不是她自己的号码。

好像是一个客户的号码,也好像是前男友的号码。

但无论是谁的,它就是那么一下子出现在她脑海里了。

唉不管了,她得找钥匙。

钥匙就好好地放在包包里。

她平常上班,钥匙都是在包包里。回到家自然得掏出来开门,进门之后她就会习惯性地把钥匙放在鞋柜上面。

很明显,今天没有拿出来。

可没拿出来又怎么进的屋子呢?

唉算了,可能是自己开了门后又把钥匙放回包包里了。

从此以后,她每出一次门可都是三思而后行,得带上手机,钥匙,钱包,穿一条长裤子。

哪怕只是去楼下买烧烤而已。

相关文章

  • 她深更半夜出去却忘记带钥匙了

    本文参加简书七大主题征文活动,主题:魔幻现实主义。 她深更半夜出去却忘记带钥匙了。 她只是想去楼下买烧烤而已。 所...

  • 母亲

    母亲又忘记带钥匙了,电话那头,她唯唯诺诺的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我出门的时候小包忘记带了,又忘记带钥匙了”。...

  • 忘记带钥匙了

    中午给单位上送点货,要得急,着急忙慌的出了门。 领导临时决定他们自己安装,索性今天有好多图要喷,我暗自高兴。 赶回...

  • 忘记带钥匙了

    加上这一次,已经是第三次忘记带钥匙了。 第一次不记得是因为什么忘记了带钥匙了。打贴在墙上的小广告电话,开锁的人带着...

  • 犯了一个大错误

    中午,骑同事姐姐的电动车回家吃午饭,结果回来一忙,忘记把钥匙还给她了,刚好她加班,刚好我有事……并且出去没有带手机...

  • 十一

    十一看见她忘记带钥匙被锁在门外,看见她努力学习却依然不及格,看见她每天殷勤不断他还是不冷不淡。她太倒霉了,...

  • 忘记带钥匙

    今天出门又忘记带钥匙了,早上因为孩子不要上幼儿园,醒来就开始哭哭啼啼的不要起床,不要上学,在家找妈妈玩。不...

  • 忘记带钥匙

    我的记忆力下降 记忆力减退 记忆力不行了 昨晚开门后钥匙挂在门外一夜 今天早上找了五分钟

  • 忘记带钥匙

    大家有没有在生活中发生过类似的场景?由于早晨出门比较着急没有带钥匙。今天这样的事情就发生在了我的身上,由于早上带女...

  • 忘记带钥匙

    昨天我忘记日更了,幸好有复活卡,不然日更就断开了。 昨天是开心且又伤心的一天。因为昨天是星期五,又可以享受美好的假...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她深更半夜出去却忘记带钥匙了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usgtuf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