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太锋利,像冬日里冻硬的土块,砸在心上,闷闷地疼。可一想到英子,这话便像一滴墨,落进清水里,丝丝缕缕地洇开,化成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
英子是村里有名的俊俏闺女。她的美,是山野里最慷慨的那种,饱满,红润,像一枚刚刚成熟、还挂着白霜的大苹果,看着就让人感到一种踏实的喜悦。然而,这颗苹果的藤蔓,却牢牢牵在母亲手里。她自小没了亲娘,这唯一的依靠,便成了她全部的天,她不敢,也从未想过要逆了那风向。
她的第一缕情愫,曾系在同镇一个男孩身上。那点青春的星火,终究没能燃成花烛。母亲嫌彩礼薄,配不上女儿这枚“好苹果”,便生生掐断了那嫩芽。英子哭过么?想必是哭过的。但那哭声太轻,被母亲几句“为你好”的道理一压,便散得无声无息了。
后来,她便像一件货物,被亲友的说合与母亲的权衡,送到了山脚下的虎子家里。婚姻的帷幕就此拉开,日子是具体的,沉甸的。一个智商如常的女儿,一个自小便脑瘫、七八岁了仍如一株柔韧水草般需人时刻托着的儿子。生活的分量,早早地压上了她尚且年轻的肩头。然后,便是那场避无可避的风雨——虎子开着农用车,一头栽进了命运设下的陷阱里。
“屋漏偏逢连夜雨,麻绳专挑细处断。” 老话之所以是老话,只因它说尽了人间的真相。
英子带着两个伤痕累累的娃娃,又回到了母亲那座日渐空落的屋檐下。哥嫂早已分家另过,偌大的屋子,只剩下三个相依为命的影子。想来那几年,是她人生里最漫长的一段沉默。她在家里,用青春的尾梢,仔细擦拭着两个孩子看不到尽头的未来;她的母亲,则用日益佝偻的身躯,在北京的医院里,擦拭着别人的病痛,也擦拭着自己与女儿生计的尘埃。
直到母亲老了,做不动了,被城市退了回来。这个家,像一条失了压舱石的船,在风浪里颠簸得厉害。于是,英子的“后半场”,便被摆上了桌面。
八万八的彩礼,像一枚鲜明的标签,贴在了她又一次的婚姻上。没有人再问她爱不爱,连同她自己,大约也不再问了。一半为了人生后半场的陪伴,一半为了生活的考虑——这理由如此朴实,如此真实,真实得让人生不起一丝浪漫的责备。她再一次被推着,或者说,她自己也抬了脚,走进了另一段名为“婚姻”的合作伙伴关系里。只是这一次,她带上了她全部的责任与负累,那两个孩子,是她唯一的、沉重的“嫁妆”。
我总想起那颗苹果。它曾经那么好看,挂在初夏的枝头,饱含着甜蜜的允诺。可后来,它被摘下了,在生活的案板上,被仔细地掂量过价值,然后削了皮,去了核,切成规整的几瓣,供在了现实的祭坛上。它或许最终也被咽下了,提供了必需的养分,可谁还记得它最初那饱满的、带着自身完整光泽的模样呢?
爱情或许是婚姻的遮羞布,而婚姻,对于英子这样的女人来说,连遮羞布都算不上。它就是一件御寒的旧棉袄,破洞处露出冰冷的絮,但你得穿着,因为寒冬太长。那枚秋天的苹果,在岁月的风里,渐渐地,风干成了一枚沉默的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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