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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童年是在不经意间窥见大人秘密的那一刻起结束的,十二年的童年从此被一笔带过,就像温吞水里面泡进了一沱干茶叶一样,没有浮浮沉沉的打着旋散出芳香,而是慢慢沉入杯底,连叶子都没有完全舒展开,就那样皱皱巴巴丑陋的躺在杯底。甚至还连带着把那一杯温吞水都给毁了。
只有在大人们说像我这样对世界都漠不关心的小孩子将来只适合待在阴暗的角落里的时候,我才会扯出脸上嘲弄的笑。他们哪里会知道我其实连自己都不在乎了,又何止是对这个世界漠不关心了呢,更何况又怎么会管自己到底是会待在哪个阴暗的角落里。
似乎只有童年的日子是真实存在的,每天都是实实在在的。我的生命也从此只定格在十二岁。十二岁后的每一天都是对前面一天的模仿,一切都了无意义。摆在我的面前永远是一条没有尽头的弄堂和梅雨季节里仿佛永远晒不干的潮湿衣服。而我就像依附在这阴暗潮湿天气里的青苔,慢慢的生长成和这阴暗潮湿环境一模一样的人,就如同有人随手丢在墙角的一片瓦砾,慢慢被人遗忘,渐渐长满青苔。就算有人在不经意间瞥见时,也会满不在意的以为这青苔本该就是属于这片瓦砾的。
很少温存更别提什么感动,以前看不懂人世还好,总算可以靠着天生的稚嫩蒙混过关,不必去考虑原来过完了今天还有个可怕的明天在等着,但随着记忆的渐渐清晰,我便不得不面对一天天索然无味的日子。穷酸的房间里被看不出年代的老物件堆挤的更显穷酸。白天耳边永远都是隔壁老头走调的收音机传来的吱吱呀呀的响声,而夜里整个弄堂却像被黑暗吞噬了一般的安静,你在那样的黑暗里是完全想象不出白天会是什么模样的。
我在这样的环境里如同疯狂拔节的芦苇般快速生长,根本没有想象外部世界的能力,不被饿死,挣扎着存活,便是整个人生的全部意义。在我的记忆里,除了外婆,似乎连过客都极少有,头脑中也从未出现过父母的身影。而我的身世也从来只是在外婆断断续续的絮叨中不经意被提及。我也从未问过外婆关于我的父母,似乎自己是个连父母都不配拥有的孩子,而外婆病弱的身体也在告诉我,这也是你随时可能失去的人。因为怕失去,所以我不贪恋任何的幸福。在每每触碰到快乐的时候就及时的抽身离去,回到那个已经和自己融为一体的世界里,自我挟裹,便以为什么都伤不了我。就连外婆也说我是个性情薄凉,不被人疼爱的孩子。
我的出生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意外,是意外闯入他们成人世界不受欢迎的闯入者。而母亲尚且年轻,对这个世界还有野心,同时也不愿承担这个意外。就这样我被丢到了外婆家,从此无人问询。而在南方那样的小城里,这样的粉红绯事是小家院里怎么都嚼不烂的下酒菜,是门前阴沟里的水,怎么都流不干的。
我不知道外婆的名字。甚至是从未想过外婆的名字,似乎外婆就是外婆,是和弄堂里潮湿阴暗的天气,隔壁老头走调收音机的声响和外婆脚底吱吱呀呀的缝纫机踏板一样理所当然的存在。而外婆对我也没有过任何亲昵的称呼,从来都像喊自己的老朋友那样轻轻喊我的名字,叶澜,叶澜。
而就算我在被邻家孩子欺负,嘲笑辱骂丢石块的时候,外婆也只是轻声唤我,叶澜,叶澜回来。大概也是因为童年的怯懦、退缩,从未受到过保护,没有安全感以及对旁人的极度不信任,便注定了往后的余生,都是一味地逃避、退让,蜷缩起身体,小小的一个人冲着对手不屑、冷笑,激怒起对方深深潜藏在体内,不敢示人,从未轻易暴露的属于全人类最卑劣、丑陋的模样,而这种模样是具有动物性的。就像温驯的犀牛在河边喝水漫不经心摇动着尾巴,冷不防甩尾拍死停在腹部的牛虻一样。
在愈看清人类潜藏的动物性后,便愈加对人生的所有不幸与不堪百般嘲弄,仿佛世态百味都是成年人向这人世间最后的求欢。斜着眼觑着,扯起嘴角的笑牵连着身体中所有的痛神经,学着大人的模样,迎合这世界所有最纯粹的痛苦与惨烈。原来一个人长大只是需要一场模仿的时间。
十二岁以后的那几年,我总是拒绝和同龄人交往,一个人独行独走,如同野兽般横冲直撞在不属于自己的青春世界,逃离温暖和安慰,默默在黑夜舔舐伤口。就连学校的老师也说我不适合这个社会的口味,将来会白白吃不少苦头,我的一生往往也就这样一语成戬。
就在我以为自己会像外婆一样在缝纫机的吱吱呀呀声中慢慢老去的时候,门口的黑色软羊皮高跟鞋却把我坠入与现在截然不同的陌生世界。
那双高跟鞋显然不属于我和外婆那个低矮黝黑的世界,莫名的恐惧让我丢失了堆开木门,进去看一眼的勇气,拔腿离开躲在弄堂的街角。力气一瞬间如抽丝一样从身体里游走,我如同断了线的破旧木偶,丢失了表情和动作,孤独的蹲在墙角,一遍遍的画小时候外婆教给我的乌龟。不知道外婆是准备将我舍弃还是早已把我忘记,在我画乌龟的第一百六十八遍,在天空垂落深蓝色的天幕,星芒灿灿散落天际,在烟筒上飘起袅袅炊烟的时候,外婆还是没有出来寻我。
我最终还是站起身来,托踏着麻木的双腿和空空的饭囊,僵直的往外婆家走去。那条不足百步的路似乎是我人生中走过的最长的路。我还在隐隐期望那双高跟鞋已经消失不见,我和外婆的生活不会受到任何人的打扰,这么久外婆都没有寻我只是因为外婆在做针线的时候不小心打了个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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