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明月还是在那张终止妊娠手术单上签了字。
手术室外的走廊上，四顾无人。秦风抱着陈明月，任她在自己怀里抽泣。已是晚上10点多，不似白天人来人往，偶尔听到电梯上下的碰撞声，以及一个由远及近清脆而机械的电梯开门提示音。身后手术室推拉门突然呼的一声打开，赵主任穿上了深蓝色手术服，戴着口罩。可她那副与脸型不符的大黑框眼镜以及眼镜下那双凌厉的眼神，却一眼就认出来是她。秦风将手术单递给赵主任，她扫视一眼，迅速摘掉右边的橡胶手套，签上自己名字，然后抬头看向陈明月，柔声说，陈明月，跟我来吧。
这与下午她那雷厉风行，快言快语，当机立断的作风完全不符。下午秦风将陈明月的所有检验单交到她手里时，她大声带着责怪的语气说，你这个情况怎么能怀孩子呢？你有风湿性心脏病呀，而且这些指标都这么高，是不要命了吗。没什么办法，只能终止妊娠。
陈明月松开秦风的手，哭红的双眼像两颗桃子，低头用左手遮着眼睛，不与任何人对视，秦风也没有看她，低着头，用余光目送着她脱鞋进入手术室，随即，手术室的门关了。
秦风左手拎着陈明月那个银色小挎包，右手拿着透明文件包，鼓鼓的，全是近一两年来的化验单。他坐下来，一副瘫软姿态，仰头看向走廊银灰色的铝制天花板。想一想，他和妻子这五年来的努力，最终还是付诸东流，慢慢眼神空洞起来。
五年前，陈明月决定跟他领证去做试管时，绝没有想到要个孩子是如此的坎坷，毕竟那时候他俩才33岁。这个年纪，对一个准备备孕的女人来说，年纪有些偏大，可一直以来他俩身体都还不错，查不出有什么很大毛病。去过好几个医院，都说是概率问题，多多尝试，总有怀上的那天。
在此之前，他们已经同居一年多了，陈明月想等她怀孕了再去领证结婚，可一直没有怀上，才决定试一试试管，而试管需要领证，这才下定决心去领的证。
这还是陈明月偷偷从家里将户口本拿出来去办的。那是一个周五，向学校请了半天假，这个假请得挺费劲，需要自己找同事代课。本以为是件很容易的事，同办公室的小赵老师，经常性让自己代课，她看了日程表，所有的课都跟她错开来，可小赵却吞吞吐吐，不愿意帮忙。还好年级组长帮她代课才解决问题。陈明月很生气，跟秦风见面时一直在吐槽小赵，说以后再也不帮她代课了。
秦风赶紧转移话题，问她是怎么将户口本偷出来的？
陈明月转怒为喜，说并没有费什么周章，毕竟家里有妈妈做内应。这件事情已经跟妈说过了，妈妈是支持她和秦风结婚的，只是爸爸坚决不同意。防着她，将户口本藏了起来。很快被妈妈发现，就藏在卫生间的天花扣板上，用一个白色鞋盒装着。陈明月说，我们领完证，就赶紧把户口本放回去，神不知鬼不觉。就这样，他们结婚的事，直到半年以后才被爸爸发现。
陈明月她爸看不上秦风，是由来已久的事。
还在上高中时，秦风有段时间晚自习送她回家。那时候他们并没有怎么样，属于正常的同学交往。可正常的同学交往，秦风为什么会特意送陈明月回家呢？他的家，已经调查过了，在城南方向，而陈明月家住城北，出了校门根本不顺路。那天晚上，爸爸骑着摩托车，将秦风堵在小区门口，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就这样质问他。
陈明月说，小区门口这段路没有路灯，有几次回来的时候，总感觉身后面有人，有些害怕，她和秦风是前后桌，说起来这个事，秦风学雷锋做好事，每天都送她到小区门口，仅此而已。
爸爸毫无有愧疚感，继续警告秦风，以后不要再送了，以后放学这个点，他来接送女儿。
陈明月对此很生气，却也不敢向爸爸发作，她太知道爸爸的脾气了，从小她和弟弟都不敢顶撞他，包括妈妈，也是尽量顺着他。
爸爸那些年，除了白天工作，晚上还会满城跑摩的，总在后半夜回来。虽然陈明月没有发作，但看得出来，女儿对自己是有情绪的，每次在接她回来的路上，都跟她强调要好好学习，不要被别人看不起，现在不是谈恋爱的时候，以后等大学毕业了，找了好工作，自然能找到好人家。
陈明月被说得急眼，高声说他们根本就没有谈恋爱。可爸爸却不信，尤其是高考出来的成绩，陈明月发挥失常，按她的成绩，别说211，一本线是可以轻轻松松上的，结果高考成绩却离一本线还差几分，只能上普通的二本院校。爸爸逢人就说陈明月高三的时候分心了，说那个叫秦风的小子，不要被他看到，是他断送了女儿的前程。自己考300多分，还影响别人。
秦风考388多分，没有去读大专，也没有补习，直接出去打工了。一直到陈明月大学毕业之后，才跟他偶然遇到。那时候，陈明月准备留校考研，而他则在开大货车，往返于老家和珠三角。他们联系上，有一次，陈明月在广州要回家，想起秦风来，给他打电话，问是否顺路？那一天还真的顺路，拉着一大车厢花岗石，从广州到老家市区。
那是陈明月第一次坐这么大的大货车，车厢里却异常整洁，在他的印象里，像这样的大货车总是一个光着膀子，晒得黝黑的大汉开，前挡风玻璃各种琳琅满目堆着矿泉水瓶和各种垃圾，可以想象里面是各种汗味和脚丫子味。可秦风的车却不一样，前挡风玻璃堆着好几本书，后座是一张简易的床，也堆着好几本书。而且整个车厢里散发着一股清新的花香味。这让陈明月刮目相看。
在他的印象里，秦风一直是一个沉默寡言，但很讲义气的普通男同学，读书时他身形消瘦，脸上总是长着青春痘。可再次见面时，他剪了一个板寸，整个偏暗的古铜肤色，爽朗英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当过兵。
那些书大部分是文学名著，她好奇地问这些你都读过了吗？秦风说，我几乎一个礼拜就要读两本书，主要是等待装货和卸货的时候太无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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