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鱼

江汉平原上汉水与长江交接处，有个柏林庄，庄上住着一位小有名气的老太婆，街坊邻居亲切地叫她方太婆。进入2017年方太婆 77岁了。

方太婆有什么名气呢？

一个是她培养了两个有出息的儿子。再一个是她的美味腊鱼。

先说她的两个儿子。大儿子参加了空军后成了大校军官；小儿子部队转业后，是省城检察院的处级干部。

两个儿子事业有成，也孝顺。10年前方大爷去世后，儿子们不放心方太婆独自住在老家，便把她接到一起居住。

07年她应老大的邀请去陕西，跟儿子媳妇一起生活。大儿子的房子大，有好几间卧室，老太太自己住一间，洗衣做饭都不用老太太动手。但是，她没住满一个月就要求回家。原因是：儿子媳妇上班了，她每天只能呆家里，家里没有活干，她又不爱看电视，出去不认识路，也听不懂当地人说话，不能跟人聊天说话，是多么憋屈呀！她想念在老家与街坊邻居聊天说话的自由。

后来到了小儿子家，与邻居说话聊天没有问题了。但是，小儿媳是医生，有洁癖，总是嫌老太太不讲卫生。每到吃饭时，儿媳妇会一遍遍提醒＂妈，您洗手了吗？"  "妈，掉桌上的菜不能吃！＂这不是训孩子吗？方太婆哪里受得了。

最终，她还是选择回老家过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生活，儿子们每月给她寄生活费。

再来说方太婆的美味腊鱼。

腊鱼是春节期间必不可少的美味。每到腊月，家家户户的屋檐下挂着成排的腊鱼，随着特有的腌香味飘来浓浓的节日气氛。

腊鱼好吃，做起来也不难。冬至前后，将新鲜的鱼（常用鲤鱼、草鱼、鲫鱼）宰杀干净后，加盐等调味品，腌制十天左右，再悬挂在空气中晾着风干。可以有蒸煎炸各种吃法。

虽说做法简单，但是全庄上的腊鱼，只有方太婆做的好吃又香，味道与众不同。

她腌的腊鱼为什么格外好吃呢？这要从方太婆的身世说起。

方太婆本姓杨，9岁时父母相继病逝。她母亲的远房亲戚方老爷，看她可怜又伶俐，且与自己的第五个儿子年龄相仿，便收她做了方家的童养媳。

方家在村里算富裕人家，每年冬季方家的厨子老师傅都要腌腊鱼。据说这位老师傅的祖上在清朝就开始做腊鱼的生意，曾经生意红火，一直到民国初年因故关张。

她到方家第一次吃到腊鱼，就喜欢上这美味。每到腌腊鱼的时候，她都跟在老师傅旁边看，边看边问，很快她就学会了腌制的方法。

土改后，方家没落了，腌腊鱼的老师傅也过世了。方太婆主动担起家里腌腊鱼的活，从十几岁的青涩手法到70岁的熟练老道，一做就是60多年。

通过经年的实践与琢磨，她把配料的比例与每道工序的火候拿捏到了极致。同样的鱼，同样的料，经过她的手腌制，腊鱼的味道就与众不同了。

每年冬季，方太婆都要腌腊鱼。春节里，看着孩子们吃的津津有味，临走还把剩下的腊鱼带上，她有说不出的满足与骄傲。

今年阴历10月初，方太婆不小心摔了一跤，左腿筋扭伤，还好没有骨折。

侄媳妇打电话把情况告诉了两位堂哥。老大当即来电话问候，因工作忙不能回家看望，当即汇款2000元。小儿子特地回家看望了她，看没有大事，也留下2000元，并请了个保姆照顾她。

方太婆平日的娱乐活动就是与街坊邻居聊天。腿扭伤后，她就只能在家里坐着或躺着，偶尔一瘸一拐地在屋里转转，但是大夫要求少走动。

家里有电视和手机，但她不看电视，手机只接电话。一来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二来短信和微信她不会用。就只剩下在家里，有时与保姆聊天，有时自言自语，常常发呆，胡思乱想。

1949年解放后，方家因为有几十亩农田，且雇人耕田种地，家里还开个糟坊（就是酿酒的作坊），被划为地主成份。方家的人尤其是方老爷经常被游街挨批斗。

方老爷把家产给5个儿子分了。因方太婆两口子分的家产最少，加上她童养媳的身份受到同情，她的小家脱离了地主富农的成分，这样才少受了委屈。

方家大儿子因分的家产多，被划分为地主。1966年7月老大的媳妇被剃光了头，挂着牌子被游斗，受尽屈辱的老大媳妇当晚就上吊自缢了。

想起这些往事，她不禁泪流满面，嚎啕大哭。

她一哭，保姆吓坏了。

＂您快别哭了，别人以为我欺负您呢。来来喝口水，您哪里不舒服？"

"唉，想起过去受的委屈，那时候多苦啊！想想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没有吃的，两孩子一个2岁，一个5岁，饿得天天哭，大人也饿；那么难的日子，我都没哭过，靠着挖野菜、吃树叶树皮也熬过来了。＂

＂您看现在的日子多好，别多想了"

"现在日子是好啊！可是我老了，没用了。平地上走路还摔了腿，给儿子们添负担。不能帮儿子们，反让他们挂记我。还劳烦你来照顾我。＂

＂您可别这么想，儿子们孝顺您是应该的啊！"

＂唉，冬至了，还没腌腊鱼呐，再不动手，春节他们回来吃不到我的腊鱼了。"

＂您好好歇着，身体要紧，腊鱼可以到超市买。＂

＂超市买的哪有我做的好吃？＂

她要保姆从柜子里拿出个铁盒，一个饼干圆盒。打开后，里面有个蓝花布包，她拿起布包，再一层层解开，原来是一叠100元的钞票。

她拿出几张递给保姆，"你去买6条草鱼，2斤大小的，腌腊鱼用。嗯，6条够了，儿媳们不爱吃，说盐多不健康。儿子们爱吃，我就腌。"

方太婆指点着保姆，给鱼去鳞开膛清理干净，在鱼表皮和鱼膛都抹上盐和花椒，再把鱼一层一层码放到陶瓷缸里封闭好。

约2周后，保姆按要求，从缸里把鱼一条条取出，再用麻绳穿过每条鱼的头部，绳子打个结，挂在竹竿上。刚挂上的腊鱼还嘀嗒水，冬日的太阳晒一天，到傍晚，腊鱼就不滴水了。

天黑前，把腊鱼挂进屋里。还没完全晾干的鱼散发着咸腥味，方太婆就在这气味中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她指使保姆把昨日的腊鱼挂到屋檐下的竹竿上，不让太阳直射，要在空气中风干。天黑前，保姆再把腊鱼挂进屋里。

此后的2周里，保姆把腊鱼挂出挂进。直到方太婆说，腊鱼成了。

天越来越冷了。

方太婆受伤的腿不见好转，加上她坐着不活动，常常感觉不到饿，不想吃饭，饭量越来越少，身子一天比一天虚弱。

再有2天就是除夕了。保姆把屋子打扫干净，收拾整齐后，中午给她做好饭，就回自己家了。因为按计划今天老太太的儿子们到家。

屋外飘着雪花，晾晒好的腊鱼挂在屋里，飘来腊鱼特有的香味。

方太婆靠在床上，两眼盯着门口发呆。

手机响了，小儿子说单位有急事，年前回不来了，过了年回…

方太婆只听到"回不来＂，嘴里只知道"哦哦＂不停，耳朵却翁翁响，儿子后面说的什么，她都听不到了。不知道是怎么关上手机的。

其实，小儿子是心脏病突发住院了，怕母亲担心，找了个借口。大夫说要住院观察一周，才能出院。

＂小儿子不回了，是嫌我没用了吧，我是他们的负担了，没用了，没用啊！" 她自言自语，泪流满面。

天快黑了，大儿子怎么还没到家呢？莫非他也不回？她两眼茫然地望着窗外。

门开了，是侄媳妇来给她做饭。

大儿子来电话了，说今天回不来，航班取消等明天…

尽管有点心里准备，但听到＂回不来＂时，她还是眼前发黑，把手机掉床上了。

侄媳妇赶紧拿过电话，问清楚了，因下雪结冰，航班取消，等明天的飞机。

侄媳妇赶紧跟她解释是怎么回事，但是她已经听不进，认为侄媳妇只是在安慰她。

她靠在床头，有气无力地自言自语"没用了，没用了，都不回了，都不回了。"

侄媳妇把饭做好了，劝她别瞎想，好好吃饭。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慢慢下床，说很饿，想好好吃一顿饭。

侄媳妇高兴地扶她坐到桌前，看她一口一口把饭吃完。再扶她上床，并说明天来给她做早饭，才放心地离开。

方太婆不知睡了多久，醒来发现四周很静，屋子里没开灯。从窗外透过弱弱的路灯光，映着挂在窗边的腊鱼上。

她盯着窗边吊着的腊鱼发呆。看着看着，腊鱼转动起来了，转呀转。咦，看见自己的父母了，母亲慈祥地搂着她，摸她冰凉的手，她感觉好暖和呀！

爹娘，我想你们啦，你们带我一起走吧…

一会儿，她又听见老伴的声音＂老婆子，跟我回家吧。孩子们都成人了，你该回家陪我了。我等你十年了…＂

她向老伴伸出手，＂我走不动了，你快来拉着我。"  老伴伸手拉她，她却握到一条腊鱼。

哦，好多的腊鱼，好香的腊鱼。孩子们快来吃呀！越来越多的腊鱼在她面前晃动，晃动，她感觉自己也变成一条腊鱼……

早上，侄媳妇推开门，惊呆了。

方太婆吊在挂腊鱼的竹竿上，已经没有气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