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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禧……园……”
老去的嗓音,疑惑丛生,枯叶一样沙哑地挂在人生颤巍巍的隆冬。
“是的!听说那里有咱们那个时代结婚的老场景,老物件……兴许……”
另一个同样苍老的声音期许地回应。在一同老去的岁月里,相依相伴的相守凝结成嘴角如出一辙的皱纹。
“好啊!好啊!可是……你究竟是谁啊?”风停了,枯叶又卷缩进皱巴巴的身体,只剩下另一个嗓音干巴巴地张着嘴,空留又一声无奈的叹息。
可是万家烟火的人间,依旧沿着四季更迭的轮回,迎来又一季万物复苏的新春。
在禧园满园姹紫嫣红的芬芳里,一位身材还算健硕的老先生,搀扶着身旁颤巍巍的老太太,头顶落满了同一片冬天。一步一个台阶,小心翼翼地随游人一起步入婚俗文化体验馆气派典雅的白色建筑。
无数游鱼一般的视线在古往今来,不同时代的婚庆场景间流连,沧海桑田的岁月融进了一件件喜庆祥和的物语。甚至连一眼万年的时光,都忍不住在禧园又一季的春色里驻足。
直到一股新浆糊的清气扑面而来。窗棂上糊的绵纸还渗着水痕,一双巧手剪的喜鹊登梅图在眼眸里微颤。
似梦,似醒,似走进了回忆里泛黄的曾经,这对老夫老妻,一同走进这间五十年代的婚房场景。不过十步见方,墙是报纸胡成的,最醒目的位置是木板床褥上面那个大大的鲜红喜字。
搪瓷脸盆摆在三条腿的木架上,盆底游着两尾金漆鲤鱼,恍若要跃出水面。最奢侈的是五斗柜顶那只竹壳热水瓶,红漆描着牡丹,像位身着盛装的新嫁娘,沉默地守护着一壶滚烫的承诺。而旁边那只印着“互敬互爱,勤劳生产”的搪瓷杯,此时似乎依旧盛着当年那半盏清水,浸着几瓣素白的茉莉。墙角立着那辆三八大杠,好似依旧载着浑浊泪眼里那再也回不去的韶华青春。
“我们终于要结婚了!”
一旁老伴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把老先生拉回到了现实。一眼便看见她眼角鱼尾纹里夹着泪的笑。
平时已经连话都说不利索的老伴,此刻竟然!
“老婆子!你终于……你终于想起来了!想起我了!?”老先生不免大喜过望。声音都跟着颤抖。
“对啊!我们终于就要结婚了!阿宝哥!”
“阿宝……哥!?”
一句话带来失而复得的欣喜若狂,又被另一句话抖落到地上,把心摔得粉碎。
“阿宝哥?”
接下来的禧园时光里,老先生在心底反复咕哝着这陌生的名字。对着远方苍翠山顶上那尊酣睡的大佛,喃喃着,像是在问佛,又像是问自己。
“阿宝哥究竟是谁啊?”
那天夜里,被失眠折磨了好多年的老伴很难得沉沉地睡去。
沉沉地梦里,空荡荡的新房,一身红裙的新娘空落落地守在贴着红喜字的窗边,痴痴地望向山野之外那无尽黄昏里的辽远。一行清泪抹花了红妆。
而同床共枕的老先生,却久久地闭目无眠,又不敢辗转反侧,生怕打扰到老伴的睡眠。
那个陌生人的名字成了儿时粘在身上的“小刺球”,虽扎不出血来,却痒痒得直挠心窝。
心里终究还是憋不住。第二天一大早,一个电话便打给了在外地做生意的大儿子。
“爸!老妈老年痴呆的一句胡话,您也信!那个阿宝搞不好只是老妈看过电视剧里的人名……”电话那头的大儿子哭笑不得,又不得不慢声细语地劝慰老小孩的父亲。
“我不管!念朝,你要是不把阿宝查清楚,五一期间,我的八十六大寿!我看就不用搞了!反正我和你妈都是快入土的人了……”老先生故意提高了嗓门。
“爸!您消消气!我这就去找朋友帮忙查!大寿不办那怎么能行啊!让哥们朋友怎么看咱们家……您老耄耋之年的愿望是啥?”
放下手机,老先生又忍不住望了眼又守在阳台的老伴。老年痴呆发作的这些年,老伴经常一个人待在阳台,呆呆地望向窗外那个固定的方向。
老伴啊!老伴!咱俩都是八十好几的人了,临了临了,你还要带着什么秘密入土吗?
要不……回你娘家故乡看看?
老先生若有所思地也望向了阳台窗外。
***
沧海桑田,物换人非。回忆里的炊烟散尽,美丽乡村建设的春风,让老去的故乡褪去了记忆泥泞的斑驳,以更加年轻活力的姿态,重逢在游子的眼眸。让人不免感慨万千。
人只能一岁岁老去,而故乡反而愈发地年轻。
好在当年与老伴初见时的那棵梧桐老树还在。依旧用它那叶浪成海的绿荫庇佑着乡音软语的故乡。几个不曾相识的老人坐在一起唠着家常,守护着围着大树打打闹闹的儿孙。
可惜!当年那个秋千早已了无踪迹,消失在岁月的尘埃。
那年随食品厂领导一起进村招工人。记忆里随秋千高高飘扬的裙摆,妆点青涩爽朗的笑,笑颜如春风,拨动青春激荡的心弦。
又要落泪了吗?
老先生不好意思地对着的老树木讷地笑笑。循着记忆里愈发模糊的路线。老先生向着小姨子家的方向找去。
也许是丈人丈母娘的先后去世,失去了情感纽带的姐妹俩,便失去了互相走动的意义。
大儿子那边至今没动静,八成又被臭小子当老小孩糊弄了。所以如今,也只有她能一解心头的困惑。
在似曾相识的防盗门前,老先生犹犹豫豫地敲响了沉默的门扉。
老爷子的八十六大寿。五一的禧园,草长莺飞,动力乐园里升腾起孩子们畅快淋漓的笑声。一场盛大的婚礼在宴会厅里热热闹闹地举行。
而隔壁婚俗文化体验馆里,还是那个50年代的新房场景,也有一位身穿一身新娘红裙的白发老人,端坐在铺着大红喜字的婚床上。面对摄影师镜头的笑容,满脸的皱纹被春风拂过,带着岁月沉淀的沉香,绽放出不输年轻人的灿烂。双手紧紧握住摆在腿上的黑白照片。
而照片里是一位一身戎装,英姿勃发的年轻士兵。含着刀刻一般俊朗的笑容。
“终究还是让你知道了……”同样满头白发的小姨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所以那个人究竟是谁?我都这把年纪了,你总不能让我带着糊涂进棺材吧……”
“他本名叫张阿宝,从小是个孤儿,在村里吃百家饭长大的穷小子。却和姐姐成了青梅竹马。后来出息了,入了伍。甚至还和姐姐私订了婚约。直到被爹娘发现。”
小姨子的眼眸混沌一片,陷进了朦朦胧胧的回忆。
“啪!”
“什么?你还真要和那穷小子结婚!你疯了!”娘用力扣下茶杯。率先给不争气的女儿一个下马威。
“他不是穷小子,他是一名光荣的人民解放军战士。和他结了婚,我就是一名光荣的军嫂。”
母女二人开始了唇枪舌战,谁也不让谁。
“对!他是解放军不假!可是傻闺女!他就要去抗美援朝了你懂不懂!?要去和美帝国主义玩命,去当炮灰!那可是随便往小日本头上扔原子弹的美帝国”
“阿宝哥才不会呢!他一定能打跑美国鬼子,回来和我过好日子。”
“他是阎王爷的儿吗?他能保证自己不挨枪子吗?和他结婚十有八九你得守一辈子寡啊!他是军人,我的傻闺女。你知不知道守一辈子活寡的下场有多惨!?”
“就是守寡一辈子,我也要嫁给他!”
“啪!” 一声惊雷在身旁炸响,当爹的直接把粗瓷茶杯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做出了一家之主最后的判决。
“好了!儿女婚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昨天县食品厂的技术员已特地托他父母给咱们家下了聘礼。我已经应下了。他可是厂长眼里的接班人,你就等着当未来的厂长夫人吧!”
“所以……所以她是屈服了她爹,才跟我结婚的?难怪在念朝出生前,她总是无缘无故对我发脾气,各种闹腾……原来……”老先生无力地瘫坐在老式沙发上,仿佛一生的力气都被这不愿相信,又不得不信的真相抽走。
“不!让她屈服的并不是爹的逼迫,而是张阿宝随部队奔赴朝鲜前线时,留给我姐的绝笔信。爹怕被你无意中找到,就让我直接撕掉。可是我怎么狠得下心,撕掉我姐最后的念想……”
于是这封尘封了六十多年的信,再次展开它泛黄破损的容颜。数不清的泪痕沾花了俊秀的钢笔字。老先生用上放大镜,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
“小妹:
阿宝哥就要奔赴前线,去跟美国鬼子拼命了。美帝国主义确是比日本鬼子更厉害,但我坚信毛主席的那句话,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所以我们人民的军队,一定能打赢这场保家卫国的正义战争。但你爹娘说得对,要打赢这场艰难的战争,一定会有无数个像我这样普普通通的人民子弟兵光荣,当炮灰,但我无怨无悔。
所以我不能害了你!我不能害了我最爱的人。不能害你守一辈子寡,所以我唯一能为你做的,是不再承认你我的婚约。
去和那个同样爱你的男人结婚吧!我也是男人,我能看出来他是真的爱你。他一定能给你一辈子的幸福,而不像我……
所以就让阿宝哥最后一次道一声“珍重”,但这一次,我不会再说再见。
阿宝绝笔”
老先生握着信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不好的话说多了,就容易成为真的。去前线还不到两年,张阿宝光荣牺牲的消息便传回了村里,而那时姐姐刚生下念朝,你刚刚成为厂长人选。这个节骨眼里,决不能让姐知道,决不能出任何意外。爹逼着我,给我下了封口令。”小姨子叹了口气。
“可纸终究包不住火,我姐终究还是知道了。可那已经是好几年后的事了,那时她已经为你生下了第三个孩子。为此她和我大吵了一场,结下了一生的怨恨。只是为了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为了你们这个家,姐姐没让你知道罢了。”
***
当天夜里快要入睡前,大儿子终于打来了电话。
“爹,那个人已经查到了,是抗美援朝的一名烈士,葬在了沈阳抗美援朝烈士陵园。他的遗像我已经找到。”
“儿子,如果……如果有可能,还是让他落叶归根吧……”
这一夜睡觉前,老伴依旧固执地守在阳台上,依旧傻傻地望着那个方向。这一夜,老先生注定又是一夜无眠。
***
如今恋人的“笑容”,终于又回到爱人身边。
而站在摄影师身旁的儿子,碰了碰一旁失神中的老父亲。想笑又不敢笑地压低了声音。
“你媳妇抱着另一个男人的遗像合影,还在这婚房场景里……您老心里就不膈应得慌?”
“说不膈应,是假的。但我总不能让你娘带着遗憾入土吧。你小子老是问我,我一生的愿望是什么。那还能是什么……”
老先生只是长叹了口气,仿佛吐出了一生的光阴。
“我的愿望,就是实现她的愿望……你娘也许从未真正爱过我,但她深爱着咱们这个家,深爱着你们这三个小捣蛋鬼。你娘这老年痴呆,就年轻时为了咱们这个家,活活累出来的呀……”
宴会厅的婚礼主持人热情洋溢,按照婚礼套路,他问新娘:
“新娘,你是否愿意这个男子成为你的丈夫,无论健康或疾病,贫富或荣辱,都爱他、照顾他、尊重他、接纳他,直到生命尽头?”
似莫名的巧合,似心有灵犀,这张50年代大红喜字的婚床上,这位满头白发的“新娘”对着摄影师旁边,同样望着自己的丈夫,含笑地点了点头。
老先生早已是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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