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第二十三章
希言自然。故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
故从事于道者,同于道;德者,同于德;失者,同于失。同于道者,道亦乐得之;同于德者,德亦乐得之;同于失者,失亦乐得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
希言自然。言:说话,引申为政教法令。希言:少说话。老子说:你看,大自然不说话,可是万物竞长,且有秩序。统治者应当效法大自然,少发号施令、不扰民、不折腾,这样天下就大治了。
也可以把“自然”理解为本来面目,把“言”理解为言说名相。希言就是无言(听之不闻名曰希),希言才是世界本来的样子。言说名相有遮蔽作用,言说名相一起,真相就退隐了,名可名非常名。
两种解读都说得通,第一种是从政治学角度,第二种是从哲学角度。几乎《老子》所有的篇章都可以从这两个角度来解读。
"飘风"是指大风。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这是自然现象。
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
风雨是天地的语言,天地都不能说个不停,何况人呢?话痨们请反思了。
《老子》处处透露出对言说名相的警惕:语言照亮了世界,也留下了阴影。人类掌握了语言这个强大的工具之后,文明就诞生了,代价是再也看不到整全的世界了。
不是说不能说话,飘风骤雨也是需要的,但这不是常态。言说名相是认识真理的工具,不是真理本身。
故从事于道者,同于道;德者,同于德;失者,同于失。
从事:是live with的意思。
你想削苹果的时候,顺手拿起一把水果刀,用完就放下了,整个过程中你不会去注意这把刀子的存在,这个时候的你和刀是合一的状态,你就是刀,刀就是你。
我操,削着手了,这时候你才会仔细端详这把刀,于是认识开始了;进而对刀或你自己有了意见,评判产生了,好恶因之而起。
”道“只能活出来(live with),不能说出来。当你试图说出来的时候,已然开启了主客二分的认识过程,这时候道已经离开你了,站到了你的对面,显化为你的认识对象。你以为捉住的是道,其实是德,是象,是物。
道可道,非常道。
Live with what?老子说,有三种生活态度:道、德、失。对应着三个境界:同于道,同于德,同于失。
所谓“德”的生活,就是知道并践行自己的核心价值观。这很了不起了,然而还不是最高境界,不能从容中道,有走火入魔的风险。
自由是普世价值观,德的一个具体条目。坚持自由而不戴口罩就是走火入魔了。民粹、白左、圣母、原教旨主义者,都是在”德“的层次走火入魔的人。
所以孔子说:
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
仁、知、信、直、勇、刚,都是具体的德目,这些德目如果没有“学”来调节,就容易走向教条僵化。"学"给这些德目增加了 open-minded, 或者 grow mindset的色彩。好学才能避免固化僵化,超越”德“(言说名相)本身,进入”道“的层次。
生活在”道“的层次是什么样?不可言说,我们只能举个例子来体会一下。
《史记·孔子世家》:过蒲,会公叔氏以蒲畔,蒲人止孔子。弟子有公良孺者,以私车五乘从孔子。其为人长贤,有勇力,谓曰:“吾昔从夫子遇难於匡,今又遇难於此,命也已。吾与夫子再罹难,宁斗而死。”斗甚疾。蒲人惧,谓孔子曰:“苟毋適卫,吾出子。”与之盟,出孔子东门。孔子遂適卫。子贡曰:“盟可负邪?”孔子曰:“要盟也,神不听。”
这骚操作,翻脸比翻书还快,然而这正是圣人气象,不会被某个”德“(言说名相)所绑架。所以孟子赞叹说,“孔子,圣之时者也。”
失道而后德,那么失”德“而后什么呢?失”德“就意味着你的人生失去了价值观指引,行动只剩下“得失”考量了,这就是活在“失”的层次。
说到这里汗都下来了,想想自己的生活,大部分时间在”得失“的波涛中沉浮,偶尔看见“德”的洲渚,至于“道”在哪里,连门都没摸着。
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馀则日月至焉而已矣。」
孔门那么多高足,也只有颜渊可以连续好几个月活在“道”的层次,其他同学也就是偶尔打个卡,难啦!
老子对”道、德、失“三种生活方式有无高下评判?很难说,中国文化的基调是圣凡一如、生佛平等,区别只在迷悟之间。儒家正视这个现实:一方面推崇伯夷叔齐饿死首阳山的高洁,一方面接受老百姓就是生活在“得失”当中,所以先富之,再教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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