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春娇

用文字记录人间百态。

——彭斋

【一】

尚在闺阁中时，爹娘总爱叫我“娇娇”。

他们总说我太娇气。

摔倒要哭。

背不出诗要哭。

午睡醒来，不见阿娘，也要哭。

“我们娇娇这么爱哭，阿爹怎么舍得你嫁人，要是被人惹哭该怎么办哟？”

彼时年幼，坐在阿爹腿上撒娇时，阿爹突然刮了刮我的鼻子，笑着说。我喜欢扯着他那长长的胡须，偷看他和娘相视一笑。

那时我总觉得，等我长大了，也要嫁一个像阿爹这样的人，性子温和，待阿娘比待我还好。

可是长大，怎么会是一瞬间的事呢？

快到，我都还没来得及做好准备。

一顶花轿，将我抬进勤王府。

勤王拿开我面前的喜扇时，黑曜石般的眸子那样冷漠，彷佛我是个天大的罪人，他恨不得将我拆骨剥皮。

可我什么也没做。

我只闹着要回家，爹娘肯定在家里等着急了，我要回家。

“冯娇娇，你回不去了，你已经是勤王妃。”赵韬在后面喊，却没拦我。

他不喜欢我。

我不信。

身上的嫁衣太碍事，我跑出新房时，边跑边脱。

九重嫁衣像枷锁般，困住我的脚步。

我在王府迷了路。

前院热闹非常，人们欢声笑语，为难得的重逢庆祝。

人们都很感激这场婚事，给了他们相聚的时刻。

明明一墙之隔，我却过不去。

王府的栏杆，可真凉啊。

院中那汪池塘，倒映出圆圆的月亮。

往昔这时候，爹娘该抱着我在院中乘凉，给我指天上的星星叫什么。

仆人们跪了一地，纷纷劝我大喜之日，快回新房，不然不合规矩。

我不听。

这不是我家。

这没有爱我疼我的爹娘。

年轻时的赵韬力气真大，冷着脸，穿过长廊，一把抱住大吵大闹的我，扛着我走了一路。

“你放开我，我要回家！”

“冯娇娇，你别再闹了，非要害死所有人才甘愿么？”

非要，害死所有人？

我像被人扇了一耳光，愣在原地。

我在脑海中努力回想，到底做了什么十恶不赦之事，才能担得上赵韬这么重的指控。

可我什么也没做。

那日，阿娘将我装扮一新，说宫里举办了春日宴，要带我去看看那些珍贵花草。

没多久，我就出现在了勤王府。

我太生气了，赵韬怎么能污蔑人呢？

“我讨厌你，又不是我想嫁给你的！”

我打了他一耳光。

屋外又跪了一地。

老王妃过来了。

她看到赵韬脸上清晰可见的五指印时，勃然大怒，命礼仪嬷嬷将我关到柴房，不准我吃饭。

赵韬赶紧拦住自己的母亲，只说都是误会，我没有打他。

他为什么要撒谎呢？

他不是，不喜欢我么？

【二】

我和赵韬，被人锁在新房。

在这之前，嬷嬷骗我喝了一碗汤，说是老王妃赏的补品。

赵韬被母亲赶到新房时，看都不看我，就坐在那儿喝闷酒。

后来，我觉得浑身发热，看着赵韬脸色潮红朝我走来。

他撕开我的衣服，将我压在床上……

我恨他。

事后，王府其他人都很高兴。

勤王妃终于名正言顺。

我生了一场病。

阿娘终于肯来看我。

原来不是她不肯，是不能。

我现在是勤王妃了。

无故，阿娘是见不到我的。

我让阿娘带我回家，阿娘只是一味的哭，抱着我泣不成声。

我知道，我没有家了。

病好后，老太妃派了很多嬷嬷过来，教我礼仪、教我如何管家。

一直到，御医例行来请平安脉，连连朝赵韬贺喜。

勤王府上下又高兴了一场。

要有小王爷了。

我不喜欢和赵韬生的这个孩子。

不喜欢赵韬。

不喜欢整个勤王府。

明明在家时，我还是父母的娇娇儿。

可在这偌大勤王府，我却只能是没有姓名的勤王妃，不能有个人喜好，一切都只能谨遵皇家规矩。

规矩。

规矩。

规矩。

我不喜欢这些规矩。

当我的陪嫁丫鬟，因为我的失礼被杖毙时，我终于清醒了。

打我成为勤王妃起，就再也不是我自己了。

我按照既定的皇家规矩，努力扮演好勤王妃的角色。

后来赵韬终于知道当年的真相。

并非我横刀夺爱——我当时都不认识赵韬，而是皇家尊严，容不下一个卑贱王妃。

他那个心上人，死于一场人为的灾难。

他向我道歉，跪在我面前，说这么多年一直误会了我，对不住我。

晚了。

一切都晚了。

冯娇娇已经死了。

老王妃病故前，我一直守在病榻旁，她抓着我的手，不住道歉：“娇娇，你是娇娇？是母妃对不住你……”

这迟来的道歉，毫无分量。

我怀疑，赵韬这家子脑子都有点什么毛病。

赵韬喜欢上一个舞女。

他儿子喜欢上一个卖糕点的女子。

其实那个叫冬儿的女子挺可爱，她那根叮当作响的银发簪也挺有趣。

她一直闹着要回家。

这让我想起当年嫁给赵韬那晚，也是这般哭着喊着要回家。

我想放她回家，就当放我自由。

可嬷嬷不准，说宫里知道了，必须杀了冬儿，免得再有平民玷污皇室尊严。

冬儿凄厉惨叫传来时，我第一次去了赵韬的书房，看见什么砸什么。

赵韬说我疯了，却不拦我，任由我继续砸。

“为什么让我嫁到王府？”

赵韬不敢看我。

他知道，他将生生世世欠我。

是他母妃，亲自选中我，让我成为这行尸走肉。

年华易逝，很多人很多事我都已不大记得。

我知道，时间快到了。

也好，这痛苦不堪的一生，总算来到尽头。

【三】

我的病榻前，围了很多人。

有我名义上的丈夫，有我名义上的儿子儿媳，还有孙子……

可没有我的亲人。

这么多年，再也没有叫过我“娇娇”。

我不再是冯娇娇。

我只是勤王妃。

那个提线木偶，沾满无辜之人鲜血的，勤王妃。

我好困，眼睛再也睁不开。

睡一觉吧。

梦中，会有阿爹阿娘，他们会笑着抱住我，叫我：

娇娇。

娇娇。

……

他们的故事：

冬儿和王爷：《金枷锁》

夏荷和冬儿：《银铃骨》

安鸢和陆浔：《叹青梅》

陆浔和楚欢欢：《缚君心》

【碎碎念】

之前写前几个人故事时，就一直在想，那个作为背景板出现的勤王妃，为什么眼里总是带着一股无法消弭的悲伤。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直到娇娇自己出现，告诉我她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