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正锔最后一个钉,他抖了一下,很快镇静。一气呵成,技艺才无可挑剔。可声音越来越近,父亲意识到声音来自侯家大院。父亲终于把最后一个锔钉铆上。他站起来,犹豫着要不要听瘦脸男人的话,十几个持着棍棒缨枪的男女已拥进小屋前的空地,有两个竟抓着白色的袋子。父亲探出头,猛又缩回。这儿还有一个!有人喊。父亲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脑袋便挨了一棒。
父亲苏醒后,发现自己躺在院子里,衣服被扒掉了。距他两步远躺着一具死尸,尸下的血迹已经干透。父亲爬进小屋,他花费两个时辰锔好的瓷瓶已变成碎片。挑箱被踢翻,万幸金刚钻还完好。父亲不敢久留,挑箱逃离。院里有好几具尸体,其中一具像是瘦脸男人。那一天数百饥饿的农民扑进侯家,将侯家抢掠一空。父亲被那些农民当成侯家人,不但没挣上钱,还差点搭上性命。去年,滑县有数家富户被抢,父亲听说过,半信半疑,没想不到一年,真真切切地发生在侯家,而他居然亲历。
当然,父亲没和母亲讲这么详细,略去许多。头上挨那一棒更是没提。末了,父亲说,这世道要变了。还宽慰母亲,只要挑箱在,咱不用偷也不用抢。母亲的手慢慢松开,稻草样的东西慢慢缩回,可母亲的脸仍旧没有血色。父亲还以为是灯光的缘故,让母亲安心睡觉。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父亲努力地笑了笑。他忘记他的脸涂抹了颜料,昏暗的灯光下甚是恐怖。母亲叫了一声,父亲立即抓住她,连声问怎么了。母亲没敢说被父亲吓着了,只说害怕。父亲俯下身,我在这儿,别怕。母亲让父亲洗把脸,又问父亲吃没吃饭,父亲说你躺着别动,我自己来。
父亲洗了脸,泡了碗剩饭,吃了不到一半,便听到母亲的呻吟。父亲扑过去,双手抓住母亲,急切地问,怎么了?母亲只吐出一个音:疼。母亲没说哪儿疼,但她双手护腹的架势让父亲的脑袋轰然作响。怎么……父亲慌了。母亲努力地挤出两个字:去叫……
约莫一顿饭工夫,父亲把接生婆背进门。接生婆五十几岁,腿脚尚健朗,可父亲嫌她走得慢,强行背起她。父亲后来说,幸亏母亲让他洗了脸,不然接生婆非吓个半死不可。那时母亲已经大呼小叫,额头满是汗珠。母亲每叫一声,父亲的心就被凿一下。他问接生婆的话语无伦次,接生婆倒是不慌,让父亲帮着解开母亲的裤子,吩咐父亲去烧水。父亲稍显结巴,还不……够月份。接生婆大声说,干你该干的,多烧点儿!父亲退出去。接生婆的呵斥终于让他镇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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