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女人仰着头,对正在用沙皮纸抹墙面的男人说:“过年不要指望坐三羊子的车回家,我晕车!早点请龚子哥抢两张回荆州的票,一眨眼就是年底了,好快哟!”这次她的语气放缓了很多,像是商量又像是恳求。
她男人谢仁发戴着口罩,站在搭好的楠竹木跳上沙墙。随着沙皮纸在墙面上的推移摩擦,许多粉未便粉粉扬扬地掉落到他的头发和旧棉袄衣领上。他“嗯”一声算是回答,干活时他很少跟人说话,一说话心就分了岔,心分岔了说不定就要出事儿。
十月底那河南老曾站在手脚架上粉刷外墙,不就是低头跟下面的人说了句话便从二十米高的竹跳上栽下来了吗?这一栽就摔成了瘸子,躺医院快两个月了还没出院,湖南老板恨不得把他剐了拌辣酱吃了。
中午,女人从食堂里端回两盒子饭菜。自从她今年四月份随男人到了惠州“惠丽家园”工地,工地上的年轻人便叫她谢妈或者谢姐了。除了她男人偶尔喝了酒高兴时叫她一声槐花,就没人知道她姓甚名谁。这工地上百把号民工,四川湖南湖北人居多,大家白天各干各的活,夜晚各睡各的床。只有同住一个活动板房的人,才彼此多说一些话。
惠州的冬天不怎么冷,男人下来后脱掉沾满白花点点瓷粉的外套,上身只穿了件薄毛衣。那毛衣还是几年前槐花亲自编织的,虽然缩水后有点窄了,但颜色款式还没变。
他取下口罩,到厨房把嘴对接到水笼头上喝了几口水,又到卫生间弄得一阵哗哗响。然后他蹲在墙角落、往屁股头塞桶乳胶漆,便端起饭碗埋头吃起来。盒子里照例是两个卤鸡蛋,还有肥瘦肉炒青椒,生菜。他瞥一眼女人的饭盒子,她又把鸡蛋给他了。
这栋三十二层的楼房虽推迟了几个月交房,但水电已经通了。房子去年就卖得差不多了,据说都是深圳人来买的。现在的买房人都喜欢买精装修的,省得操很多心。精装修就一定得把内墙面粉刷漂亮,所以他俩每天从早忙到天黑,把自己弄得灰扑扑白花花的、弄得腰酸背痛膀子抬都抬不起。但一想到两个人每天有五、六百多块钱的收入,再累再苦心里也是甜丝丝的。
“我说我们回家不坐三羊子的车,买火车票要提前抢。火车上出场大,坐不起了还可以到车厢后头站一会儿!”女人又开始唠叨,今天打磨了墙面刮了一层瓷粉,要休息两天等它干了才能上乳胶漆。明天他俩要去另外一个单元去修修整整做第一道工序,三羊子正好在那楼房安装水电,万一碰到他,男人答应过年一起拼车回去就麻烦了。

三羊子不是个好东西!今年七月份一个热得心慌慌腿发软的下午,槐花肚子胀气回板房里在床上躺一会儿。这半年里来,她身上的月经紊乱气血不通畅,常常弄得她肚子坠胀、浑身无力。
她打开空调刚睡了一会儿,就感觉有个黑影子在她跟前晃,她猛一睁眼,三羊子就站在她的床面前。那两只发直的眼睛像锋利的锥子一样,直楞楞地戳向她敞开的前胸。女人一骨碌爬起来,双手捂在胸口,颤抖着声音厉声说:“你想搞么子?”
“我想搞么子?嘁!我找充电器!……我看一眼都不行?从你到了这房里住,我夜夜都睡不好!你们两个老家伙天天在我们旁边吃香的喝辣的,我们只有饿着肚子吞涎水的份,日他妈的老谢!”
女人缓了语气,说我们租了房子就搬出去。
“你屋里的老谢才舍不得出这几个钱哩!他前年跟我们到立交桥头玩女的,他只盯人家的胸脯看,一个子儿也舍不得往外掏!”
女人忍不住笑了,起身端了盆子去外面接水:“你们这些龌龊男人!把你床角的衣服拿来婶给你搓了,再放一天就臭了。……你晓得的,我儿子去年在镇上买了块地砌了一栋楼,等着我们拿钱回去还他媳妇娘家的债……唉!我儿子他只比你小几岁,要是有你有这装修的手艺就好了!”她说最后一句话时,故意加重了语气。
三羊子扔过脏衣服,气鼓鼓地说:“白天不能开空调的!……老六交待过的。你男人有什么好?三棒子敲不出一个响屁,小气得要死……”
老六是装修工程包工头,也是这幢楼建筑老板的远房亲戚。三羊子从别的工地转来后,跟他喝了两顿酒后就称兄道弟了。不久就主动提出帮老六管理板房里的二十个人,照管一下水呀电呀打架吵嘴什么的。
女人接过他的话,撇撇嘴嗔笑着说:“羊儿子,你是什么狗屁老乡?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哩!你只会说我们老谢的坏话!老东西横得很,你们上次看到他跟老鲁几句话不对,就去门角落里拿锹,还亏得你从他手里夺过来……”
三羊子那天出去时把门摔得很响。摔得她心里“呯”地一声炸。
挨黑儿,槐花吃过饭本想跟她男人打个哑谜,再提一提到外面租房子的事,没想到她男人歪着一张苦瓜脸,脸上还留着瓷粉的白花点点,紧靠在床档头打起呼噜来。
那天半夜里,槐花把热烘烘的嘴巴贴近她男人的耳朵,声音小得只有她自己听得到:“白天我回来睡觉,三……三羊子,三羊子他走到我床前……你再不要用他的充电器了。”
男人靠紧她,轻轻“嗯”一声,说知道了。说时他伸出手臂,把槐花搂得喘不过气来……
这会儿男人吃完饭,伸手一抹嘴巴,这才开了口:“你七说八说的既想省钱又想舒服,坐火车回去两个人连买票带吃喝,非得四五百块不可!三羊子去年带我们回去,每人只收一百二的油钱!”
谢仁发说了这几句就咳嗽起来,咳得脸一阵白一阵红的。等他套上那花花点点的长袍子工衣,他便朝女人翻一下白眼珠:“听老六说年底工钱可能拿不齐,这老鼠子年的瘟疫可把人都整惨了,东莞老于头他们工地每个人每个月都发1500块,刚刚只够每天的吃喝。”
“我们得提前找龚子哥帮着抢票。”
“抢什么票?过年究竟怎么搞,用得着你一个娘儿操心!嘁!”
槐花不吭声了,她挽起袖子拿起砂纸,开始打磨低一点的墙面。这害人的新冠病毒!要不是它,她李槐花怎么会跑到惠州工地上来?从大年初一起,瘟疫就把人们的脚手都捆牢实了,他们一大家人只能憋在家里两眼望天唉声叹气。
这也难怪,老头子这颗摇钱树在应该赚钱的时候却平躺在屋里头;儿子他们在镇上做得红红火火的餐馆也歇业几个月了,那去年买地皮建房子欠的十几万什么时候能还上呢!
到了四月底,村里出门打工的人们都活跃起来了,他们走亲戚串门儿到车站去买票。儿媳妇说起她娘屋里哪个婶娘今年又跟男人出了门,老两口一年能挣十大几万回来……
这不是撵我这个婆婆出门吗?我五十岁喊得应了还去工地上做苦力?亏你想得出!李槐花嘴里不说闷在心里,心里鼓鼓囊囊地积攒了一肚子怨气。
等四、五月里乡政府开着大巴车一家一户往外接民工去广东打工,儿媳妇又在饭桌上对儿子说起同样的话。李槐花转身走进里屋,噙着泪水儿收拾起几件夏天换洗的衣服,当天晚上就毫不犹豫地跟她男人跨出了那个家门。
两岁多的小孙女追出来喊:“奶奶,你去哪儿……我要去呀!”
时间过得可真快呀!一晃,到了十二月到了年底了。这李槐花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她怎么可能不想家不想小孙女?可她实在不想坐三羊子的车回家。十月头的一天早晨,她刚拉开床面前的布帘子,一抬头看到三羊子眼睛红滋滋的、向她伸出一截长舌头来。李槐花像吞下了一只绿头苍蝇,她头昏脑胀肚子里直翻酸水,两餐都没吃一口饭。
她可不是要男人买高铁票摆那个谱,也不是买硬卧舒舒服服地睡在火车上享那个福,她只想买两张车票两个人挨在一起坐回去。她不愿意沾三羊子的光欠他的人情,就是想让他看一看,男人是心疼她的、不想让她在挤得透不过气来的车厢里晕车,她更想让三羊子知道,她男人从来就不比别人小气!

这天晚上,槐花洗好衣服正蜷在床头看抖音,同屋住的铺地砖的四川王大姐又接到了她女儿女婿的视频。她扯起破铜锣一样的嗓门与家里人聊天,说的还是累不累呀什么时候回来呀这些重复了几百遍的话。同屋的两堆打扑克斗地主的男人们,正围在饭桌子上玩得开心,有几个朝她这边望一望,暗示她声音小一点。
她女儿说:“妈,我们今年不要您一分钱,您都攒到起。存起来跟我爹一起老了用。”
她女婿说:“妈,您可千万要注意身体呀!我在屋里头给您和爹买了两份保险。重大疾病险哦!”
王大姐双脚泡在塑料盆子里,两眼都笑合了缝。她把手机贴左脸巴子上,旁若无人地跟两个孙子“叭叭”地亲个不停。
槐花心里又羡慕又难过,她盯着自己的手机,心不在蔫地看抖音里一个两三岁的小姑娘正撅着小嘴巴跟他爸爸“吵架”。她的眼睛又大又圆,长得却没有自己的孙女胖,可孙女哪有她这么会说话?她正看得入神,有条视频发过来,她一激灵,连忙点开,原来是儿子发过来的。
儿子也是问她吃饭没有,累不累,什么时候回家,买车票了没有?她轻声细气地一一作答,她刚要跟孙女说话,谢仁发一把夺过她的电话,往门口走去。
槐花只听见他在电话里说,不知道今年会不会发疫情,老板能发多少钱,我和你妈今年就不回来了。我们就在这边过年,想到深圳惠州好玩的地方去走一走……
这怎么可能?家都不要了?槐花知道他今晚又喝了几口酒,她急忙凑过身去靠近男人想制止他胡说八道。
男人顺势搂了她的脖子,用他那白白花花的脑壳靠近槐花的胸口,一字一句有板有眼地说道:“你妈今年腊年二十四过五十岁生日,她这半辈子跟我也没享什么福!今年大热天里在工地上,她热得张着嘴巴喘气,还要拼命地干活儿!老大,老板给我结帐后,我会寄一半的钱给你的!另一半留着我们去外面租套小房子,自己开锅灶。我还要带你妈到处去逛一逛耍一耍!”
“老谢,你狗日的今天才说了句男人该说的话!难怪我嫂子跟着你,鞍前马后刀枪不入!”打牌的龚子哥仰着脖子拉开嗓门高声叫道。
三羊子不知是输了钱还是什么别的原因,他板着黑沉沉的脸厉声吼道:“你格老子多屁话!你懂什么叫男人?”
这时电话的那一端里,儿子怀里的孙女奶声奶气地问道:“奶奶,我好想你!奶奶,你什么时候回家呀?”
槐花低下头去,泪水像决了堤的湖水,泻了她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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