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一场经世别离,隔花月影的梦
梵言阿兰若, 汉 言精舍也。译曰无诤也,或曰空静处也。——《证俗文·梵语》
不知何朝,不知何事,与《聊斋》无关,与兰若寺亦无关,唯借“兰若”二字,化梦境之虚,叹世人之虚情假意,口是心非耳。此言无关风月,坊间笑谈与说书人话本矣。
风过索然,飒飒敲落一地的落叶。入了夜,寒鸦犹在枝头瑟瑟地叫,和着夏虫的声响。转过曲折幽深的斑驳,赫然立着一座寺庙,上书“兰若”二字,微微泛白的匾额挂在破败不堪的庙门上,大抵香火已断了许多时日了。
他原是进京赶考去的,却恍恍惚惚地到了这里,又恍恍惚惚地进了庙门。正殿中已无佛像,唯有一地草席并一盏未曾燃尽便已熄了的青灯。他曾听茶馆里的说书人讲《西厢记》的故事,只是他大抵不会有张生这般的运气,这久无人烟的寺庙,能呆过这晚便是足矣,他原也没有那些同窗的不切实际,何况,他也未尝有这福气。
取火折子点燃了那一曳如豆青灯,他将背上的行囊取下,拆开一个一个的包裹,除却母亲临行强行塞进去的衣物,还有一支白玉的钗子,莹莹地闪着煞白的光——不必说也知是女子的物什,应是家中的娘子放的。想到她,他不由流露出几分笑意,她是个很好的女子,娴静持家,一切肯顺着他,他叫她作什么,她便作什么,从无违逆。只是偶尔他亦会觉得有些无趣,他渴望着将来封侯拜相,娶一个可以红袖添香,与他并肩而立的女子。有时候,他看着她对着窗外怔怔发愣,他便有些不忿,她既是他的女子,眼里便只可容得下他一人。他眉心微皱,开口唤她,她恍若未闻,又唤了一声,她便如受惊的雀儿,急急地起身,用一贯恭谨的语调问他何事,他忽而便失了兴致,摆手让她离开——他无意或刻意地看不到,她眼底的落寞与一丝他看不懂的东西。
窗外倏地狂风大作起来,风卷着枯败的叶灌入殿中,吹得灯火摇曳摆动,撩乱了他的思绪。一柄红纸伞突兀地挂着雨珠,撞入了他的眸子。
“我叫阿杳,杳杳无涯的杳。”红衣佳人,肤如凝脂,“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他曾无数次不齿于汉武帝对两任皇后的薄情寡义,却在这一瞬彻底地原谅了他,也原谅了他自己。
“姑娘,雨夜深沉,不如暂且在这寺中歇息一晚罢。”话本子中无数次出现过的话,无数次在世间重现。
“公子可是进京赶考?那小女子便祝公子金榜题名了。”她原是一说,从前想来也同许多公子说过相似的话,他亦知道,却还是忍不住心神荡漾——同样的话,从他家中的娘子口中说出,总比不得邂逅的佳人口中说得更具诱惑,听过的许许多多的才子佳人的话本,一并在心头涌现出来,他恨不得从前应该日日在茶馆中好好地把那些词记住,也便不至于今日的窘迫了。
一夜卧听窗外风雨,屋内心绪亦是风雨飘摇,只恨未有云罢了。他笑:“阿杳姑娘的名字真是好听,像是话本子中的美貌妖怪似的。”
“你又未曾见过妖怪,如何便知她们美貌了。”
“瞧见姑娘,小生便知应该是这个样子了。”
“既如此,公子以为觉得小女子是妖还是人?”她媚笑,眉间挑起万种风情。
“是妖是人有何要紧,小生只事事依着姑娘罢了。”
“呵……”阿杳轻嗤,“你们男子一个个都是如此,凉薄得很,既要女子容颜,亦要女子才华,还要女子只专心你一人,你却偏偏出去处处沾花惹草去,还道是风流。”
“那是旁人未曾遇见姑娘,若是娶妻得娶姑娘一般的人物,眼中又怎有的了他人。”
阿杳仍是笑:“我却不信,若不然你便把你的心挖出来与我瞧瞧,”见他失色,她笑得愈加娇艳,“不过与你顽罢了,可别当了真,我倒真成了挖人心的妖怪了。”
“姑娘说笑了,小生早知姑娘并非凡人,不是妖怪,想是天上掉下来的仙女儿了。”
说笑间一夜已过,天朦胧亮的时候他才昏昏沉沉地睡去,再醒来时,那阿杳姑娘已然不见,他不由微微懊恼,却见行囊中的白玉钗子竟不见了,不知丢到了何处。转念一想,应是阿杳姑娘吃味,把它丢了,这般想,他便又觉得一切舒朗了。
数日白驹过隙,一晃而过,发榜的日子,众学子挤在京城的几处客栈中,等着快马传来的消息。“孟煌凉——一甲——头名——”消息传入的时候,他口中方含着的茶,尽数吐在了桌面上,只是此时已无人顾及这些了,恍恍惚惚地他被一群人簇拥着上了马,围着京城兜了一圈,又在塔下题了名,恍恍惚惚地在皇上座下跪着谢恩,被赐了婚,嫁与公主为驸马。前尘往事,都好像一阵烟,一吹,就散了。荣华富贵,封侯拜相,一切唾手可得,唯有黄澄澄的圣旨,才使其多了那么一丝真切。
他在京城郊外见到阿杳时,他还余三日便将与公主拜堂成亲。阿杳笑得有些凄然,神色间多了一丝复杂的意味,猛然间他却想到一个人,在家中等着他的娘子,只是想来,多许些银两,她会同意和离的罢……
“小女子恭祝公子来日荣华富贵。”她盈盈拜下,再起身时,已是笑靥如花。
“你……”他终究是欲言又止,复道,“还要多谢姑娘吉言才是。”
“是公子多年寒窗苦读之功罢了。”阿杳低眉浅笑,忽而抬头,“公子,今日小女子的妆,画眉深浅入时无?”
他惊。曾几何时,娘子嫁与他那日,凤冠霞帔,望着他莞尔“夫君,妾身今日的妆,画眉深浅入时无?”
“甚好。”彼时,他的答案。
阿杳敛衣再拜:“公子珍重,妾身此生不复相见。”
“阿绾!”刹那间,他如被霜雪,“娘子……你……”
“我原不是她,亦早已不是她了……她那日来求我……”
“仙姑,不知我夫君前程如何?”
“我不过是个妖怪,算不得什么仙姑,你夫君在兰若寺将有一劫,若度此劫,定得高中状元。”
“既如此,这劫数该如何解?”
“那寺中有一妖怪,喜好人皮,你若肯把你的人皮拿与我,或许可得救他。”那妖顿了顿复道,“只是,若如此,三魂六魄无处寄托,你自当灰飞烟灭。”
“我此后……当真,终究再不得与他一见?”
“你若肯将人皮拿与我,我便另借你一张人皮,许你陪他那一夜,之后你便彻底于这世间消散,你可愿意?”
她沉默许久,轻轻吐出一个“好”字。
此事讲毕,他已怔然不知所归。
“抽筋拔骨之痛,又是针线穿凿之苦,难为她肯受着,却还只念着见你一面。”阿杳清泠泠道,“你自去罢,自与公主成亲,她的魂魄,我自会收得。她甘心用一命换你的前程,原是与你无关的。”
“她……”他似是失魂落魄,“她原是不必……”
“你且安心,她原是司命身边的小童,下凡历劫,还需回到司命身边去的。你,只不过是她历炼的最后一道情劫罢了。”
他原以为她死了的时候,心神俱震,恨不得以身代了她去。如今知晓她不过是历劫,与他种种,无关情意,原是一场劫数,不由百感交集,竟不知以何应对,只觉心下苦涩,像是把千八百种中药一并吞下。
“你于她,可有半分情意?”
“有。”斩钉截铁,毫不犹豫。
“既如此,你又懊恼何事。夫妻之缘,原就只有一世,一世已过,就此作罢,两不相欠。”
他想起《西厢记》中崔莺莺写给张生的那首诗:“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阿杳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去,他对着兰若的方向拜了三拜:“若得高官厚禄,定重修兰若寺庙。”
此后十余年。传公主驸马才华横溢,权谋过人,定国安邦屡献妙计,却独好佛学,常理佛法,并于成亲后三年重修兰若寺,每年必前去拜谒。世人不解,然终无得说法。
“等等!你是何人?”
“贫尼法号宛梦,不知公子有何事?”
“无事。”待她走远,他方轻轻叹息:“只是,你很像,我的一个故人……”
后记
孟煌凉,梦黄粱,一梦黄粱
绾,长发绾君心,宛梦,宛若梦,绾孟
阿杳,杳杳无涯,阿妖
我原想写一个尖利刻薄,讽刺诸人的故事,却到底写了一个不知所云的喜剧结尾。阿绾本可以死,但是我想让她活着,最大的失去,莫过于纵使相逢应不识,多少人兜兜转转,终究成了“故人”二字。唯有曾经刻骨铭心,才会有后来的相逢陌路。未曾相逢先一笑,初会便已许平生,多少人追求的美好,却不过是说书人的醒木一敲。
他有着一切世人的弱点,却也切实有着状元之才,兴国之策。只言片语,不足以讲述他和她之间的故事,唯有那一根白玉钗子,至少他还曾带在身边足矣。至亲至疏其实是一个很美好的词汇,因为它后边两个字,叫作“夫妻”。
我原想极尽可能地写他们之间的岁月静好,却终究无从下笔。关于兰因,每个人总有自己的定义,我并不强行塑造一个絮果,恰恰相反,我只希望他和她可以永远在一起。然而,当圣旨不可违的时候,我宁愿不再去塑造一个悲剧,而是选择让她离开,就好像当年的王献之与郗道茂,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有一天,凤冠霞帔,可以与谁轻轻地问一句:“(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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