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不一样”之【腐气】
·序·
送子娘娘的面容在昏暗的清油灯和缭绕的青烟里若隐若现,泥塑金身早已斑驳,但那抹微笑依然保持着慈悲。供桌上香炉里插着一束廉价线香,袅袅烟雾里散发出呛人气息,混合着经年累月供奉食物的发霉气味,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牢牢地附着在殿内每一根梁椽和瓦片上,形成黑乎乎的尘垢,这是十里八乡的村民一遍遍用希望和绝望反复浸染出的生命底色。
午后,拗不过母亲的春生还是按照老人意愿爬上大王庄的盘龙山,他上过中学,对拜神求子一事半信半疑,可他已经生了三个女儿了,对妻子的再次怀孕,他既期盼又担心。除了香表和祭品,春生还背着一杆土枪,他想顺便再打几只野味回去给孕妇解解馋。
眼前破旧的庙宇,几棵大松树下蒿草杂生,院子里寂静无声。春生绕开正殿龙王庙,径直向旁边供奉送子娘娘的偏殿走去。殿门上贴着“女人勿进”的红色纸条已经褪色,在推开吱吱呀呀的木门前,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解下了肩上的那杆老土枪……
·01·
夜半三更,春生再一次被摩托车轰鸣声惊醒,他一骨碌爬起来大喊一声,快跑,他们来了!
他的喊声没能惊动妻子,倒是惊吓到了一岁半的小女儿,女婴的嗓音比父亲更有穿透力,哇哇地啼哭声格外嘹亮。桂花还在机械地翻身摸黑找奶瓶,春生早推开了窑门站在院子里。漆黑的夜幕中,摩托车嘶吼声由远及近,春生不由焦急地催促,你个挨刀的别磨蹭了,人快到村委部了,再不跑来不及了。
桂花怀有快五个月的身孕,沉重的身子使她格外嗜睡,她边穿衣服边嘟囔着,还让不让人活,反正迟早都是一刀的事,让他们来吧。
放屁!春生有些暴躁地说,谁敢断我们家香火,我就挖他家祖坟!
正窑门开了,母亲走出来看着儿子站在门口,压低嗓子埋怨一句,给你们说了这段时间抓得紧,你们晚上睡觉穿着衣服不行吗,磨磨蹭蹭的,让人家堵在家里了咋办?
桂花听得出来,婆婆哪里是在说儿子,分明是在说她。她把还在啼哭的小女儿塞进老人手中,边系头巾边向院畔走去,春生对母亲说,妈,别让她哭了,再哭把那两个也吵醒了。
另外两个女娃跟老人住在正窑,母亲摇晃着怀里的婴儿,头也不抬地说,别管了,你们快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刚走出院畔,看到有两辆摩托车从山路的另一边驶来,耀眼的前灯光束扫过黑夜,像两只结伴觅食的独眼怪兽朝这边飞奔而来。
院畔上大黄狗闻声而动拼命狂吠,把拴在脖子里的铁链拉扯得哗啦作响。春生抓住妻子胳膊,把她的头压得低低的,两人猫着腰快速溜下院畔外的斜坡,连滚带爬地向远处的大山逃去。
·02·
一人多高的玉米地里,偶尔有蛐蛐发出三两声吱吱鸣叫。春生觉得它们很讨厌,像是发现同学犯错的小秘密、嚷嚷着要打小报告的奸细。
桂花坐在压倒的青玉米秆上,屁股下铺着春生的外套,她呼吸还没喘匀称,就听见春生小声说,不行躺会儿,小心肚子里的娃儿。
本是一句关心话,可桂花很生气。她认为丈夫只在乎她肚子里的孩子,一点也不管她的死活。她忍着眼泪赌气地说,春生,我嫁到你们家五年生了三个娃,生产队的驴也有个消停时候呢,我连牲口都不如。
喜怒无常是女人的专利,更别说是一个孕妇。春生低下头不说话。
夜风吹过,玉米晃动着穗子,沙沙声起起伏伏。玉米长势喜人,手掌宽的叶片把周围罩得严严实实,正是结棒子的季节,常年干旱的大山,谁都不敢保证往后几个月里会风调雨顺能有个好收成。
春生心中也有委屈,他家三代单传,香火传到他手里说什么也不能断。面对妻子的质问,他只能装聋作哑。像这样的逃跑也不是一两回了,生小女儿之前他们也是这样,当时正值寒冬,他们跑出来没地方躲,只能趴在避风的水沟里,像忘记冬眠的动物一样瑟瑟发抖。为了稳住妻子情绪,那时他是对她承诺过,生完这胎不生了。可事与愿违,没料到孩子出生后又不是个带把儿的。
黑暗里,春生听到桂花抽抽搭搭地啜泣,他摸索着靠过去,被桂花生气地推开,他再次凑近,那只手还是搡了他一把。
妻子秉性他了解,桂花是隔壁村的小他一岁,俩人打小就认识,在上小学时他们经常被一起留下来写作业,语文老师给俩人编了一段顺口溜:春生有点囔,一天作业坐不上;桂花有点懒,一天作业做不完。可他慢慢发现,桂花作业早写完了,故意不交就是想陪他。在虎镇初中升高中时他们双双落榜,春生父亲找了媒人上门提亲,俩人未满十八岁便办了宴席,过起了男耕女织的小日子。
在春生锲而不舍地试探下,桂花还是把头枕在他腿上。粗糙的手指抚摸过妻子脸颊,指尖湿润的触感让他有些心疼。春生说,明天我去给村主任说,大不了像二蛋一样,拉我去结扎好了。
桂花锤了锤丈夫大腿,破涕为笑,你也想当太监吗?你乐意我还不乐意呢。
二蛋是队长,为了生儿子把自己给结扎了,后来他虽然有了儿子,却换来了个太监的名头,成为村民茶余饭后的笑料。
春生说,你放心,我求过送子娘娘了,她老人家一定会给我们一个儿子的。
摩托声和狗叫声渐渐消失了,夜晚又恢复了宁静。但他们还是不能回去,骑摩托车的人经常会在离开庄子后,在某个山坳里停下来等一会儿再杀个回马枪,他们跟躲计划生育的年轻夫妻们斗智斗勇,不会一无所获就轻易收兵。
·03·
大王庄的村委会建在村东头老榆树下,那是整个村子唯一砖木结构的建筑。三间红瓦白墙的房子一进村口就能看见,土坯院墙上刷着一行刺目的红漆大字,左侧写着“要想富,少生孩子多种树”;右侧写着“计划生育好,政府来养老”。
院子里的老榆树已有上百年了,连村里年纪最大的老人也不知道是谁栽的,枝繁叶茂,主干三个孩子手拉手都抱不过来。春生还记得爬上树摘榆钱掏鸟窝的情景,那时候村委会在旁边斜坡上的窑洞里,他还是个孩子,最大的烦恼是写不完的作业背不会的课文。
昨晚的战绩不尽人意,村主任一大早就通知在计划生育内的村民中午来开会。屋子里太热,十几个人在树荫下东倒西歪地席地而坐,他们都是超生户,心里清楚开会内容,一个个耷拉着脑袋等待训话。
村主任还没到,作为队长的二蛋拿着一叠彩色的宣传单给大家分发,二蛋身高一米八,却单薄得像根竹竿。建国靠在大树上,忍不住调侃一声,二蛋,你还不如换个名字的好。
建国是村主任的侄子,上学那会就调皮。他的一句话像扔进水坝里的石子,瞬间激起涟漪来。几个昨晚在野外躲了一宿的人肚子里正窝着火,马上找到了发泄的地方,他们七嘴八舌的嘲笑像爆发的山洪一样淹没了二蛋。
是呀队长,那玩意儿还在不在你裤裆里了呀。
要我说肯定不在了,叫零蛋才对,哈哈哈……
队长,给我们讲讲你还跟你老婆睡觉吗?
哈哈哈……
春生也跟着笑,在笑声中,他看见队长涨红了脸。二蛋走到建国跟前,建国没有想要伸手接传单的意思,他一脸玩味地注视着二蛋,似乎在等他的答案。
二蛋突然把手向上一扬,五颜六色的单页在空中四散飘散,摇曳下坠。他气呼呼地指着建国,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建国还是仰着脸,看着二蛋生气的样子,他嘴角堆满了斑斓的坏笑,像那些在空中散开的宣传单页,有着一样让人厌恶的内容。
二蛋抬着手臂转向了其他人。他们看出队长真生气了,都不再吱声,平日大伙也都跟他开类似的玩笑,谁也没想到他今天会发火。
笑吧笑吧,再意识不到问题的严重性,把你们全都拉去骟了!二蛋甩下最后一句话,头也不回地走进村委会的房子。
呸!绿毛王八死太监,跑到老子面前耍横,真给我们男人丢脸。建国拿起掉落在身旁的宣传单页,一条一条地撕着,他生了四个女儿,对这样隔三岔五的开会很抵触。两年前二蛋跟坐在这里的人一样,可人家现在有了儿子用另一种身份在他们面前晃悠,就像一群乞丐中有天某人踩了狗屎运捡到宝贝后再拿到他们眼前显摆,他们可以接受有钱人更有钱,但绝不能接受和他们一样的人突然变成有钱人。
大门外传来一串孩子天真烂漫的笑声,村主任端着杯子走进来,跟在他身后三四岁的小孩举着风车开心地穿过坐在地上的人群,在孩子跑过面前时,他们清楚地看到开裆裤里小巧玲珑的男性器官,都不由得多瞄了两眼。
宝儿,慢点,慢点跑。村主任眼睛跟随着小孙子身影一脸宠爱地移动着,突然他脸色一沉,目光落在满地凌乱的宣传单页上不动了。村主任转头看向还在撕单页发泄情绪的建国,厉声地说,捡起来,不要钱吗?
建国低头把手中的废纸揉成一团,他依旧坐着没动,动的是其他人。他们纷纷起身捡拾散落的单页,汇总到春生手中,他掸了掸上面的尘土交给村主任。
村主任五十多岁,是个矮胖的老头,他把单页夹在腋下,抿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说,想必都知道开会主题了吧,正是农忙的时候,我也不想耽误大家时间,可是没办法呀,给你们三令五申地说,要勒紧裤腰带要勒紧裤腰带,可你们就是不听,年轻人精力旺盛我可以理解,我也是从你们这个岁数上过来的嘛,有那么难吗?
主任,您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们不是管不住那玩意儿,我们是没生个儿子呀。接话的男人叫川子。他是超生户中的老油条,已经生了六个女儿,卖掉了两头耕地毛驴和几只羊才勉强缴上罚款,他盯着满院子疯跑的小男孩子眼睛就没挪开过。川子是下定了不生儿子誓不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决心。
你还觍个脸给我瞎咧咧!村主任提高了嗓门,下巴上的肥肉跟着微微晃动。他瞪着眼睛看向川子,就你有理由是吧,生儿子有那么重要吗?你看看麦子,人家不是也生了一个女儿吗?屡教不改,上面三番五次地问我要人,我能咋办?听说你老婆肚子又大了,打出来!堕出来!流出来!就是不能生出来!这是政策!
麦子是川子一奶同胞的弟弟,老婆生女儿时月子底下落下了毛病,后来多次怀孕都流产,几次三番差点丢掉性命,没办法才做了绝育手术,计生委发给他们一本《独生子女父母光荣证》,成为村里宣传计划生育的先进模范。
兄弟两人都没生儿子,传宗接代的重担自然压在了川子身上。对村主任劈头盖脸地问责,川子一声不吭,把脑袋夹在膝盖之间,默默地数着胯下的几只蚂蚁。
乡里乡亲的,别怪我没提醒过你们,谁不配合,影响了大王庄计划生育工作,我也不会再顾及情面。村主任喝了口茶,稳定一下情绪接着说,言归正传,关于计生委下发的最新文件,下面我简短地说几句……
·04·
在超生户的提心吊胆中麦子逐渐由青转黄,一天一个颜色,很快到了开镰的时间。
桂花肚子也一天天拢起来,但还是拿起镰刀跟着春生在地里割麦子。大山里的女人没有那么精贵,她们像是山洼里的一块块贫瘠梯田,任凭男人年复一年地耕耘,到了播种的季节他们只管播种,才不管雨水充不充沛,·土壤够不够湿润,一股脑地把种子撒进地里,至于会不会发芽能不能丰收,那都是老天爷的事儿了。他们知道,一年中就那么几天适合播种,错过了节点,年底什么都落不到。
麦子太矮,春生蹲着收割,桂花蹲不下去,只能艰难地弓着腰,腹部挺得像皮球,她能明显感受到胎动,可心里却没有半点喜悦。肚子成为她日干活的累赘,她既盼着孩子快点出生,又担心再生个女儿,她不愿意看到全家人一次次失望。只要还在孩子肚子里,他们都还有盼头。
山顶飘来一片白云,那是碎娃家的羊群,差不多有百十只。还没看到碎娃的影子,麦田里干活的人都听见他那破锣般的嗓音:
瞎婆娘好婆娘,只要有个婆娘,么婆娘呦他这日子就过得恓惶。
进门凉飕飕出门他光杆影一条,万贯银钱不换婆娘娃娃热炕头。
哎呦……
碎娃弟兄姐妹十二个,他最小,上面有七个哥哥和三个姐姐,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女子早出嫁了,七哥两年前才完婚,只有碎娃拖到三十几媳妇还没有影子,是村里出了名的老光棍。
割过麦子的地里裸露出绿油油的苦苦菜,土地它就是这样,该长的不长,不该长的却使劲地长,碎娃看到几只羊跑向春生家麦地才停下他的酸曲,追过来撵羊。春生挥动着镰刀问他,碎娃,攒够娶媳妇的钱了吗?
嘿嘿,钱是攒够了,可没女子看上咱。碎娃穿着一件打着补丁的褂子,他抱着羊鞭,眼睛偷偷地瞄向春生媳妇,春生,你媳妇快生了吧?
还有几个月。春生说。
肚子这么大了,如果是我媳妇我才不舍得让她干活呢。
你个光棍你懂啥,女人怀娃娃要多干活才好生哩。
哎,你们这些人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碎娃拦着羊群向春生慢慢靠过去说,山梁那边,二蛋把媳妇按在地里打,打得女人哇哇地哭。
咋?他老婆给他生儿子了还打她,不知好歹。春生借机打听。
还能咋,老婆给他戴绿帽子,他能不生气吗。碎娃脸上露出一抹暧昧地笑,他说,谁都知道,二蛋是结扎后他老婆才怀孕的,虽说有了儿子,可他嘴里吃馒头心里有数,娃不是他的种。
春生看向老婆,俩人咧着嘴相视一笑。桂花说,你别胡说,小心二蛋找你算账。
他连自己有几个蛋都算不明白,还找我算,算了吧……
碎娃甩着鞭子赶着羊群走远了,春生才说了一句,还笑话人家没蛋,你有蛋也没用呀。
春生一句话让桂花笑出了一眼泪,她感觉腰疼得厉害,有些直不起来了……
·05·
麦子刚收完,一年一度的庙会接踵而来。六月六,这对大王庄村民来说可是个不容马虎的大日子。
大王庄四面环山,东面最高的盘龙山供奉着两位神祇——四海龙王和送子娘娘。
山里常年干旱,龙王保佑村里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在庄稼快要旱死时张铜锣会组织村里的老人斋戒三日上山求雨,那里是他们最后的希望,但在大多年月里无论他们如何虔诚跪拜,天空还是像水洗过一样蓝。他们只知道龙王住在海里的水晶宫中,却不清楚海洋在哪个方位,大多数老人一辈子都没去过县城,更别说见过海了。大山距离海洋太远太远,远得龙王根本就听不见他们的祷告和祈求;而送子娘娘不同,她在九霄云外俯视着万物苍生,人们抬头就能看到蓝天,只是她老人家好像有意跟虔诚的信徒开玩笑一般,有人想要儿子,她却偏偏塞给他们一个又一个女儿。
按照规定,庙会头一晚全村青壮男丁都要上山商量相关事宜。晚饭后一弯上弦月清冷地悬在朦胧夜空中,盘龙山上已聚集了四五十人。身为庙官张铜锣没有往年的神气,嘴唇像久旱开裂的大地,他焦急地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
春生来得迟,他感觉气氛有点不对劲,忍不住好奇地凑到人群里小声打听,咋了,出啥事了?
角(jue)子家里有事来不了,今年的庙会怕是要黄。建国转头看向蹲在角落的庙官,幸灾乐祸地说,你看张铜锣,像热锅上的蚂蚁。
庙会没有庙官可以,没有角子可是万万不行的,他肩负着人与神灵的沟通,没有角子,信徒无法得知神旨。
在人们的茫然中,张铜锣还是站起了身子,他走到人群中间,目光从在场的所有人脸上扫过,他说,我们都是龙王爷的烧香弟子,谁也想不到会遇到这种事,你们说,咋办?
众人面面相觑,小声嘀咕,一时没有人能拿出个好主意。张铜锣已经有了办法,他要的就是在场人的这种表现。
俗话说求人不如求己,今年我们从村里年轻人当中选一个角子。张铜锣一句话让在场的所有人大吃一惊。要知道,角子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他不仅要有非凡的命格,还要有强壮的体魄,总之一句话,角子可遇不可求,他是神灵的使者,受人敬畏的神官和法师。
选谁?
谁能挑起这个担子?
…… ……
大家相互看向身旁的人,在短暂地询问声过后,人群陷入一片死寂,庙院里鸦雀无声,只有熊熊火堆偶尔崩出一两声噼里啪啦的声响。
我看碎娃行。不知谁低声说了一句,大家把眼神齐刷刷地投向坐在殿前台阶上的碎娃。
火堆把碎娃的脸照得通红,他忙站起来直摇头,像只惊吓的兔子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行,我还要……娶媳妇哩。
碎娃是个爱热闹的人,他是个不错的鼓手,每年都是边擂鼓边盯着角子看,筷子粗的钢钎从脸颊上穿过,还有更厉害的赤脚穿着烧红的铁鞋行走……他深知角子这行的门道,在做法前后半个月都不能碰女人,所以大多数角子都是精壮的孤寡男子。
碎娃,你这个年纪还没上媳妇,就你最合适。在一旁煽风点火的男人叫满仓。
碎娃反唇相讥,哼!我才不呢,你咋不当?反正你老婆给你生儿子了。
我要抬轿子,不然这种好事还能轮得到你。满仓说得也有些道理,他有两个儿子,是龙王爷的轿夫。只有生儿子的男人才有资格做轿夫,能让盘龙山的香火延绵不断。
两人的对话引得众人哈哈大笑,其实他们也知道,满仓是有意跟碎娃闹着玩的,在他们心里,碎娃根本没当角子的命格。
好了,都别嘻嘻哈哈了。张铜锣出声制止了大家的胡闹,语重心长地说,龙王爷保佑一方风调雨顺,这是我们村的大事,晚上回去都好好想想,谁愿意挑起这个担子,明天一早来山上找我。
人们三三两两陆续散去,春生也随着人群往外走,他看见有一个人独自蹲在松树下闷头抽烟,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06·
庙会开场祭拜仪式在第二天中午。春生早早从地里回来,吃过饭后母亲给两个孙女换上新衣服,除了桂花和小女儿外,一家人都穿戴整齐去逛庙会。
山路上行人如织,相邻几个村里的人都携老带幼地向盘龙山赶来,有步行的,有赶着驴车的,还有骑自行车的,有一辆红色“幸福牌”摩托车从春生他们身旁尘土飞扬地驶过,他忙拉住跑在前面蹦蹦跳跳的两个女儿,“突突突”地发动机声音让他不由心脏狂跳不止。这些年为了躲避计生委的人,摩托车声音几乎成了春生的噩梦。
春生一家人混在人群中爬上盘龙山时,庙院里早已人声鼎沸了,两旁的大树下摆满了做小生意的摊贩和货郎,成卷的布匹,各种新鲜的水果,琳琅满目的玩具,绑在自行车后面的冰棍木箱……这是他们一年里难得一见的热闹场面,两个女儿拉着爷爷奶奶的手一头扎进人群里,一会儿嚷嚷着买这个,一会儿又吵吵着要看那个。
突然,一声刺耳的锣声将所有人目光引向正殿前方。张铜锣恢复了昔日神采,他提着一面铜锣站在台阶上有节奏地敲击着,碎娃在庙官旁摇头晃脑地打鼓,鼓点配合着锣声,咚锵咚锵咚咚锵……在众人注目下,满仓和另外三个精壮男子抬着一顶小轿走出大殿。那是一顶比正常轿子都要小巧许多的大红花轿,轿子顶端和四周都蒙着红布,轿底悬挂着一颗拳头大小的铃铛。轿子从台阶上飞奔下来,直向站在殿前的人群冲去,轿子所过之处,人群纷纷避让。
春生站在人群中伸长脖子远远地观看,满仓和其他三名轿夫一样的表情,时而严肃时而得意,他们抬着那顶小巧的轿子飞快地舞动,左转三圈右转三圈,忽而向前忽而朝后。四人脚步整齐划一,配合得非常默契,锣鼓敲打得越密集,他们转得越快,在一顿眼花缭乱的旋转过后,又有几个年轻男子搬出几张长桌摆在台阶前,锣鼓声骤停,这时有人喊了一嗓子,角子出来了!
不是说角子没来吗?就在春生纳闷之际,一名赤裸着上身的高挑男子走出了大殿,他额头上绑着一条红布脖子里缠着一条假辫子,眼神呆滞地盯着前方,干瘪的胸膛没有男人应有的胸肌,暗黄色的皮肤下两侧肋骨条条尽显。
春生大吃一惊,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愣在原地嘴里不断重复着,怎么是他?怎么会是他呢?
那些认识此人且不知内情的人看到眼前这一幕,都跟春生一样不由惊得张大了嘴巴。那人正是二蛋,大王庄的队长二蛋。
庙官再次敲起了铜锣,节奏缓慢,锣声空旷,余音悠长,铛~铛~铛铛~像是某种神秘召唤。有人跪在二蛋面前焚香,把燃尽的香灰涂在二蛋脸上。随着抬轿人地移动,红布包裹的轿子微微颤抖,轿底铃铛叮铃炸响,张铜锣口中念念有词,锣声逐渐密集,一下比一下紧凑,一下比一下响亮,硕大的牛皮鼓跟着擂动,铃铛声已然听不见了,只有雨点般的锣鼓声撞击着所有人的耳膜。片刻之间,只见二蛋两股战战,扭动脖子,双目圆睁,脸上神情顷刻变得恐怖狰狞。有两人及时搬出早已准备好的火炉,一人动作麻利的从火中夹起两根钢钎递在二蛋面前,二蛋双手各持一根烧红的钢钎毫不犹疑地攮进两侧脸颊……
残忍的情景让春生不忍直视,空气里仿佛弥漫着皮肉灼烧的味道,还有身边男女老少的汗液和雪花膏味,腥臭、酸腐和甜腻的混合物腌制着春生的躯体,让他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的窒息。他移开目光环顾左右,一张张陌生而又熟悉的面孔,踮着脚尖神情在期待、紧张、兴奋和好奇中不断发酵,像是发生了某种化学反应。
当春生再回头望去时,钢钎已穿过二蛋口腔和舌头,在脸颊两侧形成十字交叉状。在锣鼓催促声中,二蛋纵身一跃,跳到面前两张叠起的桌子上,劈叉下腰,接着一个跟头翻下,稳稳站在空地上,动作干脆利落,一气呵成。
啧啧,真牛逼。有人忍不住发出赞叹。辫子从二蛋脖子里散开,在扭动下长长的辫梢在头顶画着圆圈,又是一连串跟头和劈叉,最后跳上两张间隔一米的并排桌子,双臂抱胸,两腿岔开,暴露在外的四颗冰冷獠牙,将二蛋脸颊撕裂的面目全非,扭曲变形。
过关了,有求子、祈福、保平安的动作麻利点!锣鼓停息,在张铜锣喊话中,早排队等待的善男信女跪成一排,他们低着头一个接一个从二蛋胯下爬过。
身体悬空的二蛋,两条细长的腿几乎平叉在桌面上,单薄的裤子勾勒出裆部线条明显的男性器官,他在向所有无知的人们展示,他的蛋还在,始终都在,他不是太监,他是一个正儿八经的男人!
在过关的队伍中,除了老人和小孩,大多是女人,她们不只有大王庄的,还有邻村以及从更远地方专程赶过来求子的,过关是她们唯一接近神灵最近的机会。送子娘娘庙里只允许男人进入,女人身体污秽,只能她们站得远远地望上一望。
做完法事的二蛋像扎破的气球般四肢无力地瘫倒在大殿角落,脸上穿过钢钎的地方涂抹着香灰沉沉睡去,仿佛庙外的大千世界里那些人头攒动的热闹再也与他无关。
庙会散场后,人们带着一身疲倦各自原路返回。在孩童的喧闹和含在嘴里呜哩哇啦的塑料喇叭声里,他们意犹未尽地讨论着在这一天里的所见所闻,老人们给孙子讲述着戏台上《三滴血》的故事,男人们聊着今年的收成和庄稼、牲口壮不壮,女人们则展示着各自购买的布匹和针头线脑,还不忘时不时地互相恭维对方识货、有眼光。
那两根烧红的钢钎不断地在春生眼前浮现,他一整天都在思考:这世上真的有神灵吗?二蛋还是我认识的那个二蛋吗?……他抱着睡熟的小女儿,困惑地问父亲,爹,二蛋是什么时候学会翻跟头?从小到大我从没见他练过。
那是龙王爷在差使他哩。父亲发出由衷地敬佩,二蛋真了不起,他是我们村的第一个角子。
·07·
逛过盘龙山庙会的人将二蛋的事迹传播到虎镇以外的地方,声名远扬之下常有人花重金请他去做法事,那些远道慕名而来的有钱人或骑摩托车或开小轿车排队给二蛋送钱,他忙得脚不沾地。
二蛋当了角子,就当不了队长。大王庄计划生育工作繁忙,光靠村主任一人忙不过来,他召集村民到村委会投票,最终麦子临危受命,接替队长职位。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可麦子对待工作很沉得住气,他不急不躁地整理文件,对超生户挨家走访,详细登记情况。
夏末午后,烈日当头,蝉鸣声嘶力竭。接连几个月滴雨未下,玉米叶片卷曲耷拉着,再有半个月就可以收了,春生在地头给牲口割草,数十亩玉米使他心里有些发愁。妻子也快生了,到时候母亲伺候月子,只有他和父亲两个劳力,不知要多久才能掰完。
春生。麦子走路悄无声息,他背着手出现在春生身后。
春生清楚他的来意,明知故问,是模范队长呀,啥风把你吹来了。
我是老婆身子有问题,不然谁愿意当这个模范。麦子主动给春生递烟,你老婆快生了吧?
快了快了,也就这一半个月的事儿。春生掏出火柴给麦子点烟。
麦子拢着手靠近春生,咂了一口烟说,你别多想,是主任安排我来走访的,我也是没办法。
明白,公事公办嘛。春生斜着眼睛说,你嫂子也快生了吧。
已经生了,前天晚上生的。麦子转头看向玉米地。
儿子还是女儿。春生忙问。
哎,麦子叹气,又是女儿。
两人都不再说话,他们默契地缓缓蹲下身子,脑袋跟玉米叶一样耷拉着默默地抽烟。直到一支烟燃尽,春生才说,七个女儿了,我才三个,不着急。
麦子听得出春生话里的意思,他把烟头杵进土里说,最近几天留意点,听说他们又要下来抓人了。
队长的好心提醒让麦子有点愧疚,但还是说,我老婆都快生了,我不相信他们会把娃娃打掉。
那可说不准,你还是小心点。
…… ……
·08·
老话说得好,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春生和妻子还是被堵在了家里。
那天的夜很静,月光透过窑洞窗户上的油光纸照在炕头上,妻子和小女儿睡得很香,劳累一天的春生睡得更沉。大黄狗没有预兆地突然狂吠,接着院子里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
谁!
起初的狗叫声春生还没在意,他实在太困了,直到旁边窑洞里父亲那苍老有力的一声大喊让才让他惊醒过来,心脏在胸腔内狂跳,他有好长时间都保持和衣而眠的状态,第一时间跳下炕抓起顶门的棍子像个战士一般冲出门口。
雪白的月光里,院子里站满了人,足有十几个。还没等春生反应过来,两个强壮的汉子不由分说上来按住他,在挣扎中胳膊被拧到后背,他感觉绳子在他的手腕上飞快地捆绑,绕过胸部和肩膀,一圈比一圈紧,一圈比一圈密。春生像只待宰羔羊,喘着粗气骂了一句,狗日的,你们想干啥?
春生,你老实点,你媳妇呢?我们是来拉人的。春生在两名壮汉挟持下弯着腰,他看不到说话的人,但听得出村主任的官腔官调。
春生想抬起头来,可他做不到,手腕快抽到脑勺了,他放低了语调,带着点祈求说,你们别胡来,我媳妇快生了,产期就在这几天。
窑洞里油灯亮了,小女儿在哭,大女儿和二女儿也接着哭起来,三个女儿像比赛似的,一个比一个哭声响亮,一声比一声冗长,像捆在春生身上的绳子,嘞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春生父母也都走出另一孔窑洞来到院子里,父亲拿着一盒平日里舍不得抽的香烟,挨个给院子里的人发,但无一人伸手去接。他们表情严肃阴冷,像是被明亮的月光镀上了一层浓霜。
老哥,我也是你没办法,这是政策。村主任推开春生递烟的手,向身后使了个眼色,有几人走向春生住的窑洞,母亲刚要上去阻拦,被一只手轻轻一推,身子向后倒退几步,靠在了墙上。
春生焦急地大喊,你们就是一群土匪,还有么有王法了……
没人理他,回应他的只有妻子虚弱的哭泣声。春生母亲急得直拍大腿,她嚎叫一声,天哪!她肚子里有娃儿,你们天杀的,这么弄会出人命的!
在几个男人的拉扯下,桂花还没来得及扣好上衣纽扣就被架到了院子里,她无力地向自己丈夫求救,春生,春生……
此时春生连自己都救不了,他还能救谁。他转头眼睁睁地看着妻子被连拉带拽地走出院畔,发出绝望的吼叫,那声音跟常年拴在院畔得不到自由的老黄狗叫声差不了多少。
桂花被带走了,在三个女儿的哭声中消失在了月光中。春生父母跟着走出了院畔,等他们回来时,发现院子里还有三个人没走,两人控制着春生,另一人是队长麦子。
人都走了,放开他吧。麦子走到春生面前,对那两个人说。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有些犹豫,这种场面经历得太多了,他们有经验,首先要等女人走远了或上车后才能放,男人追不上;其次就是放开他,也绝对不能松绑,不然等待他们的只有棍棒。
麦子见两人没有放开春生的意思,几步上前推开他们,替春生解起了绳子。那两人见状也向院外跑去。
母亲在哄孩子,哄好了大的小的哭,哄好了小的大的哭,她仿佛陷入了一个无法破解的循环中。
麦子,你能不能快点,求你了。捆在春生身上不是农民捆绑猪样的结扣,密密匝匝的绳结一环扣一环,少解一个都打不开,麦子一上手就知道,那是一种对待犯人的专业打结手法。
麦子边解边说,你着急也没用,前些天我还提醒你注意点注意点,你怎么……
谁知道他们这次会悄默地来呢。春生着急得直跺脚。
我也是他们抓我嫂子时才知道的,听说他们把车停在了盘龙山下,就是怕惊动你们。
绳子终于掉在地上,春生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麦子一愣,还是跟着追去,春生,春生,你等等听我说。
可春生哪里还听得进去,他是一匹脱缰的野马,只顾着一路狂奔。他恨不能飞起来,无奈躯壳太重,灵魂带不动它。在跑出三四里地后听见远处传来汽车轰鸣声,春生一头倒在山路上,尘土在剧烈喘息中吸入口腔、食管和肺腑,他想起了庙会上二蛋插在脸上的那两根钢钎,明晃晃的在眼前晃悠,他觉得自己的心脏上也被插入了钢钎,不是一根两根,是千根万根,不同的是插上钢钎的二蛋会跳跃下劈翻跟头,而他只有一阵钻心的疼痛,仿佛下一刻马上就要死去……
哎……呀……你这人……咋不听话呢。麦子气喘吁吁地追上来看到灰头土脸的春生躺在路上才松了一口气,他安慰春生说,娃娃都快十个月了,他们不会把你媳妇怎么样的,明天雇辆拖拉机去虎镇再拉回来就是了。
我等不到明天,我现在就往虎镇走。
·09·
心急如焚的不只是春生,还有那些跟他一样妻子被带走的男人,比如川子,但不包括建国。
他们连夜坐着拖拉机,一群男人挤在铺满干麦草的小小拖车厢里,他们都彼此相识,却没有语言交流,他们像哑巴一样转动着眼珠,浑身落满了尘土。女人是他们延续香火的土壤,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此刻,他们是丈夫,是父亲,也是一群失去土地的流民。
清晨六七点才到虎镇,旭日像是没睡醒的孩子,在山峦间伸着懒腰。从大王庄到虎镇超过百十里路,那是春生这辈子走过最长的路程。拖拉机还没停稳男人们就迫不及待地跳下车冲进医院,像无头苍蝇一般找寻自己的女人。院子和楼道走廊里站满了人,他们共用同一个表情,没有过多的喧闹嘈杂,动静最大的是孩子的哭声和医生喊家属名字的声音。在人群中春生看到大王庄村主任的身影,他和几个计生委的人站在一起说话,春生跑过去一把抓住村主任的胳膊喊了一声,我老婆呢?
高八度的声音和赤红的双眼,让村主任不由一惊,他甩开春生钳子一般的手,大声质问,你想干啥?
我老婆呢?春生死死盯着对方眼睛,又机械地重复一遍。
另外几个人互相交换眼神,转身离开,村主任着急脱身,刚转身就看见川子带着其他人出现在他前面。村主任看着这群气势汹汹地年轻人,自己放跑了侄子,这是纸里包不住火的事,他嗫嚅着说,你们要冷静,这是政策,政策懂吗?没怀上地做绝育手术,怀上地做流产。
我老婆呢?春生仿佛要吃人,他再一次拽住村主任胳膊,她都快生了,人呢?
春生,你别着急,我们去那边细说。
村主任的神情叫春生顿生不安,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爬上他的心头。等他们来到走廊尽头,村主任才向他说明了详情。经过昨夜的惊吓和一路颠簸,桂花还没到医院就出现了大出血,现在人还在里面抢救……村主任说完,又接着说了一句,春生,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这句看似善意和安慰的话,是抵在春生脸颊上的一根锋利钢钎,脑子里锣鼓齐鸣,嗡嗡炸响,他知道接下来等待他的是什么。他浑身无力,僵直地跟在村主任身后向产房走去。
一位穿着白大褂戴着眼镜的医生在走廊里喊家属名字,接连三四声无人应声,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人群中寻找着,直到村主任手掌拍在春生肩膀上,春生,春生,喊你呢。
春生如梦惊醒,穿过人群跌跌撞撞地跑到医生面前,我是,我是春生。
医生厌恶地看了春生一眼,往后退了一步,口罩轻微动了动,声音没有一丝温度,你老婆难产,失血过多,孩子腿已经出来大半个小时了,保大还是保小?
该来的还是来了,人命关天的事在医生口成为一道单选题。春生无助地望向村主任,他像一名不临时抱佛脚的差生在焦急地寻找一个正确答案。村主任瞪了他一眼,你看我做甚,快做决定呀。
医生,医生,我都要,老婆和孩子我都要,求你了……那根无形的钢钎已经刺进春生的身体,他不由光腿一软,跪了下去。
人群围了上来,医生淡定地退后几步,躲在镜片后面的眼睛里全是不屑和厌烦,这种情形他司空见惯,没有一点创意,他说,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们也不会逼你做这样的决定,你快点拿主意吧。
春生抹了一把眼泪,抬头问了一句,医生,是儿子还是女儿?
这句话好像也在医生的意料之中,但他没有立刻回答,他把双手插进白大褂口袋里,目光移向了别处,他看不到他的眼睛,只听到两个字,男孩。
良久,春生站了起来,他听见自己也回了两个,保小。
村主任跟着医生走了,春生靠在走廊墙上,眼神空洞,他感觉自己脸上钻出了几颗不属于自己的獠牙,他在心里不停地问自己,我是谁?我都做了啥?我还是人吗?桂花呀桂花……
·10·
单选题的标准答案仅有一个,但选项却远不止两个。
桂花和孩子都没能保住,春生一天之间失去了两个亲人,拉回家的只有一具尸体。灵堂前,大女儿和小女儿在争抢一颗水果糖,小女儿躺在炕上酣睡,哭声最响亮的是桂花的母亲和弟弟。
简单的丧礼草草结束了。春生兑现了他的诺言,她再也不用生孩子再也不用黑天半夜的东躲西藏,她给他留下了不能延续香火的三个女儿,她们不是她生命的延续,她们是独立的全新的个体,等她们长大后可能都记不清她的样子。三天后,春生父母开始张罗着给儿子重新找媳妇,他们还等着抱孙子呢。两人一起躲过计划生育的玉米地里多了一座新坟,玉米干燥的叶片在风里发出飒飒声响,像是在急切地低语,述说心中的不舍和怨恨。
玉米到了收割的季节,可春生偏偏在这个时候病倒了,他接连几日高烧不退,浑身无力地躺在炕上,水米不进,药石无效,在梦里,他成了一名角子,脸上插满烧红的钢钎,在不停地甩着鞭子,一圈又一圈,他头昏脑胀天旋地转就是停不下来,直到在某天傍晚春生母亲从外面回来叫醒他并哭着告诉他一个震惊的消息,你儿子生下来后还好好的,是村主任,是他为了自己的乌纱帽活活掐死了你儿子……
春生听完母亲地叙说,病情立马痊愈,他像个没事人一样跳下炕对母亲说,妈,我去打只兔子,我想吃肉。
春生母亲烧了一锅热水等着儿子回来,可直到晚上掌灯时分都没见春生的影子,他们问遍了左邻右舍和村里的人,都没人见过春生影子,接连几天过去了,仍然没有踪信。在接下来几天里,人们纷纷猜测着春生的失踪和动机,村子里流言蜚语四起,有人大胆断定——春生为自己当初保儿子没保老婆的决定感到后悔,在某个地方自杀了。可唯有一个人心里清楚,春生这是想要他的老命。
随之消失的是村主任,他放出话要去县里汇报工作,可还是有明眼人看出他的心思——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村主任是出去躲灾去了。前后两个人的消失,让大王庄陷入一种诡秘的氛围中,村民经常三五人蹲在田间地头,聚在一起小声讨论,只有春生父母成天泪眼婆娑,见人就说是村主任害死了他们的媳妇和孙子,还要海子他们的儿子……
正当这种氛围像一种传染病在大王庄一发不可收拾地蔓延开来时,春生奇迹般地回来了,在人们不可置信的目光中,他扛着那杆老土枪,手里提着几只野兔和山鸡走进了村口,他见人便打招呼,说是去山里打猎去了。对于这样的解释,没几个人会相信,但他们也不再猜测和讨论,一个个都成为泄了气的皮球,像是本来说好的一场庙会,突然之间宣告停止举办,这种巨大的反转和失落让村子终于回归了正常。对于儿子完好无损地回到家老两口非常高兴,他们又一次张罗着个春生说媒,生活仿佛回到以前的样子。
春生也开始着手收玉米,他没日没夜地在玉米地里干活,他白天掰玉米棒子,晚上砍玉米秆,仿佛想要将过去的遭遇一同砍掉。那天午后,他脱掉上衣光着膀子正在砍最后几垄玉米秆,突然听见山顶飘来一嗓子酸曲:
哎呦……
进门凉飕飕出门他光杆影一条,万贯银钱不换婆娘娃娃热炕头。
哎呦……
瞎婆娘好婆娘,他要有个婆娘……
在碎娃的歌声中,春生直起腰来,握在他手里的镰刀缓缓滑落,他想起虎镇那个戴眼镜的医生。
在春生消失的那几天,他去了趟虎镇,在打听到那个医生家庭住址后,他悄悄潜藏在医生回家必经的小巷子里。医生住在虎镇西边的医院家属楼里,那是一栋老旧的筒子楼,巷子两侧都是类似的建筑,巷子很深,每隔一栋楼都有一个更狭窄的小巷道,春生背老土枪站在窄巷道口等着医生回来,直到晚上九十点钟那人才出现,春生记得很清楚,即便是医生脱掉白大褂取下口罩他也一眼就认出了他。
别动!春生等医生刚走过他容身的小巷道就用枪口顶住了他的腰。
你,你是谁?想要干什么?医生吓得一哆嗦。
我只想问你一句话。春生拉动枪栓厉斥一声,转过来!
医生趔趄着身体缓缓转过身来,看着春生手里冰冷的枪管,颤颤巍巍地说,小伙子,你可别胡来,这里离公安局很近的。
只要你老实回答我的问题,我不会杀你的。
你问,你问。医生忙说。
你好好看着我,还认得出来吗?
医生伸手扶了扶眼镜,努力回忆了一下,还是摇了摇脑袋说,实在抱歉,我一天遇到的人太多了,记不起来了。
大王庄,春生,一周前我老婆在你们医院难产,你问我保大保小,想起来了吗?春生端起土枪,把枪口对准了医生的脑袋。
医生吓得一激灵,忙说,记得记得,你当时选择保小,你老婆死了,我非常抱歉。
那我儿子呢?土枪口离医生的脑门更近了一寸,他颤抖着提高了声音,说!
医生害怕极了,他闭上眼睛,双腿在打颤,他忙说,你不能怨我,我向天发誓,孩子是我们刨出来的,当时还活着,是我亲手交给你们村主任的。
然后呢?
然后……然后他就掐死了孩子。
春生放下了枪,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和一支钢笔递给医生,他说,还请你给我写下来。
医生接过纸和笔,一脸为难地说,这,这……
见春生情绪激动地再一次端起了枪,医生乖乖地蹲下身子把纸垫在膝盖上写了起来,等他写完交给春生后,春生仍然一手端着枪一手拿起纸张凑到眼前看了一遍,他接着说,你给我按个手印。
医生看着手里的纸说,没印泥呀,我拿什么给你按?
春生把食指放进嘴里咬破,挤出血伸到医生面前,医生沾着春生的血在纸上按了手印,他看着春生把纸重新折叠好放进口袋才问了一句,我可以走了吗?
你走吧,但你别给我耍心思,我是死了老婆和孩子的人,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你回去上你的班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如果你敢把今天的事说出去,哼哼,我是知道你家的,你也有儿子和老婆,你懂吗?
我懂我懂,你放心,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 ……
回忆是一束小火苗,它彻底点燃了隐藏在春生心中的火焰,此刻熊熊烈火在他胸中燃烧,把他身体内的愧疚、心酸、后悔和愤恨在一瞬间烧制成一簇冒着青烟的劣质线香,熏得他热泪夺眶而出,他望着最后那几垄玉米,再转头看向妻子的坟墓,爹妈年纪大了,他不能把这几十亩玉米留给他们收割,这些天的忍耐和煎熬让他实在等不住了,哪怕一刻钟也不行……
那天下午,村主任四岁多的孙子穿着开裆裤在院子里玩耍,村主任正坐在窑洞门口喝茶看报纸,他老婆在旁边纳鞋底,儿子和儿媳妇还在地里干活,春生就这么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村主任警惕地站起来问他,春生,你来干啥。
春生没有搭话,他快速打开用床单包裹着的老土枪,瞄准了孩子……
村里人等了半个月的枪声终于响了,但谁也没有想到,春生会对一个四岁半的孩子动手。
春生没有逃跑,他回家把父母和女儿安顿停当,吃完母亲做的最后一顿饭,静静地等待警察的到来。
·尾声·
警察看着手里一张皱皱巴巴的纸,不解地问春生,你既然知道是村主任掐死了婴儿,为啥不杀他却要对一个只有四岁的娃娃下手?
春生说,他断了我家香火,我也断了他家香火,这样才公平。
—— 完 ——
注:【角jue子】:甘肃陇东地区一种类似福建一带的乩童,充当人与神之间的媒介(灵媒)。通过“起乩”(或称“跳神”、“扶鸾”)仪式,让神灵附在自己的身体上,从而直接与信众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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