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生活在河岸边,清清的河水从北流到南,蜿蜒在青青的大山间,流过城市流过乡间,奔向故乡。河岸上青青的绿草,风吹着对岸的竹林沙沙作响,它们弯着腰亲切地同小草聊天,聊聊蓝天、白云和林间草地情人的密语。风吹起麦浪,向四周散播着成熟的麦香味,河水欢快地笑着浪花,也有它的一份功劳。火车,那个大家伙,像一头大铁牛,喘着粗气,冒着浓烟,用夸张的轰鸣宣告它的到来,载着背上的主人们穿过麦田,似在检阅庞大的军队。白云千载空悠悠,云游隐者慢慢地舒展它的臂膀,向远方吹了口气,自己又挪了几步,看着脚下繁忙的铁牛和人群,如同沉闷的肥皂剧,令它又昏昏欲睡,拢了拢身体又将自己埋了起来,继续飘荡。地上的人群,如蚁群一样,总是忙碌着,肩挑着日月,踏过小小石板桥,播种、插秧、施肥、收割、嗮稻谷,遵守着祖训,忙忙碌碌在一亩三分四四方方的田地里,没有为什么,大家都这么忙,忙着生,忙着死吧。
村头的雄鸡站上枝头,一声骄傲的啼叫,破啼而出的日头,红彤彤地探出它的光光头,唤醒了静静睡着的大山。大山听了一整夜老伴河水潺潺的唠叨,一个唠叨,一个听,最后两个人都打着呼噜稳稳地睡在大地,进入梦乡。此时日头已经爬上大山的背后,繁忙的人也爬上来了,矿山点炮的矿工,打响了开工的几炮,震响了大山,它不情愿地睁开了朦胧的眼睛,眼前是一片云雾茫茫。母亲掏满两桶农家肥在猪圈旁的粪池,盖上莲叶,莲叶下是吃饱喝足还在做美梦的蛆虫宝宝们。她踏出了门槛,日头在右,月亮在左,她担着日和月出发,去铁路边的田地施肥等开始一天的忙碌。趁着天还未亮,日头还未发挥它的威力,母亲给菜蔬和瓜果,淋上肥料,从沟里取上水浇灌,呱呱叫着的青蛙被瓢上来,一蹦跳到田中,开始它的捕猎。黒土地散出泥土的芳香,日夜喝着雨露和肥料,蚯蚓在为其疏通筋骨,春姑娘来了,唤醒了种子,种子从黑土冒出了芽,扎下了根。豆角、瓜果苗沿着竹竿慢慢地向上爬升,开出黄的、白的、粉的花,迎着朝阳,为蜜蜂和粉蝶开着方便之门;落花生在地底默默地长,一畦菜地上一簇簇它的嫩叶;地瓜叶则铺满了一方菜地,盖住了土地,任母亲每日割去许多回去喂猪,次日它们又盖满了那一方菜地。母亲在窄窄的田埂上走着曼妙的步伐,踏出春天,挥着长柄水勺,指挥春天的奏鸣曲,阵阵蛙鸣、树梢的喜鹊为其伴奏,虫儿吹响花儿的大小号,一切来自河水和土地的芬芳。
隔壁洪老汉的菜更为春意盎然,西红柿如害了喜的小媳妇绿衣裳包不住见风长的肚子;花菜姑娘顶着几千元的离子烫身着百褶裙去参加宴会;豌豆荚绅士般地低着头欢迎来宾,荷实的腰包证明它的实力;白菜小姐以它的冰清玉洁而著名,它不明白人们如今为何喜欢韭菜那样的细腰。但这里的春天都是静悄悄的,悄悄地来,洪老汉悄悄地摘走它们,拿到市集上卖。洪老汉家的菜在市集上总是会好卖,卖相有光泽,无虫咬洞,人们投以羡慕的眼光,洪老汉总是神秘地笑笑,山人自有妙方。多年后,人们发现他的妙方,清晨在卫生所的垃圾堆里常常看到洪老汉的身影,收集过期的药和药水,原来他都用这些药片和点滴药瓶液,兑水,就跟他看卖酒阿九兑酒一样。阿九把兑了水的酒卖给别人喝,他把兑了药水给菜喝,或直接埋进土里。如果有人问责他,他就会说:“这些药,人都吃的,还那么贵,菜当然也一样吃得。”有人指责过,他顽固地继续,更多人偷偷地学他吧,为着多卖些钱多增加些收入,自己反正不吃那些菜。一直以来吧,人们总爱用可见的结果压着雄辩,这个地方或许以往过于在意激昂文章了,从文章里拔出来又一头扎到了田间地头,忘了祖辈的规矩,世界在飞,周围太快,他们来不及了,听不到空山间回荡的呼救,看不见河水渐渐流出黑的泪珠。
药渗入大地,也不是药的错,使用它们的实用主义者,隔离了虫害的菜蔬,打了强心剂的肉鸡,打美容瘦肉针的猪。小小针头,小小的血管,从口从屁股,渗透了皮肤肌肉,又渗透进了大地和地下的血管,蓝色的星球不可避免地成了药罐子。
忘却今日的烦恼,再回到虫鸣鸟叫的时代吧,母亲割完了猪菜,挑着回家,切切剁剁,煮了一大锅泔水,为猪圈里的两只大肥猪,它们吃了,滚滚泥巴,趁完瘙痒又去睡了。母亲又操持一家人的午饭,去猪圈边,那边有一口跟门前榕树一样古老的井。清澈的井水倒映着母亲清秀刚毅的脸,深绿的老苔藓长在湿漉漉、滑溜溜的井石边。井五六米深,井底有两条鱼,一条红鲤鱼,一条白鲤鱼,它们快乐地追逐着,活像太极图中的两条鱼。风生水起,太极分阴阳,学了九阳神功的张三丰,或许看了井里的鱼,创了太极神功。或许他也十分懂女人吧,因为女人是水做的,结了婚的男人反倒困在围城中。打着结的井绳,打上水,挑了水装进水缸,清凉凉的井水,倒入一些砌进灶台的热水瓮中,母亲就开始灶台边的工作,做饭烧菜喂饱家人。奶奶看管上午在家打闹的小屁孩哥俩,爸爸踏着饭点走进家门,他刚从山上下来。他在家门口停下嘉陵摩托车,拍拍头上的黄土,他是大山的子女,当年也是创业旗帜插满了山头。他跟随着,黑黑的洞黑黑的矿,每前进一米就是一场豪赌的战战兢兢地加注,他是追随者,也是大多数时运不济的群体之一。爸爸有时带回了野味,有时一块野猪肉、或山獐肉,有时几只鸟雀,爸总拍着儿子俩的脑袋说,薏米炖小鸟最补脑,变聪明。做儿子的有没有变聪明不知,但他们总端着碗,跑到隔壁邻居家,朋友圈中晒美食。啧吧啧吧,一家人吃完午饭,大家午休一会。
父亲还是出门去了,母亲担着簸箕也要出门,今天的活不多,她带上了哥俩,因为奶奶也准备下午出摊买零嘴小吃。门前小桥下游过一群鸭,排着队,咿呀咿呀跟着妈妈的屁股后,桥上的我们也咿呀咿呀跟随着妈妈,又像桥下的小鱼一个跟一个,一串串地游戏着。远处的竹排慢慢靠近,黑黑的鱼鹰站在船头两边,渔夫用竹竿轻轻一碰,小小竹排划开水波,飞箭而来,鱼的猎手们可早盯上了眼前的猎物。桥头,老李头赶着跟他一样上了岁月的老水牛,水牛还嚼着还带着早上露珠的薄荷味“绿箭”。突突的拖拉机突突地从老牛身边超过,载着满满的河沙,重重的河沙压冒出一股股柴油味黑烟,引起老牛不满。老牛甩了甩老旧的赶蝇鞭,也抛下一坨绿色的发泄物,老牛背上钉趴着的舰载机大队立刻接受新的最高指令,轰隆隆出发,攻占新鲜的城池。老旧航母继续前行,贪婪的作战部队陷入了新陷落的城池,装得太满太多,又一辆时代的拖拉机飞驰而过,无情地碾压了脚下一切,博个封妻荫子的美梦还没做一半,城池和攻占它的士兵们以及他们的美梦都成齑粉。
一路经过绿油油的稻田,清风徐来,阵阵蛙鸣,泥鳅在泥里钻来钻去,横行的螃蟹在向谁示威,给它们一条横幅,它们绝对是游行的先锋队,只是游行队伍苦了,也要跟着他们横着走,仿佛台湾新闻中的游行。母亲带我们来到菜地,带领我们除杂草,告诉我们,这是稗子为牛羊最好;那是鬼针草,清热解毒,可以治疗喉咙;那还有长得像狼牙棒头的叫苍耳,车前草利尿,益母草消炎解毒,紫色的马齿苋吃了治拉肚子,黑的和绿的野浆果,地长万物,人间藏百草皆为药。每颗草的精灵被上天安排到凡间,却不幸落到了人的田里,跟我们的菜蔬抢水抢地盘,它们被我们拒之门外,普通人家就那一亩几分旱地水田,做不了一方诸侯如孟尝君,收留不了那三千门客。位置就那么些个,还是通过考试考核吧,其名曰“选拔贤能”。
母亲的小尾巴们帮忙了一阵“选拔贤能”,就不干了,毕竟是个乏味的事务。田边的小河沟,听说要开个关于春天的音乐会,蝌蚪在河沟里游呀游,谱成田园协奏曲,嗡嗡的蜜蜂吹着小喇叭,蜘蛛吱吱地拉起了它的古琴,青蛙呱呱地敲着鼓鸣囔,蝗虫噔噔弹着小提琴,舞台中央是缠绵的豆娘、成双的彩蝶,富贵的金龟子占据着VIP包厢,地底的蚯蚓也被吸引出来,探出头,向上看。人类小朋友,冲进了冲散了这场音乐会,捞起了蝌蚪又倒了,捏着豆娘的翅膀拔,挥舞着棍子搅断蜘蛛的古琴;金龟子被绑架了,绑在棍子划圆圈,蝴蝶被压成了标本;蝗虫的弦跟琴被分离了;青蛙更惨,腿被掰下来,绑在线上,做成钓青蛙的饵,挥舞着,似飞虫,被我们钓它们的同伴。玩腻了,人类小朋友又抛弃了,田园并不总是动画片里画的那样和谐。天真的人获得神的权力,容易展现出恶魔的本性,夜里纯洁的人性又回来,恶梦萦绕,我们总是被梦见断腿的青蛙引着去上茅厕,结果又一次尿床。父母说,明天整两只石蛤(石洞),滋阴补阳。读书受教育固然是必要的,读书教人明礼,与自然和谐相处,而如今却只能看着卡片教儿子认识那些草和小动物,书是厚了,但知识跟书厚而丰富?书本装了很多知识,装着颜如玉,也装着黄金屋,同样也装了很多精致的伪装,装着装着,一不小心,人就忘了原来的样子了,尿一泡,照照仿佛能找回些自己吧。现实一多半是残酷物语,美丽的玫瑰装在玻璃瓶里,美好是隔着玻璃的臆想,有保鲜期也易碎,珍惜吧。蚯蚓被乱哄哄的脚步,吓回了地下,继续没日没夜的生活。
胜利者凯旋而归,打包了战利品,雄赳赳地踏着落叶。太阳西下,埋在水中的老牛,摇着大牛角,晃出大脑袋,鼻子喷着水柱,甩一甩泥垢,河中甩掉一天的疲惫。妈妈担着地瓜和豆角、青菜带着我们回家。轻轻的河风轻轻地吹着,吹起涟漪,河水向我们微笑,夕阳点着头,大山被背后,“水妞,水妞,先去犄角后出头...”,唱着歌,一家人从石板桥上回家去了。河岸边的一日生活。
我生活在河岸边,闻着青青的河边草,喝着清清的河水,在那里无尽地游戏,河风吹着古老榕树细细沙沙地低语,仿佛大树在重复以前阿嫲的讲古,父亲双肩扛顶着梁撑着家,无时不刻在忙的妈妈将我和弟弟喂饱、长大。
我生活在河岸边,一条青河绕着四季长春的大山,稳稳的大山,青青的河绕着它。它们是一家,白天,青山用宽厚的背为河水挡住烈日,夜晚青山摘在白云盖在河流上。孩子们,小溪流爬在大山爸爸宽厚的背上,滑梯般滑溜而下冲进大河妈妈的怀抱。白天,河流奔流着不停息地劳作,挥汗成雨,为让山上的溪流能欢唱;夜晚,它又拉来弯弯的月亮船,与大山作伴,又开始潺潺地唠叨着今日的家常。弯弯的小船流淌在它身上,摇呀摇,把夜摇进梦乡。河流依偎着山,山摆着威严稳稳地立在那里,山抚摸着河的长发,河悄悄地在夜的林间流下几点泪花。夜为世界披上了黑布,一切都将睡着,在呼噜声中,它们相互依偎着,修复白天的疲惫和伤痕,明天又是一个日子的开始。
大山苦撑着天地,人们却是贪心地挖呀挖,砍啊砍,岁月的风霜给大山留些了很多疤痕,一些陈旧的老伤病让大山威严又闷闷地咳几声,山老了,尖顶已经失去了植被,稀疏的发际越来越靠后,起先还有呐喊,渐渐只有痛苦的嘶吼,如今闷闷地空响,掏空山的人们却还不在意。河水为山哭泣,青的、黄的、红的泪,汇聚成黑的泪,流着流着,泪浑浊了眼,眼都干涸了,静静地哭泣。我长大了,父母老了,山也老了,河也快干了。我生活在河岸边,我的家人也生活在河岸边,一直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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