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是24个小时，1440分钟，86400秒，在一天之中，会发生很多事。
明天，太阳还是会照常升起。
01
当清晨第一缕光自东方亮起，这个西北小城便醒了。
春夏换季在这个干燥、不那么宜居的地方没有明显的界限，常常是昨日还披着外套，今日就换上一袭清凉。
五月天是黏腻又让人焦躁的，挂在头上的那个火球仿佛不知疲倦，起早睡晚，打了鸡血一样肆意倾泻着它的恶意。
街口的早市熙熙攘攘，路边的早餐摊飘起一阵阵香气，在钢筋混凝土搭起的牢笼里，这一刻是日出日落间难得的温存。
魏明站在路边，看着不远处一个正在打扫路面的环卫阿姨，发起了呆。
鸡窝一样的头发，油光满面的脸，还有双布满血丝随时要闭严实了的眼，无一不在诉说着他的难堪和窘迫。
他讨生活的那家公司的老板，拖欠了他三个月的工资。
不签劳动合同在这个城市的底层职场内是常态，这份工作魏明干得很是辛苦。
“实习期1—3个月，实习工资2300元，转正3200元，有没有问题？”
在入职时，老板问他。
魏明很干脆地说“没有问题”，结结实实干满了三个月，这才获得了口头转正。
扣除五险，他每个月到手的钱仅有两千多元，这样的收入，在消费水平居高不下的本地，别说存钱，最多也只够温饱。
他只拿到了三个月实习期的实习工资，转正之后，他又干了三个月便被辞退，再没收到过一分钱。
面对他频繁的催要，老板客套的敷衍也逐渐凶狠起来，那副面孔让他气恨又无奈。
“公司困难，一分钱没有，有本事告我去，不然就他妈乖乖等着。”
那是魏明最后一次讨薪，他苦苦守在地下停车场，蹲守在老板的车前堵他。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老板三两句话就想打发他走，二人拉扯之间，老板扔下这句话，还是开车逃了。
公司是不是没钱魏明很清楚。
在他被这家公司的老板扫地出门之前，老板的生活品质没有丝毫变化，他组的局，他吃的饭，他喝的酒，他睡的人，哪一次都抵得上魏明两个月的工资。
他也不是没有试着维权。
新庆区劳动监察大队他去了不下五趟，得到的答复是“等消息”。
他不能再等了，也不想再等了。
魏明解锁手机，裂成蛛网的钢化膜下的手机屏奄奄一息，上面显示着一条短信。
“尾号0662卡5月27日07:20工商银行支出（信使展期服务费）3元，余额0.53元。【工商银行】”。
不远处的鸡蛋灌饼摊飘来的香气，让他的肚子发出了令人沮丧的呻吟，他盯着摊上付钱的人和不远处陆陆续续进入校门的小学生，攥紧了兜里的匕首。
这是他勇气和安全感的来源，他这辈子握不上笔杆子，搞不到枪杆子，只能攥紧了刀把子。
末了，他还是松开了兜里的硬物，把目光从小学校门移开了。
站在人行道边，他的身边穿梭着一辆辆共享电动车，上面载着的，都是一个个还有饭吃的年轻人。
而他，连裹腹之食都没了。
距离9点还有时间，这段时间足够魏明步行到那幢曾经工作的写字楼。
这段路他感觉走起来很长，比他26年的人生还要长。
“王总，欠我三个月的工资，你什么时候给。”
王泽林来的时候，魏明已经在办公室等他了。
见到魏明，王泽林就像看到马桶上的污渍一样，压根儿没搭理他，转而向着外面喊了声，叫了前台进来。
“你怎么回事儿，怎么又把他放进来了？天天跑来公司捣乱，还怎么工作？”
劈头盖脸训了前台小姑娘一顿，王泽林把魏明晾在一边，自顾自刷起了抖音。
魏明把手伸进了兜里，他发现自己的右手有些抖，手心全是汗。
“我再问你一句，拖欠我三个月的工资，你给还是不给。”魏明握在手里的物件给了他勇气，他的声音提高了一个八度，边说，边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向桌后的王泽林。
“你着什么急？不是说了等等吗？你那点钱也算钱？”王泽林轻蔑地看了魏明一眼，语气不紧不慢，充满鄙夷，“才九千多块钱，瞧你那点儿出息，你这辈子见过大钱吗？”
王泽林话还没说完，魏明已经冲到了他身边，右手从兜里掏出的匕首也弹出了锋利的刃，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在此期间，王泽林的头、脸吃了魏明好几拳，整个人都是懵的。
“你他妈到底给不给我工资？！”魏明咆哮着。
公司内一片尖叫，前台适时地报了警，其余部门的人全部跑到了公司外面，设计部和营销部的人，拿着手机全程拍着，唯恐落下哪怕一秒钟的精彩。
“小魏啊，你别冲动，工资的问题我早说过，一定给你解决，公司确实只是暂时没钱，你还年轻，别因为一时冲动毁了一辈子。”
王泽林虽然怂了，但还在尽力维持着老板的威仪。
蓝景财汇中心发生刑事案件的消息瞬间引爆本地抖音，同事们镜头下的魏明，声嘶力竭地向被自己劫持的老板讨要着工资，充满现场感的几秒视频，在互联网上疯狂传播，忙坏了本地网警。
魏明的情绪已经彻底崩溃了，他耳中听不进门口警察说的任何一句话。
抵在王泽林脖子上的匕首，也划破了皮肤，鲜血浸湿了他前胸。
魏明想起了爸妈，脑海中就像过电影一样，他再次从产房里睁开双眼，发出嘹亮啼哭，他穿过了无穷的黑暗，奔向了没有痛苦的远方。
一颗来自对面天台的子弹精准地刺穿他背后的玻璃，射入了他的后脑。
魏明就像一袋失去重心的面粉，轰然倒地，手机上的微信里，刚刚亮起了一条未读信息。
“明明，今天回来吃饭吧！妈做了你最爱吃的焖面。”
02
“大夫，我能撑得住，告诉我，我还有多久。”
胡铭静静地端坐在医生面前，心平气和聊着自己时日无多的日子。
医院向来与快乐和幸福绝缘，滋生绝望和死亡。
“我见过很多患者，情绪像你这样稳定的，还真没有。”医生说，“三个月，最多半年。”
胡铭谢过医生，拿着病例和片子离开了医院。
心脑血管医院南门口，是一排花圈寿衣店。
胡铭曾经无数次路过这条街巷，总觉得这些白事商人商业思维绝佳，但是有点儿缺德。
白事商人们当然没错，产业开在医院门口，是真正的专业对口——再好的医院，每天也有人死去，产科和ICU，就是一张八卦图，要阴阳调和，有人生，也必须有人死，有人死，生意就来了。
在商店买了四瓶冰镇啤酒，胡铭找了一块儿树荫，坐在道牙上把这几瓶酒一饮而尽。
四块钱的西夏啤酒，瓶身上印着X5，带给他短暂的麻醉。
他突然觉得很倦，有种彻底放弃的疲惫感。
手机微信收到一条消息，是胡铭的妻子周舟。
“老公，我在附属医院检查，可能没那么快，下午回去你煮饭吧。”
周舟作为妻子，是无可挑剔的，他们在学生时代相恋，是少有的能从大学走进围城的一对璧人，羡煞旁人的那种。
但她病了，病得很重。
为了挽救妻子的生命，原本幸福的三口之家现在支离破碎，胡铭卖了房子，举双方父母、全家之力，还是欠下了40多万的外债，夫妻二人和女儿姗姗挤在一处月租500多元的老破小单间里，等待奇迹。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奇迹没有发生，胡铭却等来了自己时日无多的消息。
他盯着妻子的微信聊天框，脑海中一片空白。
“嗯，好。”
这条消息发出后，他仿佛下了很大勇气一般，发出去另一句话。
“老婆，要不咱别治了。”
周舟回了一个撇嘴的表情，胡铭知道，她在等他说完。
“你已经是晚期了，治不好的，家里已经掏空了，姗姗还小，别到时候人财两空。”
面对医生“宣判”的时候，胡铭没有哭，发完这句话，他才哭。
“嗯嗯”。
周舟发来一个表情包。
从相恋到婚姻，他们从来没吵过架。周舟是个好女人，胡铭更是个好男人，他们的爱情幸福甜蜜。
他说什么她都依，这次，也是一样。
她轻描淡写的用一个野萌君的表情包，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这一点跟胡铭很像，谈论生死的时候，就像是谈论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不是豁达，而是已无退路下的无可奈何。
胡铭和周舟把姗姗送到了奶奶家，享受着难得的二人世界。
“我想听你弹吉他。”周舟说。
胡铭笑着应了，那把吉他还是周舟跟他恋爱时用兼职的工资买来送他的。
好静呀我们的夜 yeah
看着你睡在我身旁
像孩子一样
我多想摇醒你
告诉你我有多么地爱你 yeah
情人啊醒来嘛
快看着我说你也爱我
可是为爱我而来
人世间
穿过那茫茫的人海
睡在我身旁
我多想留下来
永远在你枕边啊
日夜陪你欢愉呀
哦...情人啊
看着我
就这样绝情地老去呀
周舟靠在胡铭的肩上，听胡铭唱着朴树。他一点儿也没变，唱歌还是那么动听，她的眼泪却止不住的往下流。
“吉他还是留给姗姗吧，给她个念想，其他的我们也都写在遗嘱里了。”胡铭看着周舟，“只是这孩子可怜了，也要让咱爸咱妈受累了。”
“你怎么决定，我都支持。”周舟尽力挤出一丝笑容。
风很大，34层的高度让一切都变得渺小起来。
“我有点害怕，会很痛的吧？”周舟有些发抖。
“怕了的话，就抱紧我。”胡铭给她打气。
他们紧紧抱着，用把对方箍进身体的里的力度，抱着。
飞啊飞啊，飞去一个没有痛苦的世界。
03
齐光明在夕阳下骑着自己的公路车，他很久没有这样畅快地放松自己了。
失业断供之后，他现在一无所有，还倒欠了几十万。
如今，他只剩这辆买来没怎么骑的公路车和一个骑行包。
这次的远行是他精心谋划过的，沿途既能看到从未看过的风景，终点也能让自己彻底长眠。
人过中年之后，人生已经不会发生太大改变，“老赖”齐光明彻底失去了让自己那颗不怎么健康的心脏继续跳动的信心。
齐光明怕疼，又恐高，想了半天，选择了相对文艺的方式。
每多看一眼路旁的风景，他在这个世上的时间就少一分。
齐光明近乎贪婪地欣赏着路旁慢慢后退的景，跟自己的过去告别。
此行终点是在黄河边，虽然不近，可总有到的时候。
黄河边风很大，刮到他身上，有些冷。
黄河大桥孤零零地卧在他头顶，呼啸着的狂风和一辆辆过往的车辆散发出的噪声，让他头晕目眩。
浑浊的黄河水被狂风拧出了乱麻一般的皱纹，如同齐光明到现在都理不清辨不明的人生和账单。
他关掉手机，把手机用尽全身力气扔进黄河，回头看了看立在岸边的公路车，还是决定带着它。
扛着公路车的齐光明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被黄河水卷得越来越远，越来越深。
赤条条的，跟他当初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一样。
04
夏天的夜，来得很晚。
这个西北小城显然还不打算睡去，亮起的街灯和那些小吃街上的喧闹，伴随着灯红酒绿的酒吧夜场，为夜生活的开启写了篇市井又纯欲的序。
大爷大妈们在小区里纳凉闲聊，厨房里锅碗瓢盆的乐音，混着电视里的晚间新闻。
“今日上午10时许，蓝景财汇中心发生恶意讨薪刑事案件，接警后，新庆区公安分局迅速调集警力赶到现场处置，对犯罪嫌疑人开展情绪疏导工作。10时40分，现场处置特警果断开枪击毙犯罪嫌疑人，安全解救人质。经查，涉案嫌疑人魏某系银川市人(男，26岁)，伤者已第一时间送医救治。目前，伤者救治、案件调查、家属安抚等相关工作正在开展中。”
饭后散步的人们谈论着恶意讨薪被击毙的年轻人、跳楼的绝症夫妻以及失踪的老赖，说得眉飞色舞，口沫横飞。
一天是24个小时，1440分钟，86400秒，在一天之中，会发生很多事。
明天，太阳还是会照常升起。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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