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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笔下的“新生洲”(郭艾晨)

苏轼笔下的“新生洲”(郭艾晨)

作者: 郭艾晨 | 来源:发表于2025-08-10 14:39 被阅读0次

长江中游浮有许多沙洲,几千年间,沙洲与河道皆历经变迁,恰似沧海桑田。六朝以后,举洲的位置和形状历经变化。唐代初期,举洲崩塌、沉没。北宋中期,随着泥沙逐渐淤积,沙洲原址下游附近隆起新的沙洲,被称作“新生洲”。明代弘治版《齐安府志》载:“鸭蛋洲,古名新生洲,在西北三十里三江口大江中。”此时期,举洲原址早已被泥沙填满,依附于大陆,也即今之新洲部分,而举水入江口由原来的王家坊,改到下游靠近乌林的鹅公颈。由是观之,春秋柏举之战的战场确实包含举洲在内。新生的沙洲,林木掩映,飞鸟成群,野兽出没,但始终人烟稀少。文豪苏轼谪居齐安期间,像谢朓、李白一般,寄情山水,游历周遭,曾利用拜访岐亭陈季常之机,数次来往于齐安与麻城之间,多走陆路。有次,信佛的苏轼从麻城岐亭搬运一尊残损的罗汉石像,返回齐安(修复后,放在安国寺里),只能坐船,顺便登临新生洲的三江驿,并作诗《新生洲》:“时复红鮀股背分,蔽遮深浪见深仁。三江自此分南北,谁向中流是主人?”

关于这首诗,后世解读大多一笔带过,或者含糊其辞,未知红鮀为何物,未知此诗真意。此等暴殄天物之窘境,实乃吾乡人之奇耻也!根据现代人的理解,红鮀是一种深海水母,状近椭圆形,身体呈红色,艳丽而眩惑,也叫红色水母,常见于北冰洋2600米处的水下,且其触手细长,带有致命毒液,用以捕食,可谓是“粉红妖姬”。按照苏轼那个时代的条件和见识,此条可以排除。鮀是古汉语稀见字,常有三种说法。一说是古代淡水的吹沙小鱼,又名沙鳁,体灰白色。《尔雅·释鱼》云:“鲨,鮀。”东晋郭璞注曰:“今吹沙小鱼,体圆而有点文。”《正字通》云:“鮀即小沙鱼别名”。二说是扬子鳄的古称。《本草图经》云:“鮀鱼生湖畔土窟中,形似守宫而大,长丈馀,背尾俱有鳞甲。”扬子鳄以险恶习性著,且无红色鳄鱼的品种。三说是一种巨型鲇鱼。《说文解字》云:“鮀,鲇也。”1939年版《巴县志》云:“鮀鱼,俗称肥鮀。……吾县所称为肥鮀者,口腹俱大,背黄腹白,身滑无鳞。”这说明在西蜀长江水域,存在这种背腹异色、体型肥硕的巨型鲇鱼,但没有明确称之为红鮀。有一种红色鲇鱼叫红尾鲇,背部灰黑,腹部雪白,尾鳍橘红,且分界明显。但红鮀主要生活于南美洲的亚马逊河与奥里诺科河,于1978年从越南引入中国南方,而且原本作为观赏鱼种,后因大量放生而泛滥于南方江湖,成为钓鱼人的最爱,因为体型巨大,肉味鲜美。由此看来,苏轼笔下的红鮀不可能是外来物种红尾鲇。

巴蜀肥鮀实为长江鲇鱼,也叫南方大口鲶,其背黄腹白是常态,但不是唯一形态。它是很有灵性的大型肉食性鱼类,跟变色龙一样,善于根据水域环境、光线强度、水中含氧,随机改变自身的保护色,尤其是背部颜色,黄色、金色、黑色、灰色、青褐色、粉红色、迷彩色,适时变色。它的背鳍、胸鳍、腹鳍、尾鳍,一般跟背部同色,但是在体内血液循环加剧的情形下,它的所有鱼鳍会变成红色,比如雄性处于繁殖季,往往会因异常激动而变红,以吸引雌性交配,或者被抓捕后反复挣扎,往往会因怒发冲冠或皮肤摩擦而变红,显示自己倔强的血性。此时节,它的背部、嘴唇也微微泛红。苏轼原本生于西蜀江边,贬谪江城齐安,必定见过被钓上来、不断挣扎的红色鲇鱼,因而称其为“红鮀”。此外,长江中有一种中型肉食性鱼叫江团鱼,也叫长吻鮠、鮰鱼,其形状跟鲇鱼近似,有时也被叫做“肥鮀”,被当代学者张春霖一并记入《中国鲇类志》。《正字通》亦云:“鮠似鲇而大,白色背有肉髻”。江团鱼的通体颜色是粉红色的,只有背部前后呈灰色。苏轼曾作诗《戏作鮰鱼一绝》:“粉红石首仍无骨,雪白河豚不药人。寄语天公与河伯,何妨乞与水精鳞。”这首诗作于八年前,他自西蜀眉山远赴江南临安任职,途径荆州石首,吃到了美味的江团鱼,认为比河豚更加好吃。这里的河豚是指河鲀,具有毒性,而馋嘴的苏轼不惜以身试毒,只为满足口腹之欲。离开齐安、到达常州后,他在《惠崇春江晚景》中又提到了河豚:“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至少有荆州石首的这次经验,他对红鮰、红鮀有着深刻的味觉记忆。

继续细心查阅中国鲇鱼的种类,我还可找出苏轼笔下红鮀的另一可能鱼种,是黄河鲇鱼(亦名黄河鲶、肥鱼)。它体型肥大,头扁口阔,背部青褐,腹部浅灰,嘴唇、两鳍、尾巴均呈红色,真正的血盆大嘴,贪得无厌。据说,黄河鲇鱼被誉为“活人参”“河鱼之王”,比黄河鲤鱼更好吃,是黄河鱼种里最好吃的。名菜“黄河鲶鱼汤”,炭火慢炖,加枸杞、当归,汤汁乳白粘稠,极其美味,大补。贬谪齐安前,苏轼辗转于北方的汴梁、凤翔、徐州、密州等地,在某个城镇的客栈里,可能享用过这道美味,记忆犹新。黄河鲇鱼也是很有灵性的大型肉食性鱼类,不是善于根据环境变色,而是善于潜伏岸边“钓鱼”,即用充满粘液且微微摇动的尾巴吸引老鼠、鸟雀,趁其靠近啄咬时,用尾巴将其击至河中,或者用大嘴咬住,成为自己的美食。以上,我列举了苏轼笔下“红鮀”的三种可能鱼种,长江鲇鱼、江团鱼、黄河鲇鱼,无论哪一种,都是大中型凶猛肉食性鱼种,形状都近似椭圆形,背部和腹部的色差很明显。有了这种认识,也许就足够了。至于红色有何寓意,倒是其次的。如此说来,所谓“红鮀股背分”,是指洲上荒丘是青褐色的,洲边沙滩是灰白色的,分界比较明显。所谓“蔽遮深浪见深仁”,是指这种肥鱼潜伏在缓流区底层,此时节一动不动,没有捕食,显得有些深情仁义。后面两句好理解:承接上句红鮀股背分明,新生洲位居江中,分出明显的三条江,谁可以在中流击水,掌握时代的潮流和动向呢?这跟屈原登临鄂渚、思考楚国出路的情形是一样的。结合苏轼自身经历来看,他极力反对王安石变法,以为可以成功,没料到被诬陷迫害,差点死于狱中,如今被贬至齐安一隅,而王安石自以为能掌握变法全局,其中也有被出卖、被贬谪的时候,乃至后来还赔上儿子的性命。时局、政局的诡异,有时候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需要补充的是,苏轼由沙洲迅速联想到红鮀,因为他见多识广,学识渊博,可以信手拈来,而且平时贪恋美食,无法抗拒无骨肥鱼的美味诱惑。这正如他在《初到齐安》中所言:“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他以无比美味的红鮀比喻风景优美的沙洲,说明他此时节的心情是很愉快的。我甚至认为,苏轼对于新生洲形状的第一印象、第一感觉,或许是红腊鱼,也即比目鱼、偏口鱼,一种身体扁平、椭圆形状、两眼置顶、平躺海底的海鱼,如此才更像是鸭蛋洲。他之所以改成红鮀加以形容,应该是因为作诗讲究平仄,红腊、比目、偏口的第二字皆为仄声,只有红鮀的第二字是平声,符合此诗的平仄需要。比目鱼的民间传说,似乎更适合“深仁”二字。无论如何,苏轼将新生洲想象成一条深潜而神秘的大鱼,可以被视为新生洲来历的特定神话传说,不妨可以被后世继续加工改造,且结合红尾鲇或者比目鱼的特点,创作一个完整独立、意味深长的民间故事,并在洲上的古渡口树立一座“鮀洲人鱼”的雕塑。而且,苏轼这首诗的格调很高,很有境界,显示出深刻的人生哲理的色彩。其他如岭南汕头被称为鮀城、鮀岛,其形状也是近似椭圆形的,巢湖姥山岛的得名来历也跟鱼的传说有关,但它们的故事和底蕴编得非常庸俗,令人掩鼻。苏轼登临之时,洲上草木丛生,一片蛮荒,住户极少,主要是渔民的栖息地。苏轼站在三江驿边,环顾、遥望、沉吟,将沙洲想象成神秘优雅的栖居地。如有可能,他应该愿意在此落户栖息,开荒种地,那时节他不再是“东坡先生”,而是叫“西洲先生”。三江驿即廖岭古渡口,介于乌林驿和广陵驿之间,此种空间距离,正符合古代关于驿站设置的要求。这说明当时已有少量人口栖居于此,尤其是一些渔民,搭着棚屋,每日打渔,为鱼贩子各种鲜鱼,运往县城菜市。

南宋初期,赋闲在家的陆游被起用为夔州通判,他携带家眷共十人,乘大船自越州入长江,溯流西上,历时半载,到达夔州。他在《入蜀记》中对齐安一带多有记载,比如:“八月二十日晓,离齐安。江面无风,挽船正自赤壁矶下过”,“挽行十四五里,江面始稍狭。隔江岗阜延袤,竹树葱倩,渔家相映,幽邃可爱。复入大江,过三江口,极望无际。”这里的“隔江岗阜”,被后世有人认为是新生洲西部的一带土岭,但是以距离赤壁矶十四五里计算,应该是鄂渚黄柏山的高岭岗地;后世还有人认为是广陵渡一带,距离上正合适,但是对不上“隔江岗阜”四字。从此次“挽行”路线看,陆游应该走长江南岸,特地绕弯至北岸齐安,寻访东坡和赤壁遗迹,那么下行“隔江岗阜”,必定是鄂渚华容。陆游大约在北岸的广陵渡横渡过江,转至南岸,“复入大江,过三江口”。北宋苏辙《齐安快哉亭记》亦云:自齐安快哉亭,“西望武昌诸山,冈陵起伏,草木行列,烟消日出,渔夫樵父之舍,皆可指,此其所以为快哉者也。”东南而下的江水,被新生洲及其西侧的小沙洲分成三股,三条河流交汇处,即鄂渚华容的三江口。这里是东汉末年孙吴水师黄盖的驻扎地,附近樊口的樊湖(梁子湖)是东吴军港。其后,陆游分别加入川陕宣抚使王炎幕府、西蜀制置使范成大幕府。几年后,卸职东归的范成大,在其反向而行的乘船途中,效仿《入蜀记》写了《吴船录》,其间记载:“午后风息,通行。百八十里,至三江口,宿。”陆游、范成大两人的长江旅行日记,均未提及三江口对岸的举洲(新生洲)。据我推测,应该是他们都从沙洲西边的主航道经过,而且纤夫挽舟于沿长南岸,无法识别并眺望北岸的沙洲,误以为新生洲是北岸陆地的边沿。其内江两边出口被茂密的绿树、芦苇掩映着,容易让人出现视线模糊、界限不清的情形。生于该洲的我,有次自汉皋坐邮轮至金陵,途径该洲,一愣神功夫,竟然未能识之。

苏轼能够识别新生洲,因为他多次往返这一带,而且多走陆路,从石门沿江高处而过,对沙洲一览无余。而且苏轼每次出游,皆有几个家在本地或寄居本地的诗人朋友陪同,比如潘大临、古耕道、潘丙、郭遘等,承担导游作用,对于本地风物自然全盘掌握,了然于心。陆游、范成大纯属匆匆过客,于沿途风景真可谓挂一漏万。关于苏轼从石门山路眺望江中新生洲,并作诗《新生洲》,学界更倾向于他自岐亭在举水乘船南归时,泊船于举水口的新生洲南端的三江驿,也即后来的廖岭古渡口,当时建有码头和驿站(此前的举洲、烽火洲时期,皆如此),登临并作诗。不久,他再次乘兴登临鸭蛋洲,自西向东,四处详细游览,到了沙洲东部的开善院。这地点应该是几个诗人朋友此前告知的,而信佛的他许愿会专程再次前来拜访。夜幕降临,晚霞满天,虫鸣四起,江流潺潺。秋夜温柔,泛舟东归,坐在船头的他,“诗魔上头”,立即写有《晚游城西开善院,泛舟暮归,二首》。其一云:“晚照余乔木,前村起夕烟。棋声虚阁上,酒味早霜前。远谪何须恨,来游不偶然。风光类吾土,乃是蜀江边。”这里的前村应为广陵渡,临江有琴台阁,傍晚时分,有人在那里下棋饮酒。苏轼的笔下,还将新生洲一带当作自己的西蜀老家,来一趟新生洲,像是回一趟老家。其二云:“放船江濑浅,城郭近连村。水槛松筠静,市桥灯火繁。谁家挂鱼网,小舫系柴门。卜筑计未定,何妨试买园。”这里的江濑应为齐安码头一带,夜晚还灯火通明,因为来往船只很多,商贸发达。结合文献考证,城西的开善院故址,应该位于今鸭蛋洲吴岭村紫竹寺一带,可以说开善院乃紫竹寺的前身,建于北宋时期。正因寺院位于沙洲,才必须乘船游览,若在陆地,那便是骑驴骑马了。正因荒洲居民极少,绿意盎然,此处建寺,委实宜于潜心清修。苏轼在诗中流露出打算在新生洲买园暂居的想法,一边种地,一边参禅,岂不快哉?

因为苏轼两次登临三江驿,后世将码头上的草亭名曰“东坡亭”。几经兴废后,这里如今重建了廖岭古渡口的建筑景观,且在临皋处重建了东坡亭。暮色苍茫之际,这里宜于听涛听虫。抑或“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然后“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紫竹寺几经兴废,延绵至今,而近代有来果禅师,乃齐安佛教界之领袖人物。某日,我到吴岭村四处寻访,果然访得紫竹寺,在我高中同学蓉所在吴岭村的村头,靠近高中同学蓁所在余岭村前的原野,绿树掩映,较为隐秘。若非树林、原野深处的那一面马头墙有些惹眼,我可能一愣神就走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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