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是去寻“秋”的。
香山红叶,陶然芦花,这些被笔墨浸透的景致,仿佛成了季节的必修课。可车愈行愈远,窗外却渐渐褪去了文人画里的精致。整齐的田垄化作连天衰草,憔悴的枯黄在风里瑟索,像一件被岁月磨薄了的旧袍。几株瘦杨伶仃而立,枝桠间悬着空巢,如天地问未落款的标点。我心里泛起些微失落——这秋,未免太过草率了。
在一个无名路口下车,信步走入土路。两旁丘陵低伏,植被稀疏,露出大地最本真的肤色。风是凉的,带着微湿的绸缎质感,轻拭面颊。万籁俱寂,连草叶摩挲都敛着声息。初时觉得自己是个冒昧的闯入者,破了某种亘古的约定。可那寂静渐渐漫漶而来,将都市的喧嚣、心底的焦灼,一一沉降。
就在这极致的静默里,我遇见了那棵树。
它独立在斜坡上,有种离群的从容。辨不出树种,只见岁月在它身上凝固成深褐色的褶皱。树干需两人合抱,树皮皲裂出无数纹路,顺着某种力的轨迹盘绕扭曲,像封存的火焰,又像老者手背上隆起的脉络。叶已落尽,唯剩几片赭红缀在最高处,在灰蓝天幕下燃成不熄的炭火。
最震撼我的,是它与周遭浑然天成的和谐。它立在那里,不似从泥土生长而出,倒像是天地对话时自然凝结的符码。根系想必已与山丘的骨骼交缠,每一道裂纹都对应着土地的沟壑。
风来时应和摇曳,如默契的舞伴;日移影徙,它的影子与土石枯草交融,不分彼此。
我将手掌贴上树皮,温凉坚硬的触感直抵心扉。闭上眼,忽然觉得自己不再是自然的旁观者。我的呼吸应和着它无形的吐纳,血脉搏动暗合着地底深处的颤音。在这静默里,我与树、与丘、与秋,达成了无言的盟约。我们不再是主客二元,而是共构成寂静的本体,如音符溶于乐章,水滴汇入长河。
“天人合一”被我们说薄了,沦为口号或遥不可及的理想。
我们总带着刻意的悲悯谈论保护与回归,却在这棵老树前顿悟:和谐并非需要达成的状态,而是早已存在的本真。它不要求我们为自然做什么,只期待我们放下“我执”,谦卑地融入这无言的循环。
想起古人比我们更懂这种默契。宋玉悲秋,杜甫伤时,终究是人的情绪投射。唯有王摩诘那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真正抵达化境——没有悲喜,只有从容。人行至水尽处便安然坐下,看云生云起。此刻立在树前,体会的正是这般心境:不是我在赏秋,我已成秋。
夕阳西斜,万物浸入琥珀色的光晕。我向老树微颔作别,它静立暮色中,如沉思的哲人。
归途上,荒芜不再潦草。枯草空丘,皆自有章法。秋本是盛大的收敛,庄严的告别。它剥去浮华,将生命最素朴的形态袒露给天地。而和谐,就在这袒露中悄然圆满。
今日本为寻秋色,却领受了静默的教诲。空手而来,满载而归——这满怀寂静,是秋赠予我最丰厚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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