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未知未至 | 来源:发表于2025-09-07 14:16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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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的画里梅花开,梅花落,那是梅的一生。我的一生不过是报那一喂之恩。
图片来自抖音

one

我腿部被锋利的捕兽夹咬得死死的,饥饿更令我蜷缩成团,眼巴巴望着这条杂草丛生的路。

风透过叶间,婆娑起舞。眼前模糊不清,只看见一双好看的手,修长的手指温柔地抚摸我的头。

“小家伙,累坏了吧,吃块肉干。”他递给我东西,我咬了口,是肉的味道,我好多天没吃到肉,大口嚼着,很快便吞进肚子。看着我那干瘪的肚子,我再次仰头,他一袭青衣,清瘦儒雅。

他费了好大力气,双手通红,为我打开捕兽夹,撕扯布条为我包扎好伤口。

从此我有了名字,他唤我“梅”。

马车一颠一簸,我期待地望向他,他撇撇手,从怀里取出一块饼,饼又大又圆。

“梅,你将就些,我只剩这些干粮了。”

我第一次吃这种东西,咬下去,又硬又难吃。

他将我不吃的饼掰开几块,自己吃一块,剩下的收回怀里。

“快到扬州了,此次搬家,要身无分文哩,梅,你跟着我啊就要受苦哩。”

马车一摇一晃,月色朦胧。

two

扬州不小,市集林立,商人往来,车水马龙里透着热闹。

他往地上一摆,立马来几人看画,可惜他有点木讷,嘴巴也不灵活,他像根木头杵在那里,既不懂吆喝,也不懂讨价议价。而大多商人也不懂,径直摇头离去。

我们等了大半天,终于来了俩人买画,他们不只是买画,更想招揽结交他。

俩人形貌相似,身材矮胖,身上的衣服是金黄色绸缎做的锦衣,看得出来家财万贯。他们自称是扬州二马的马氏兄弟,是这里有名的盐商,但他们一听他的声音就知道他是外乡人。原来兄弟俩来自安徽邝门,跟他也算半个老乡。兄弟俩一为马曰琯,一为马曰璐,他们与寻常豪门的畜奴养妓不同,他们好古博雅,结交四方名士。

马氏兄弟欢迎他到府邸小玲珑山馆一聚,品茶赏花,鉴宝识画。

马氏兄弟离去前摸摸我的头。

他们十分欣赏他,不吝赞美他将来一定会名声大振的。

three

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匆忙,他钟情于画中的梅,他喜欢在阳光肆意的时候带我骑马,游玩在扬州的大街小巷,看着这些过客,我喵了一声,他也总会感叹一句,生活哩生活,人非圣贤,谁都要生活,哪怕你是郑板桥,金农这样的大画家,也得作画谋生哩。

他害怕去讨价议价,那样有损文人风骨。所以他喜欢去小玲珑山馆拜访时捎带上几幅画,去多了自然熟悉那里各种样式的文人骚客,令他大开眼界,他也认识了边寿民、李方膺。每当他要卖画时就嘱托外出游玩的边、李二位仁兄。

他就这样慢慢地成为扬州闻名的画梅圣手了,相比于画圣,他只是淡淡地对我说,我呀,不强求功名,要是有功名早就成哩,又怎会科举多次都不中一次。

他说他注定是穷困潦倒,但他衷心希望有个大房子,像小玲珑山馆那样,这才算在扬州立足。

说到这里他啐了一口,呸呸呸,生活会好起来哩,小房子也挺好……他此刻眼里藏满耀眼的光辉,他用手抚摸我,沾着墨香的手指滑过鼻尖,我嗅到了水墨淡香,又像是梅花绽放的清香。

four

扬州茶香,细雨绵绵。

望着瘦西湖那一大片淡绿色湖水,我尝着翡翠烧卖,望着二十四桥,我尝着千层油糕。他开心地说,“梅,你这小家伙,你眼睛里有月牙,知道吗?”我伸出舌头舔舔手爪,好像还没吃够。

他把我放在肩头,乐呵呵地哼着歌,扬州烟火细无愁,烟波三月有新巢哩……

我们搬出暂时寓居的七峰草堂,城北方向有一座狭窄的小屋,邻居旁有个高大的杉树,屋内有棵瘦弱矮小得可怜的梅花树,勉强算个房子。他依旧一袭青衫,站在屋内看着天空,看看梅花树,再看看那高大的杉树,于是屋子有了个雅称,他唤“青衫书屋”,也唤“巢林树屋”,巢林,巢林,他的巢里两个木两棵树,所以他常常也把自己唤巢林。

闲来无事,一品细乳细分茶,他呀,喝大红袍要加雪,喝绿杨春茶也加,雪是好雪,冬末梅花枝头凝成的雪入茶,他会眯起眼细呷一小口,等嘴润了喝一大口,口中茶不急咽下,让茶香一点点地在喉中滑落,哪里像个文人墨客,跟个茶痴一样。

月下清浅,树下一大坛子水,他研墨作画,梅花总是稀疏,水中梅花横斜,暗香浮动,墨香参杂。他一丝不苟,身体笔直,笔尖蘸墨,笔墨缓缓落下,流动的线汇成梅花丹青。

梅花开,千蕊万瓣,俨然梅花傲立风雪,一树盛芳。

我不懂为何是千蕊万瓣的繁华,我看见的梅花明明是疏影横斜的,我反而更喜那画中地上的梅花落,那更符合我所见的梅花。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就是我们的一生。

five

他对梅花乐之不疲,当他作画时,梅花落头上,他浑然不知,画上梅花栩栩如生,他长舒一口气,他笑着说大功告成,激动地抱起我转了一个圈。他鬓间白发已然突兀,他一只眼睛流出鲜血,鲜血滴落画上,鲜艳得如同树梢梅花。

自此,隔几天来好友探访。他都只是笑着迎接,他说瞎就瞎哩,还好就瞎一只眼哩。他们就又给他冠以高尚名士,坚贞不屈的美名。我不懂这种美名是不是可以吃掉,我知道要是我瞎了一只眼,我就无法精准地捕抓我的猎物,我会无法观察世界,甚至无法看见这一树梅花的清幽。

倒是马氏兄弟异于他人,他们为他请来名医,看过眼睛,所谓的名医把了把脉,就捋捋那黑细山羊胡,眼睛成了一条缝,良久,嘴里吐出难啊难,久病难治嘞!名医写下药方,嘱托他要戒掉茶,茶多败血。

戒茶?一个茶痴又谈何容易。

他感激马氏兄弟的好意,拿出几幅珍藏好久,自视甚好的画回赠他们,他们担心他会久郁心结,他摆摆手,他说莫要小瞧他哩,他呀不怕瞎,就算瞎他也还是会喝茶,他这一喝啊就是一辈子哩。

six

暮色,小雪落纷纷。

我喜欢凝望天穹那片厚厚的云,云里像一片雪地,地上布满夕阳那如胭脂红的梅花印。风带着细微的凉从我那毛茸茸的皮毛刮过,我的身体皮毛老了点硬了点,连小雪都觉寒凉,动作慢了些 ,不喜欢跑动,更喜欢躲在某个小角落睡觉,屋檐也老旧破烂,瓦片,这缺一块,那断一块。

风雪灌入里屋,他生火取暖,他一只眼睛用长长布条包住,布条上有他画的梅花,另一只眼睛正认真看着炭在陶土火炉里滋滋作响,有点失神。

他第一次皱眉,他自言自语地说唉,好像又老了些,都老骨头一把哩,他自嘲另一只眼怕是快要看不清东西哩。

我喵了一声,他拿来我爱吃的肉干,说了句小馋猫,声音是陌生的,我没听过那种沙哑的声音从他喉中发出过。

他笑了,他对我说:“梅,我们可能要饿死哩,你会不会离开我哩,要是我瞎了我就把你送给马氏兄弟,跟着他们保管你吃香的喝辣的。”

他把手搭在我爪子上,他的手掌依旧温暖如初。

我不知道什么走不走,我只知道我喜欢这里。

seven

他画啊画,梅花开啊落。

夜寐昼醒,日上三竿,他早应该像往常那样去画梅了,今天他没起床。我进他房间,他站在原地呆若木鸡。我走近些,用我的脸摩挲他的腿,往常这般撒娇,他会抱起我,递给我碗,碗里装着肉干。

他弯腰想抚摸我,但是手脚笨重得使自己跌倒在地上,我蓦然瞧见他另一只眼睛流出和干枯了的血迹。

他瞎了,突发眼疾使他双目俱瞽。

他没有害怕得大喊大叫,似乎意料之中。

他静静地坐在地上,手抚摸我的头,他脸上浮现苍白笑意,说:“梅,别怕哩,我好得很,我这就给你去拿吃的。”

我喵了一声。

他想站起身,腿早已使不上力,他只能这般坐着,我躺在他怀里,他唱起扬州清曲,《风花雪月》的曲声似河流冰封解冻后缓缓流动。

“满目梨花照梅梢……疏影落银河……”

eight

马氏兄弟来赏画救了他。

他躺着,已然更加消瘦,光线昏暗,他的头发凌乱披散,窗外雨潺潺,他听着雨声,想说话,无力说出一个字,马曰璐贴近他嘴边,他动动干枯的唇,说了什么。马曰璐点点头,目光里尽是怜惜。

马氏兄弟走了,他异常沉默,我没见过如此安静的他,似乎我的心底里他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

数月光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他学会了用棍子走路,可以慢慢探索房间里的东西,他想作画,他那双好看修长的手已然布满褶皱,他无论怎么画都只是画成点点团团,与先前画的梅花相差甚远。

他也不气馁,他沉默过,就是没放弃过。

“可以哩,可以哩,梅,我做到哩!”我看见他把纸张折皱过,把纸张用水湿润过,从中一遍遍感悟纸张的纹理,他的触觉变得更强,加上失明前对梅花的观摩,他的盲画梅花竟然比先前的更加出彩,画中梅花多了坚韧,笔墨暗淡些,着墨更加轻稳。

无数达官贵人请求他作盲画。

他画了一段岁月,有一日他出门去集市买吃食,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消失了,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night

其间,马氏兄弟来过几次,第一次来抱我回小玲珑山馆,我呆了几个时辰,从窗外跳走了,后面再来也不把我抱走,他们带了点食物给我,顺带打扫下庭院。

梅花几度与我相见,花瓣飘零在空荡荡的水缸里,堆积的落红化成土泥,土泥渐渐发霉,我还是在这里等着,数着梅花落了多少,又要用多久去消失。

马氏兄弟最后看我一次,再也不来了,他们要回安徽的故里,听说那里正逢春花烂漫时。他们临走时我听见了他们离别的唏嘘。

“唉,不知汪兄可否平安回乡,这么多年了,音讯全无啊!”

“他也是个犟脾气,耍什么文人志气,明明都穷酸成这样,卖个盲画就可以赚回本哩,依我看读书人啊都是榆木脑袋。”

“你还记得他说过要回乡,托我们照顾那只狸奴。”

“咋不记得哩,他倒好,自己就不辞而别罢了。”

他们的声音远去,消散。

我明白了离开的模样原来是空荡荡的,眼前景,心深处,都是空的。

也许我也老了,我也想出去走走。

兜兜转转,我去了每个屋檐上看,看看天空有没有下雪,我找了些被遗弃的肉干,我的老牙很难咬动,也不是我要的熟悉的感觉,我再寻,我发现小玲珑山馆也紧闭大门,门内有我最讨厌的老鼠声。

我走在路上,隔了多少山水,我不去数,我只是莫名地走到我和他最初遇见的那条路,我又躺在树下,年轻人一袭青衣,正徐徐向我走来……

ten

扬州城南,偏僻隐市的茅草屋里,淡淡墨香、梅香如故,这里的雨滴答滴答,雨绵绵地落在柔软的茅草,时不时落下,在他眉头碎开,仿佛梅花在骄傲地抵御着冰天雪地。

“梅,这间草屋貌似不错嘛,可以遮风挡雨哩,你饿了没?给你拿吃的。”

他下意识摸了摸空荡荡的旁边,他才发现自己离开青衫书屋有两日,还真是漫长。

他不需要点烛火,很庆幸他可以节省照明的钱,可是他要吃饭,要取暖,要穿着,要买笔墨纸张,还要喝茶。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梅花开了,梅香扑鼻,“梅”在树下舔着自己的毛发,像个爱打扮的小姑娘。梅喵喵喵地叫着,许是饿着了,他喂给它食物,它不吃,只是绕着他转圈,脸磨蹭他的腿。他伸手欲抱起梅,梅在眨眼间跑开,梅离他而去,他猛然惊醒,不觉罗衾不耐五更寒,不觉枕边泪痕消残。他只是呆了半晌,想起画梅。

他画了一笔,感觉少了点什么,再画,他发现他画错了,似乎手不听脑子使唤,心不与脑子在同一方向。

他放下笔, 窗外夜色正浓,皎月一轮悬挂云端,月华流照君,他双眸不痛了,好了,他身体健壮年轻,他一步步走回徽州,他要探故知、归故里,路过某条山水间隐藏着的小道,天地间氤氲的雾气迷蒙,他看见了梅,梅在树下看着他,他激动地从包袱上拿出肉干。

梅吃着,很美味,梅吃完喵了一声。

他无奈地笑,他把梅放在肩头。

沿途阡陌多暖春,鸟声不绝,虫鸣不止,绿荫花香,碧空如洗。

故里,乡亲旧友多邀约,他和梅这家去完,那家去。

他那死去的父母也还活着,他流下两行清泪,挥挥洗得发白的衣袖,那青衫如沐清风。

他碰见了老熟人,那兄弟俩拉着他上了酒肆,一个劲地喊他喝,一个喊着友谊长存,一个喊着一醉方休。梅也喝了口,有点辛辣,酒是好酒,当真是一醉方休解万愁,何来人生忧哩!

他还遇见了发小青梅,如今愈发亭亭玉立。他红着脸把当初没有写完的情诗递给她,青梅煮绿茶,哼了声转过身,青梅埋怨他负心,走了这么久都不回来看看,亏青梅还为他推辞掉父母逼迫的亲事。他傻傻地笑啊笑,对小青梅说难怪年少不能遇见太过惊艳的人,不然终其一生后悔哩。

他出门看乡榜,乡榜上依旧无他的名字,他嗤笑一声,悠悠离去。

戏班子唱戏哩,咚咚咚,铜锣敲响,他听戏很入迷。

他难以置信,他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多么希望美好的都不是梦。

世间好物不坚固,琉璃易碎彩云散。

他掐不痛自己,云里雾里,唱戏的伶人方罢一曲,最是人间不能留……他醒了。

这的确不是梦,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幻想。

他嘿嘿一笑,说人儿哩这个好啊,不负红尘走一遭哩。

第二天,他早已躺在床上。

青衫书屋的梅花落尽,春天要到哩。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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