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压在钟楼翘起的飞檐上,琉璃瓦的碎屑坠入护城河,将千年王气泛起一圈圈浑浊的涟漪。贾平凹铺开这卷名为《废都》的帛书,让西京城的砖缝里渗出世纪末的黏液。文化名流的四合院爬满凌霄花,护城河漂着胭脂盒,城墙缺口处疯长的蒿草吞噬了碑林拓片,整座城池在传统与现代的夹缝中,蜕变成一具华丽的空壳。
废都
庄之蝶伏在梨木案头写信,笔尖悬着欲坠的墨滴。这个被冠以作家名号的男人,在宣纸上播种的并非锦绣文章,而是粘稠的情欲。他与唐宛儿在雕花大床翻滚,精装本《庄子集注》的封皮沾满指痕;同柳月在葡萄架下苟合,线装《金瓶梅》的夹页嵌着发丝;与阿灿在书堆里交缠,砚台打翻的墨汁浸透了《颜氏家训》。孟云房捧着《邵子神数》推演命数,卦象里却浮现洗头房小妹的八字;龚靖元对着青铜鼎贩卖古董,鼎腹的饕餮纹映出当铺老板的嘴脸;阮知非举着放大镜鉴定赝品,玻璃镜片后晃动着情妇的裸背。贾平凹写他们“像庙会上踩高跷的纸人,经不得半宿夜露”,道破了知识分子在价值崩塌年代的集体溃败。这些自诩的文化精英,在酒色财气的熏蒸下,将书房化作交媾的温床,让典籍沦为欲望的注疏。
城墙根收破烂老头的平板车,载着线装书与搪瓷痰盂并行的荒诞。三轮车吱呀碾过青石板,旧书页里李白的月光论斤售卖,颜真卿的碑帖捆扎成摞。庄之蝶们醉心收藏的青铜器,在博古架上积着香灰;苦心临摹的名人字画,裱糊成遮羞的屏风。最绝妙的讽喻藏在清虚庵的禅房,慧明师太的紫檀佛龛供着送子观音,暗格里却藏着堕胎器械;诵经声与股票播报在香烟缭绕中交织,木鱼敲击的节奏应和着证券交易所的钟声。当文化沦为遮羞布,宗教化作生意经,这座城池的根基便在蝼蚁啃噬中分崩离析。暮色里飘来收破烂老头的歌谣:“碑林拓片糊窗纸,青铜鼎里炖蹄髈”,嘶哑的嗓音惊起钟楼檐角的寒鸦。
西京城的女子皆是带毒的曼陀罗。唐宛儿裹着苏绣旗袍穿过天井,发髻簪着水钻发卡,绣鞋踩着《素女经》的残页。她在庄之蝶的书房解开盘扣,让《浮生六记》的纸页印上唇印;柳月攥着存折数钞票,计算器按键声压过了《牡丹亭》的游园惊梦;阿灿褪去罗衫时,檀木书架投下的阴影恰好遮住《颜氏家训》的烫金题签。这些被物欲浇灌的娇花,终究逃不过零落成泥的宿命。唐宛儿被丈夫用铁链拖回潼关时,丝绸旗袍撕裂的声响惊飞了檐角的铜铃;柳月挺着孕肚数钞票,脂粉掩不住眼角的裂痕;阿灿消失在雨巷尽头,油纸伞上绽开的墨梅,原是庄之蝶题写的绝情诗。她们如同古籍中夹着的干花标本,看似定格了绽放的刹那,实则早已在时光里风干了魂魄。
小说的叙事肌理里织着元小说的经纬。庄之蝶读着自己尚未完成的手稿,字句竟预言了即将降临的灾厄;周敏在城墙吹奏的土埙,呜咽声里藏着百年后的谶语。那些在古籍中翻找灵感的文人,反被自己杜撰的故事魇住;那些在名利场周旋的雅士,成了他人笔下的丑角。贾平凹用嵌套的叙事结构,让西京城化作巨大的镜厅,每个角色都在无数镜像中窥见支离破碎的倒影。当庄之蝶在法庭上撕毁自己的著作,纷扬的纸片恰似清明撒向幽冥的纸钱,每一片都写着“道貌岸然”的朱批。这种自我指涉的叙事游戏,恰如城隍庙戏台上永不落幕的皮影戏,牵线者与傀儡早已难分彼此。
城墙缺口处的狗尾巴草年复一年地荣枯,掩埋着青铜鼎的残片与避孕套的包装。收破烂老头的民谣在暮色中游荡:“钟楼顶的琉璃瓦,不如东街的洗头房”。西京日报的印刷机彻夜轰鸣,头条新闻裹着庄之蝶的艳闻飞入千家万户。文化沙龙里的高谈阔论,终被麻将桌上的洗牌声淹没;学术会议颁发的烫金证书,成了包养情妇的抵押物。在这座人人佩戴文化面具的城池,真话比出土的竹简更易朽坏,真心比拓片的墨色更易褪色。茶馆里说书人拍响醒木,讲的不是隋唐演义,而是文化名流的桃色秘闻;旧书摊前的教授捧着《史记》,眼角余光却瞟向地摊上的春宫图册。
小说的留白处蛰伏着惊雷。那些被方框替代的香艳描写,恰似城墙上剥落的铭文,缺失的文字反而成为最锐利的批判。当庄之蝶们用毛笔书写忏悔录,墨迹未干便化作勒索信;当四大名人相继凋零,葬礼上的挽联竟是赝品店处理的滞销货。贾平凹将讽刺的笔锋藏进白描,让每个看似平常的细节都成为照妖镜。孟云房研讨《周易》的茶盏沾着口红印,茶汤里浮着劣质口红特有的蜡味;汪希眠装裱名画的作坊飘出迷幻药气息,糨糊里掺着致幻蘑菇的粉末;阮知非鉴定古董的放大镜映出情妇的裸背,青铜器表面的铜绿与雪肤相映成诡谲的青紫。
暮色中的护城河泛起油污,霓虹灯将千年城墙染成暧昧的粉紫色。庄之蝶最后的出逃像场未完成的仪式,火车掠过潼关的残月时,背包里装着的《西京奇人传》手稿正在渗出血色的墨迹。铁轨震动惊醒了沉睡的埙,呜咽声追着列车穿越八百里秦川,把文明的挽歌吹进每个隧道的胸腔。
那些被情欲灼伤的瞳孔,被虚名蛀空的颅骨,被金钱压折的脊梁,在纸页间渐渐凝成标本。废都不是地理意义上的坐标,而是所有在传统根系与现代飓风间摇摆的文明缩影;庄之蝶不是某个具体的存在,而是每个在价值荒原上放牧欲望的现代魂灵。黎明再次爬上残缺的垛口,那些在废墟间游荡的,不过是自己风化后的残影。护城河漂着的纸屑上,隐约可见“文化”二字的水印,正随着漩涡沉入历史的排污口。
(2021年10月9日 于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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