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务区的巨婴

服务区里的“巨婴”

周三下午三点，京哈高速某服务区的卫生间门口，导游小李的扩音喇叭第三次响起：“三号车的游客注意了！还有十分钟发车，没上车的抓紧时间！”

我攥着刚买的烤冷面往停车区走，眼角余光瞥见个熟悉的身影——三胖他妈正贴着男厕所的玻璃门往里瞅，瘦小的肩膀裹在洗得发白的冲锋衣里，风一吹就跟着打颤。她手里还拎着两个大号行李箱，一个是三胖的电竞外设箱，另一个装着他换穿的卫衣，箱子轮子在瓷砖地上拖出刺耳的“吱呀”声，跟她的声音倒是挺像。

“三胖啊，咱快着点成不？导游又催了。”她往门里喊，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是怕吵到里面的人。我站在不远处等同事张姐，正好听见男厕所里传出来的吼声：“催催催！催魂呢？我上厕所你也管？”

紧接着就是冲水的声音，三胖晃悠悠地从里面出来。他三十出头的年纪，五短身材，皮肤白得像没晒过太阳，肚子把冲锋衣撑得圆滚滚的，走一步都能看见衣服下摆跟着颤。他瞥都没瞥他妈手里的箱子，径直往服务区的便利店走，嘴里还骂骂咧咧：“刚才那破服务区的烤肠是馊的吧？吃着恶心，再买根新的。”

他妈赶紧跟上，行李箱的轮子磕在台阶上，差点把箱子摔了。她扶着箱子喘了口气，又小跑两步追上三胖：“咱别买了成不？车上有矿泉水，到了景区再吃呗，别让导游等咱。”

“你懂个屁！”三胖猛地回头，声音又拔高了八度，“我饿了还不能吃了？你要是嫌麻烦别跟来啊！”周围几个游客都停下脚步看过来，他妈脸一下子红了，赶紧低下头，拉了拉三胖的袖子：“妈不是那意思，妈就是怕耽误大家……”

我跟张姐对视一眼，都没说话。这次东北团建是公司跟旅行社合作的，三胖是合作方派来的对接人，跟我们同个旅行团。出发那天在高铁站我就见着了，他妈帮他拎着三个包，他自己揣着手机在前面走，过安检的时候还嫌他妈动作慢，当着安检员的面就骂：“你眼瞎啊？身份证放哪了你都不知道？”

后来跟导游小李闲聊，才知道三胖他爸前年没了，就剩他妈一个人带着他过。他妈身体不好，有糖尿病，去年还住过一次院，这次来东北是想让三胖出来散散心，顺便减减肥——医生说三胖的血压和血糖都快到临界值了，再这么胡吃海塞，早晚得跟他爸一样犯心梗。

“阿姨最大的心愿就是三胖能瘦下来，再找个媳妇。”小李压低声音跟我们说，“这次旅行的钱都是阿姨攒的退休金，说趁自己还走得动，带儿子多看看，说不定能遇到合适的姑娘。”

可这一路上，三胖除了吃就是睡。早上导游喊集合，他得让他妈催三遍才肯起床；到了景点，别人都去看天池、逛雪乡，他找个长椅一坐，要么刷手机要么吃零食，薯片袋、饮料瓶扔得满地都是，都是他妈跟在后面捡；晚上到了酒店，他往床上一躺就喊累，他妈还得帮他洗袜子、收拾行李，忙到半夜才能歇着。

昨天在雪乡吃铁锅炖，三胖一个人点了两斤排骨、一斤五花肉，还加了三份酸菜。他妈劝他少点些，说吃不完浪费，他直接把菜单摔在桌上：“我花我妈的钱，你管得着吗？”满桌的人都愣住了，他妈尴尬地笑着给我们道歉，说儿子年纪小不懂事，然后默默地把自己碗里的肉夹给三胖。

这会儿三胖从便利店里出来，手里拿着两根烤肠、一瓶可乐，还有一袋薯片。他妈想帮他拿一根烤肠，他手一甩：“别碰我东西！你手上全是汗，脏死了。”他妈手僵在半空中，又慢慢缩了回去，转而拎起地上的行李箱：“那咱快走吧，车该开了。”

往停车区走的路上，张姐拽了拽我的胳膊，指了指三胖的背影：“你说他妈这是图啥呢？养个儿子跟养个祖宗似的。”我想起早上在酒店走廊，看见他妈偷偷吃药，白色的药片装在小纸包里，她怕被三胖看见，躲在消防通道里咽下去，还特意漱了漱口才出来。

上车的时候，三胖一屁股坐在靠窗的位置，把行李箱往过道上一扔，就开始吃烤肠。他妈弯腰想把箱子放进行李架，试了好几次都没举上去，脸憋得通红。我刚想站起来帮忙，旁边的同事老王先动了手，帮着把箱子放了上去。他妈连声道谢，坐下的时候还不忘往三胖那边挪了挪，想离儿子近点。

三胖吃完烤肠，把包装纸往他妈腿上一扔：“帮我扔了。”他妈捡起包装纸，叠好放进自己的口袋里，又从包里拿出纸巾，递给他：“擦擦嘴，别弄脏衣服。”三胖接过纸巾，擦了擦嘴就扔在地上，他妈又赶紧弯腰捡起来，放进垃圾桶里。

车开了没多久，三胖就睡着了，头歪在靠背上，嘴角还流着口水。他妈坐在旁边，小心翼翼地把他的外套盖在他身上，又把窗户往上拉了拉，怕风灌进来。然后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小本子，翻开来看，上面记着每天的行程，还有三胖爱吃的东西，每一页都写得密密麻麻的。

我看着她瘦小的身影，突然想起我妈。我妈去年做手术，我在医院陪床的时候，她也是这样，明明自己疼得睡不着，还不忘问我吃没吃饭。那时候我才明白，天下的妈妈好像都一样，不管孩子多大，在她们眼里永远都是需要照顾的小孩。可三胖好像忘了，他的妈妈已经老了，已经没有力气再替他扛下所有的事情了。

下午五点多，车到了长白山脚下的酒店。下车的时候，三胖第一个跳下去，往酒店大堂走，根本没管后面的行李。他妈跟在后面，拎着两个行李箱，走得踉踉跄跄。导游小李想帮忙，他妈还摆手说不用：“没事没事，我能行，别麻烦你了。”

我跟在她们后面，看着他妈把行李箱放在酒店前台旁边，然后去帮三胖办入住手续。三胖站在旁边，一边玩着手机，一边催：“快点行不行？我还等着去楼下吃铁锅炖呢。”他妈赶紧说：“快了快了，马上就好。”

办完手续，他妈拎着行李箱往电梯口走，三胖跟在后面，突然说了一句：“妈，你明天别跟着我去景区了，你跟那些阿姨去逛商场吧，我跟他们公司的人一起玩就行。”他妈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成，妈不去，妈就在酒店等你，你玩得开心点。”

我听见这话，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我知道三胖是嫌他妈跟着丢人，可他妈却以为儿子是心疼她，怕她累着。电梯到了，他妈拎着行李箱进去，三胖跟在后面，进电梯的时候还差点把他妈挤到。

晚上在酒店餐厅吃饭，三胖又点了一大桌菜，还叫了啤酒。他妈坐在旁边，只敢夹面前的青菜，偶尔劝他少喝点酒，他还不耐烦：“我跟他们谈工作呢，你别插嘴。”其实我们都知道，他所谓的“谈工作”，就是跟我们公司的小伙子聊游戏。

吃到一半，他妈突然捂着肚子，脸色变得苍白。我赶紧问她怎么了，她摆了摆手说没事，就是有点低血糖。三胖抬头看了一眼，没当回事：“你是不是没吃晚饭？跟你说了让你多吃点，你不听。”然后继续跟旁边的人喝酒。

我赶紧去前台要了杯糖水，递给他妈。他妈喝完糖水，缓了好一会儿才好点。她拉着我的手，小声说：“姑娘，谢谢你啊，别让三胖知道，他该嫌我麻烦了。”我点了点头，心里却像堵了块石头。

第二天早上，我们去长白山景区，三胖果然没让他妈跟着。他妈站在酒店门口送我们，手里还拿着三胖的围巾：“三胖，把围巾戴上，山上冷。”三胖接过围巾，往包里一塞：“知道了知道了，你快回去吧。”然后头也不回地跟着我们走了。

我回头看了一眼，他妈还站在原地，望着我们的背影，直到我们走远了，才慢慢转身回酒店。张姐叹了口气：“你说这阿姨，这辈子到底图个啥？”我没说话，只是觉得心里酸酸的。

从长白山下来的时候，三胖买了不少特产，都是他自己爱吃的坚果和巧克力，装了满满两大袋。回到酒店，他把袋子往他妈面前一扔：“帮我装进行李箱，明天要带回家。”他妈赶紧接过袋子，开始收拾。

晚上我去楼下买东西，看见他妈坐在酒店门口的长椅上，手里拿着一张照片，是她跟三胖他爸的合影。她一边擦眼泪，一边小声说：“老东西，你说咱儿子啥时候能长大啊……”我没敢打扰她，悄悄走了。

第二天返程的时候，在高铁站，三胖嫌行李重，让他妈帮他拎。他妈拎着两个大行李箱，走得很吃力，额头上全是汗。三胖跟在后面，一边玩着手机，一边抱怨：“这破高铁站怎么这么大，走死我了。”

过安检的时候，三胖的行李箱里有一瓶超过容量的洗发水，安检员让他拿出来。他一下子就火了，对着他妈吼：“我让你收拾行李的时候把洗发水拿出来，你怎么不拿？你是不是故意的？”他妈赶紧道歉，说自己忘了，然后蹲在地上，开始翻行李箱。

我看着他妈瘦小的身影，蹲在地上翻来翻去，三胖站在旁边，一脸不耐烦。突然觉得，有些孩子好像永远都长不大，他们把父母的付出当成理所当然，把自己的任性当成天经地义。而父母呢，总是在默默承受，哪怕被伤得遍体鳞伤，也舍不得对孩子说一句重话。

安检员看不过去，帮着他妈一起找，终于找到了那瓶洗发水。他妈赶紧把洗发水扔进垃圾桶，拉着三胖往候车室走。三胖还在后面骂骂咧咧：“你说你能干点啥？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到了候车室，他妈找了个位置坐下，刚想歇口气，三胖又喊：“妈，我渴了，你去买瓶水。”他妈赶紧站起来，往便利店走。我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想起昨天在长白山脚下，她跟我说的话：“姑娘，我知道三胖不懂事，可他爸走得早，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我不疼他谁疼他啊？”

是啊，她就这么一个儿子，所以哪怕儿子再不懂事，她也舍不得放手。可她不知道，她的溺爱，就像一把温水，慢慢把三胖煮成了一个“巨婴”，让他失去了独立生活的能力，也失去了对父母的感恩之心。

火车开动的时候，三胖靠在座位上睡着了。他妈坐在旁边，小心翼翼地把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然后从包里拿出一个苹果，开始削皮。她削得很认真，把苹果皮削得很长，没有断。削完之后，她把苹果切成小块，放进保鲜盒里，等着三胖醒了吃。

我看着这一幕，心里五味杂陈。我不知道三胖什么时候才能真正长大，不知道他妈什么时候才能卸下肩上的重担。我只希望，有一天，三胖能明白他妈的苦心，能像个真正的男人一样，替他妈撑起这个家，能让他妈笑着说一句：“我儿子终于长大了。”

火车一路向南，窗外的风景不断变化。我看着他妈疲惫却充满爱意的眼神，突然觉得，天下所有的母亲，都是一样的伟大，她们用自己的一生，去爱一个可能永远都长不大的孩子，哪怕这条路再苦再累，也从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