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不过的山

作者: 翟睿中 | 来源:发表于2025-05-11 13:26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本文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小爷被诅咒死了,村里的人都是这么说的。

我很生气,跟邻居家小朋友打了一架,被揍得鼻青脸肿。

父亲把我抱在怀里什么也没说。

1

很久没见小爷,想他。

小爷疼我,虽然我不是他亲孙子,但家里我最小,每次他会抱着我玩,还会给我摘山果吃。

小爷身体很壮,七十几岁,仍能挑一百多斤农作物,把邻居家小他几岁拄着拐杖的老头羡慕坏了。小爷从他们家门口过一次,他就像村里的孤寡王老头看女人,眼神呆、口水流,满脸崇拜之色。小爷个不高,腿脚好,走起路来,跟家里的牛犊子一样,我追不上。夏天,他光着膀子,肚子油鼓鼓的,我趴在他腿上,捏他肚子,总能摸出一手的汗和油,逗得小爷哈哈大笑。

小爷的家在北方。年轻时,兵荒马乱,参加地方军阀的队伍,从军阀混战开始打到抗日战争爆发,从军阀做到国民党正规军。小爷经历过很多大仗,命硬,愣是从华北平原一路边打边退到鄂西北,负伤留在我们村。非常巧合,小爷跟我们家同姓:狄。从此,小爷在我们家养伤,伤好后就成我们家里的一员,是我们家里主要的劳动力之一,每天跟爷爷、父亲一样早出晚归,把家里的活干得井井有条。

我记事起,没有听过小爷家里的往事。小爷打过鬼子,新中国成立后,国家每年给他补贴。补贴不多,在那个贫穷的年代,已非常可观,足够他和爷爷、父亲喝酒。平时小爷教育我们,要好好学习,报效祖国。我们吃着小爷给的糖,头点得像小鸡啄米。

小爷和父亲都爱喝酒,喝二两好睡觉。我们家人多,房子小,小爷带着我和四哥一起睡。晚上他喝完酒,在床上给我们讲故事,故事还没有讲完,他的呼噜声就进入我们的梦乡。爷爷去世早,小爷跟亲爷爷一样。

小爷终身未娶,大山太深,没有姑娘知道那个汉子。奶奶四处托媒,跑遍山外,跑坏几双鞋,花巨资,才把我娘娶回来。否则,父亲会跟小爷一样光棍到终老,我是谁家的娃,没准儿。

有时候,我看到小爷独自一个人坐在道场边的石凳子上发呆,不知道是在想梦里的那个她,还是想着曾经并肩喋血的战友或是生他养他的故乡?每抽一口旱烟袋,烟雾带着他的思念飘向很远很远,有一些淡淡的忧伤。

“成子,听说咱们村要修公路?打通大山?”一天晚上喝酒,小爷举起杯子跟父亲碰了一杯,一饮而尽,问父亲。

父亲不紧不慢地夹块咸菜说:“镇上明天在村部开大会,传达上级精神。”说完嘴里传来嘎吱嘎吱嚼菜的脆响声,极像父亲大冬天挑着货物去赶集时踩在雪地上的响声。

沉默。小爷靠在椅子上,使劲抽几口旱烟袋,烟雾蒙着他的脸,好久,他磕磕烟袋说:“修路好啊,再不修,村子要灭绝了,出村来回要走一整天。咱家人丁兴旺,十几个娃,路不通,嫁也难,娶也难。”

“是啊,大闺女嫁到山外,老大老二快三十,媳妇没个着落,愁死人。”父亲喝了口酒,望着被夜吞没的村子发呆。

“偏僻,贫穷。村里姑娘外嫁,村外姑娘不来,咱家几个娃快成光棍了。”小爷喝酒的兴致没了,面对着门口,抽闷烟,烟把夜染得更黑。

“咱家的山货多,卖不出去,赶集挑出去,卖不完又挑回来,人累不说,再下去,咱家吃饭都成问题。”父亲无奈地说,满脸的担忧像落入酒中,越喝越愁。

“成子,不能让娃们走我们的老路啊。小爹老了,全靠你啦。”小爷叹口气,很失落。

镇上领导来村里开会,村民们像锅里沸腾的水,议论纷纷。

村里老书记颤巍巍地站起来发言说:“感谢政府,实现我们村的梦想,再不通路,咱们村就全剩老光棍带一群小光棍,村子要没了。去年张家好不容易娶个媳妇,难产,赶去镇医院的路上,母子一起,没了;狄家十一脑膜炎发作,快赶到医院,没了……只要路通了,我们村再也不是人人嫌弃的穷山沟,到镇上也就两个小时,还能赶牛车……感谢政府记着被大山遗忘的村子……”说到最后老书记热泪盈眶,泣不成声,连向镇领导鞠了三个躬。

老书记的声音是山村几代人的声音,是每家每户的声音,气氛从刚开始的热烈,一下子安静下来。妇女们哭成一片,村里男人们抹掉眼泪感激地站起身来,跟老书记一起向镇领导鞠躬。

镇领导也感动不已,亲自跑到老书记面前再三道歉,扶他到前排坐下,一起开会讨论。

修路,定了。

每家出一位劳动力,十天后开始修路,吃饭由镇政府出钱,每天管饱。

打通山路,就打通了村的命脉,是山村的生路,是村里唯一的希望。要致富,先修路,路修通,富满村。政府出钱,每家出义务工,小爷每天带上工具早出晚归。

开山路,需要时间。我们村最不缺时间,几百年都过去了,不在乎一年半载。村民们热情高涨,每天边干活边大声喊着号子,使着劲。

光阴如梭,大半年匆匆而去。一百多号人干活力量大,大山硬被挖出一个巨大的口子,像巨虎,张开血盆大口,仰天长啸。村民们越看越欢喜,几辈子的愿望终于要实现。

正当人们开心、兴奋、激动、天天念叨那条生路要打通时,诡异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2

傍晚,饭后。

小爷和村里三个壮汉看守现场。按要求,睡觉前把挖过的地方检查一遍,把大家的工具收拾好,住在现场的工棚里。他们检查后,没有发现不妥,拖着疲惫身子去睡觉。半夜,小爷被一泡尿憋醒,起来撒尿,精神恍惚之间听到一阵轻语、打杀声,他吓得冷汗直冒,一下趴在刚刚拉过尿的地上,迅速爬到旁边的大石后,做好“战斗”准备。他再探头张望时,山是山,树是树,挖开的地方依旧那么新鲜,像巨兽张开大口,仰天长啸,小爷看得直打哆嗦。趴了很久,什么没有,他以为是自己精神出了问题,直起身来才发现衣服湿透了,还有一股尿臊味,他自嘲地笑笑,拍拍污泥,自言自语道:“人老不中用啊!”说完摇摇头回去睡觉。忽然,他感觉到一丝不对,一下子寒毛直竖,转身趴在刚才那块大石头后一动不动。他用拍过尿泥的手使劲揉揉眼睛,不顾异味,再看过去,他冷汗直流,双腿打颤。小爷当过兵,在死人堆里走来趟去,是什么会把一个老兵吓成这样呢?小爷发现白天挖的石头又“长”回去了,没错,就是长回去了。每天停工后,会插一面红旗,方便计量工作。今天的红旗是他插上去的,好像插的地方变了。饶是小爷胆子大,也吓得不轻,遇鬼了吗?小爷心一直怦怦乱跳,像打鬼子时开机枪的声音,让他心脏受不了。他躲在石头后面,大概半个时辰过去,除了山风找不到任何声音。他走到挖开的口子边上看了看,走回工棚,他几次想叫醒另外三人,话到嘴边他忍住了,怕出现误差,带来恐慌和笑话。

小爷躺下,毫无睡意,能听到工棚外风吹的方向,他一直想着“长”回去的山。忽然,又想到一个问题,猛地坐起身来:“喊杀声哪里来的?明明没人,怎么会有喊杀声呢?这里是……?”他面色沉重,穿好衣服,来来回回从插红旗的位置到堆石头的地方走了几趟,确认:活白干了。小爷把心一横说:“老子当年不知道杀多少敌人,现在还能被吓尿了?笑话。”他拿把铁锹,自嘲:人越老胆越小。他走到山顶,有一丝熟悉。小爷的好奇心一下涌上心头。为什么会有熟悉的感觉呢?这地方来过吗?小爷的心里好多疑问,警惕地看向山的另一面,小爷呆住了,山后面的土包、石头、一道长长的沟痕……整个人如遭电击,差点从山头摔倒下去。他扶着树,顺着山坡向半山凸起的小土包滑过去,生怕慢一点小土包消失在眼前。脚上的草鞋断了绳、脚被枯木刺划破,还没到土包前就扑了上去,开始轻声抽咽,悲痛的感动天边微微发红。他跪在土包前磕头,嘴里不停说着:“兄弟,对不起,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们……我想你们……”他的心、肠、肝……全身都痛得几乎站不起来,精疲力竭地趴在土包前一动不动。良久,他用铁锹把土包周围的草铲掉,一块大石头露出来,上面歪歪斜斜地刻着几个字:方狗娃子、蔡强之墓,如果不细看估计也认不出来。小爷抱着那块刻着他们名字的大石头,像抱着最亲密的爱人,久久不肯撒手。

朝阳睡醒,村民陆续到工地。三个守夜村民没有看到小爷,大声喊,小爷听到声音,从山后走回来。干活,大家热火朝天,谁也没有留意昨天挖过的工地。小爷像丢了魂似的,无精打采,双眼布满血丝,有一下没一下地。有时,他直起身,看着山上的树林发呆,记忆小舟从脑海深处驶来。

午休。小爷回家跟父亲谈了很久,我看到父亲脸色发白,有点哆嗦。

昨夜看到的情景,小爷没说,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道怎么说。他怕吓到村民、怕翻开几十年的过去、更怕泪水打湿了回忆,看不清那些死去的战友。这条路从大山穿过,也会从战友的安息之地穿过,有可能他们的埋骨之地将不复存在。他们生前为国家献出了生命,死后还不得安宁,小爷心神不安。他想找领导反映,不知道如何说起,心中的小人拿着矛盾反反复复不停争斗。最终,他选择闭口不言。

残阳如血,在大伙的吆喝声中躲到山后,去享受一家人的温馨和凉爽。

晚霞铺满了山林,染红了天空、大地、小爷的脸。疲惫的村民三五成群有说有笑返回家里,留下一堆乱石和那面插在工地上的红旗。小爷爬上山顶看着如血的红霞,想起打仗时被血染红的战场,心随红旗随风摆动,无法停止。想起同生共死的兄弟一个个倒下,他心如刀锯,苦和痛,向大脑涌来,他忍不住用拳头捶着地面。

“狄顺儿,天黑球了,还看个球啊。睡觉,明天还干活。”正当悲痛的心沉进山谷时,工地村民一嗓子把他拉回黄昏。小爷下山,躺在地铺上,听着三位同伴呼噜声此起彼伏,迷迷糊糊进入梦中。梦见战友向他冲过来,一下把他扑倒在地。战友的腿炸飞挂在树丫上,血顺着树干流到地上,痛苦的惨叫声如一把军刀扎在他的心脏上,他大喊一声:“狗娃……”忽地坐了起来,大裤衩子像被尿湿了一样。他看着熟睡中的村民悄然起身走出工棚。

刚出工棚,他看到父亲提着油灯走来。他们相视点头,二话没说,向山上走去。

不出所料,第二次山石又长回去。父亲看向小爷,他点点头,父亲颤抖着,往他身边靠了靠。二人心情特别沉重,小爷想知道真相,父亲怕小爷出事。小爷带着父亲往山上走去,脑海里全是跟战友并肩作战的场景,每天被日军追着跑,无力地看着战友、同乡一个个倒下,客死他乡,尸骨在荒野里腐烂。

3

父亲小心地跟在身后,大气不敢出。

小爷边想边走,慢慢地,他迷茫了,意识往前走着,进入到另一个世界。战斗中,部队被打散,前面是无尽的大山,后面是穷追不舍的日军小队。每天有战友掉队、牺牲。日军死死咬住他们不放,他们几乎弹尽粮绝,虽然日军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是他们人多、弹药充足,哪怕不熟悉大山也会被他们给摸到身边。日军太狡猾,下决心要吞掉他们,足足追了五天五夜,每天要抗击他们三四次硬攻,好几次不是因为准备工作做得到位、当地百姓帮忙,他们早被日军包饺子干掉了。为此死了一半兄弟,整整一个连的兵力,现在不到一个排,好几位重伤兄弟跟日军同归于尽。连长不知道死在哪一次冲锋的路上,让小爷他们悲痛万分,不停往大山里撤。这次,他们知道无法再撤,走不动,饥饿让他们产生幻觉。他们不敢睡觉,怕无法醒来,让丧心病狂的日军小鬼子在我们的土地上随意打杀、侮辱百姓。就算死,也要拉几个一起。

战场上,残阳如血,染红了大地,萧索的晚风像刀一样割着每个人的心。他们身上染满鲜血,前一轮鬼子的炮轰,死伤不少。敌人冲了三次都被小爷他们利用有利地形给打退,工事前方有几具鬼子的尸体,还有一个鬼子不停哭叫着,小爷一句也听不懂,也许他们在叫自己的同伴,也许在呼唤他们的父母,但是除了炮火他们像受伤的野狗一样,谁也不会理他。要不是因为子弹精贵,小爷一定会让他闭嘴,那些鸟语吵得让人烦躁。大家又累又饿,鬼子哼叫的声音像猪一样,大家恨不得把他煮掉吃了。如果真是头猪该多好啊,小爷想着,忽然眼前一亮,想到了什么,跃跃欲试。

山下日军停止了冲锋,放弃那个半死不活嚎叫的家伙,大家稍稍放松一下,大口大口喘着气,饥饿几乎耗尽了他们的生命,一个个都歪靠在战壕里。正当他们放松下来时,只听“啾”的一声响,鬼子冷不丁打来一发炮弹,方狗娃扑倒小爷,一条腿被炸断挂在战壕下边的树丫上,他救了小爷一命。残阳顺着树缓缓落下,能让人看到残阳流下的泪水,染红了整个树干。小爷目眦欲裂,拼命吼叫,撕下身衫帮他包扎,疼痛和饥饿让方狗娃大叫一声昏死过去。鬼子随着夜幕,停止进攻,小爷把方狗娃的腿扎好,轻轻拍着他的脸,生怕他一睡万年,从此永别,泪水打湿了方狗娃的嘴。好大一会儿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顺哥,你尿我嘴里,哭什么呢?老子没死,嘿嘿……”还没说完一阵疼痛让他死死地咬住牙,愣没有哼声。小爷赶紧说:“狗娃子,别动啊,给老子坚持住,老子给你找东西吃,找药。”

当最后一丝光亮沉睡,小爷悄悄溜出战壕,向那个不停嚎叫的“野狗”爬过去。受伤的小鬼子发现了小爷,正想反抗,被小爷往前一冲,刺刀顺着腰子捅了个对穿,结束他的生命。如果不是因为方狗娃救了小爷,凭着饥饿和敌人,他万万不敢爬出战壕的。一阵摸索,他把日军士兵的枪、子弹、袋子拿了回来。其他战友围过来看,翻遍所有,只有小块肉干,大家都像饿狼一样,双眼放光,死死地盯着那块像拇指大小的肉干,不停地吞着口水。小爷一把抓起肉干,哀求地说:“兄弟们,一会儿我再去找,这是给狗娃的,他这样下去会死的,求大家行行好。”

“放心,狄顺儿,哥几个不会跟狗娃抢,你快喂他。”其他几个战友使劲转过身去,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自己的地方靠在战壕里休息,刨草根放在嘴里嚼着,多少也能补充一点能量。小爷把肉干撕开,放在狗娃嘴里,狗娃热泪不争气地流出来,看着小爷傻傻地笑着。

“笑个球,快点吃,要不老子抢过来吃掉,饿死你个狗日的。”小爷用舌头不停地舔着嘴唇,口水吞的声音破开了晚风。狗娃的眼泪流进嘴里,滋润着嘴里的肉干,脸上满是幸福、痛苦之色,小爷知道他的伤势很重,需要药品,要不然狗娃撑不住。

小爷挖了几根草根嚼着,不停地向山下生火的地方看去,他们能闻到食物的香味、听到日军嚣张的笑声。饿,太饿了,大家恨意更浓,小爷没有忍住,又翻出战壕,慢慢向山下移动……

靠近,时间向更深的夜靠近。小爷能看清那几个在火堆边上的日军,天气还算好,刚入秋,不冷不热,他们和衣躺在草地上,呼呼大睡。看着四周几个警戒的日军,小爷有点发愁,大脑飞速运转,想办法怎么进入到他们的区域,为狗娃偷点药和食物,要不然狗娃能不能撑到明天日出还说不准。小爷围着日军阵地转了两圈,一点机会找不到。当他向前又移动了十米后,有个药箱,他喜出望外,按捺住喜悦的心情,小心翼翼往前爬过去,生怕惊动小草发出响声,引来注意就死定了。小爷像草原上的猎豹,匍匐前进,稍有变化,就死死地趴在地上,像块石头一动不动。他伪装得像一团草,移动中如微风轻抚草地,丝毫看不出变化。站岗的日军几次盯着那团草看,嘴里嘀嘀咕咕,小爷没听懂,应该是说小草离他怎么越来越近?他还往前走了几步,没有发现什么,正准备转身时小爷跳起死死捂住他的嘴巴,一刀插入他的心脏,狠狠地转动着,日兵口浸血水,使劲蹬着腿,嘴里呜呜地乱叫,微弱的声音也就振动身边的几棵小草,无法打破夜的深沉。

小爷换上日军衣服,慢慢晃着向药箱靠过去。喜悦让他忘记了饥饿,刚杀人时他差点没有撑住,若不是因为不撑住就会死,他手上的刀一定会掉到地上。准备拿药箱时,边上有一箱罐头,箱盖开着,他拿了两盒,正要装进衣服口袋,肩被人拍了一下,他大惊失色,手拿钢刀准备杀出时,身后的人轻笑一声叽咕着走远了。小爷的心差点儿跳出来要打破夜的平静,那个日兵以为他想吃东西,如果不是黑夜掩护,小爷估计最先看不到明天的太阳。心里的惊吓还没有停止,因为饥饿,精神恍惚,已失去该有的谨慎,人走到背后都没有发现,不敢想下去,装了几盒罐头,没有引起注意,他又拿起药箱往夜的深处移动,慢慢消失……

小爷吃完一盒罐头,也就三五分钟,他感觉这是人间最美的时刻,哪怕用个美女来换他也绝对不会同意。每一口都是享受,香,每一口都是幸福;每一口都让人有种死了都值得感觉;每一口都有种说不出的快感。但是,他没有时间享受,得抓紧把药和食物送回去,狗娃的命还攥在自己手里,自己有时间,狗娃没有时间。吃了盒罐头,他感觉有虎狼一样的活力。小爷身穿日军衣服,回去惊动了大家,二十几人都围了上来,大家死死盯着罐头,没有一个人管狗娃的死活,小爷把两盒罐头护得紧紧的,对大家说:“兄弟们,还剩好几盒,大家分点吃,我把狗娃安顿好,可以再去偷,你们看,我这身皮。”小爷说完还不忘炫耀一下战果。

副连长一瘸一拐走过来呵斥道:“你们他妈真出息了,自己兄弟搞的东西,围着干什么?按狄顺说的大家把罐头拿去每人分一小口充饥。”副连长盯着罐头:“只要老子们死不了,就是小鬼子的死期,狗日地追着老子们不放,搞死他们,还怕吃不到东西吗?”虽然他也饿得要死,但觉悟在,说话还不忘给大家鼓劲。有个家伙快速拿了一盒送到副连长面前,副连长口水吞个不停,有些颤抖地接过来说:“只有几盒罐头,我们二十几个人,每人先补充一下能量,等明天老子们去抢他狗日的。”他说完,露出凶狠的目光看向日军的方向。

卫生兵给狗娃包扎好,给他打了盘尼西宁消炎药,狗娃美美地吃了一盒罐头,兴奋地忘记了痛,乐呵呵地对小爷说:“顺哥,你可真行,我就服你,下次去小鬼子营地,带上兄弟,老子非要搞死几个。”

小爷摸了摸狗娃的头说:“狗娃,我们兄弟从小一起长大,什么苦都吃过,如果这次我们还能活着,回家乡老子给你找个好媳妇,腿没了,老子养你和你媳妇。”

“顺哥,说什么话呢,少一条腿,老子还是好汉,照样娶媳妇生娃,到时候老子不干体力活,就做生意,嘿嘿嘿,饿不死的。”狗娃说着看向远方,满脸希望。

4

小爷站起身来说:“好样的,我们兄弟一起做。不过,这会儿我要再出去干点什么,嘿嘿……”说话时挤眉弄眼,贼兮兮地笑着,随后一个纵身消失在夜色里。小爷第一次的偷袭成功跟巡逻兵大意有关,但再次出击能否还那么顺利,谁也不知道,就连小爷心里也没底,但是他不得不再次冒险。他知道,必须来,他的命是狗娃救的,不能无情地不管狗娃死活,必须让狗娃活下去。小爷时快时慢,有时转几个圈,按之前的路线向日军摸过去,身形像敏捷的猎豹,两眼在黑夜里四处张望,精神超高度集中。离营地五十米,三十米,二十米……他非常顺利地接触到那堆食物,轻轻拖一箱往回返时,察觉到一丝不对,怎么如此顺利呢?心里大惊,丢下那箱罐头飞快向来路移动。晚了,几个枪托砸在他身上,还没等他有动作,已被几个人扑倒,用绳子绑得死死的。小爷挣扎不动,哈哈大笑着:“妈的,狗日的小鬼子,有本事跟小爷单挑,老子把你们狗屎打出来……”话还没说完只听呯的一声,小爷脸上挨了一枪托,脸和嘴都给砸破了,血顺着流进草地,浇灌着有些干枯的草。

小爷被两个日兵抓着头发拖到烧火的地方,丢垃圾似的扔地上,还有一个不忘使劲踹他几脚,痛得小爷哼出声来。一个会说中文的日官用手上的指挥刀戳了戳小爷说:“你的,想死想活?想活就要配合皇军……”噗,军官话没说完,小爷一口血痰带牙吐到他的脸上。日官恼羞成怒,大喝一声:“八嘎。”一挥手,两个士兵上来就是一顿狠揍,把小爷打得鼻青脸肿不成人样,嘴巴里鲜血顺着脖子流。小爷怒声大骂毫无办法,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除了被打只有一身傲骨。日军士兵折磨人的办法多,不会让小爷生龙活虎,折磨得怎么开心怎么来。小爷当了十几年兵,生里来死里趟,绝对不会被他们这些破玩意儿给吓倒,皮肉之苦,不值一提,大笑面对。

日官让小爷带他们上山,消灭剩下的人,小爷的肋骨断掉几根也没有理会。中国人不是个个都想当汉奸,小爷绝对是有骨气的军人,死对他来说已习惯,当自己需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那就赶早吧。不管怎么想,他们不会如小爷所愿,好不容易抓到手上,怎么可能不利用这个机会?小爷体无完肤,当兵以来最惨的一次,眼角在流血,整个脸肿得估计没有人会认出他,肋骨断三四根,如果不是鬼子想让他带路,估计腿也会断掉。他们见小爷软硬不吃,耐心耗完,日官给手下使个眼色,他们从远处的一个箱子里拿出个铁笼子,笼子里装着一条二尺左右的小蛇。日兵提着笼子过来嘿嘿笑着,那笑声特别猥琐,日官笑眯眯地把蛇笼提到小爷面前,魔鬼般地说:“你的,不说,我让它咬你那里,让你感受一下我们大日本帝国送你的礼物。”他边说还指了指小爷的裤裆。

小爷看到蛇,明显身子一紧,鸡皮疙瘩爬满全身。听他说要蛇咬自己裤裆部位,双腿一夹,身子软了不少。日官知道中国人骨头硬,跟手下想出乱七八糟猥琐的酷刑,折磨侮辱那些不怕死的中国军人。他看到小爷的反应后得意扬扬,轻轻掸掸小爷身上的草屑,整理一下被打得破烂不堪的衣服说:“你的,只要带我们上去,就是天皇最忠诚的勇士,我,不会亏待皇军的朋友。”

小爷觉得恶心,看了看蛇,又想想可能会死去的狗娃,他对日官又吐一口浓血,大吼道:“滚你妈的天皇,老子死也不向狗日的畜生低头……”话还没说完他的嘴上又挨了一拳。日官掏出手帕把脸上的血污擦干净后,望着小爷不怒反笑起来,然后一挥手,两个手下直接把小爷的裤子给扒了下来,其中一个捏住蛇的七寸,让它的身子在小爷的腿上蠕动,那种冰凉冷血的触感,让他恶心恐惧,他使劲扭动双腿,被绑在树上,扭动的幅度根本无法甩掉那个恶心的玩意儿。蛇在重要部位上缠来绕去,小爷要崩溃,咬住牙关,死死撑着,他的样子让所有围观的人哈哈大笑。日官喜欢看敌人恐惧的样子,满意地说:“哟西,哈哈,你的不说,这条蛇会钻进你的身体,哈哈……”他的每一句话像那条蛇一样在小爷脑海里窜来窜去,让他感到更加的恐惧和难受,大脑超负荷斗争,两个小人斗得天翻地覆,把他的识海搅成一团糨糊。他喘着大气,身体不停地扭动,慢慢地,正义的小人在冰冷的蛇身缠绕下越来越淡。小爷大声吼叫:“停!”那帮哈哈大笑的日军安静下来,拿走蛇,看着流下屈辱眼泪的小爷。日官走上前来,拍拍小爷的肩膀,竖起大拇指说:“你的,皇军的朋友,大大的好。”小爷听到他的赞扬,感觉像刀子在脸上刮着,慢慢地刮着,身上每一滴血都让他感到羞愧,整个人污染了江河山川。他低下刚刚还昂着的头颅,前一秒还在做英雄,后一秒就成了别人的狗,这种反差让小爷想死,但是日军把他看得死死的,想死?难!既然想要给人当狗,那也要当只有尊严的狗吧。小爷释然,抬起头对日官说:“我要吃饭。”日官开心地挥挥手,上了两盒罐头,他们给小爷松了绑,小爷不客气地狼吞虎咽起来。一盒吃完,他想到点什么,稍放慢了速度,等吃到四盒时,差不多半个多小时过去了,日官不耐烦说:“你的,快快地,告诉兵力和部署,弹药的情况。”

“急什么,我……”话没有说完,砰的背上挨了一枪托,把他打了个趔趄,扑到一棵树上,手上的罐头脱手而出,飞得老远,加上旧伤让他痛得汗都出来了。小爷不示弱,站起身对着那个打他的日兵吼道:“你他妈的,再打老子什么也不说。”说完瞪着拿枪的家伙,准备拼命,反正现在什么也没说,身上虽然沾满了鲜血,但都是干净的血液。日官抬手给了那个士兵一巴掌,骂道:“八嘎……”叽里呱啦说了一堆,小爷只听懂了两个字,心里怒骂:妈的巴子,你把老子搞死才好。日官走上前,拍拍小爷肩膀,略带歉意说:“他的,不懂事,你,慢慢地吃。”小爷知道自己有用,要不然会被这些王八蛋折磨死喂狗。

5

天边彩霞牵着太阳升起来。照在一群人身上,小爷被围在中间,不紧不慢地吃着,快两个小时。他感觉吃的不是香喷喷的牛肉罐头,是嚼着毒蛇的头,恶心得想吐,但还得不停地吃。他看四周,知道他们的耐心已被太阳蒸发完了,如果再拖,吃下去的一定是那条蛇,想到这里他全身鸡皮疙瘩和冷汗直冒,拍拍手,说:“太君,我吃多了,上个厕所,回来就说。”日官强忍着怒火,眯着眼,身边两个士兵带着小爷去解决“人生大事”。盏茶功夫,小爷一瘸一拐走到日官面前说:“太君,你们先吃饭,让我好好想一想,然后告诉你们吧。”日官点点头,微笑着说:“哟西,你的,要想仔细。”小爷学日兵一样,一个立正大声说:嗨。动作幅度有点大,扯着断裂的肋骨,痛得弯下了腰。他贱贱的动作引得日军大笑,日官刚才脸上的不快消失了,开心地说:“哟西,你的,大大的好。”小爷忍着痛连说带比画地问日官:“太君,给我上点药,太痛了,影响思考啊。”开心的日官挥手叫来卫生兵给小爷处理伤口,让小爷感受到了嘴甜的好处,说好话,让他的形象立即上个档次啊。

一个时辰。日军早餐完毕。小爷的伤包扎好了,脸依然肿得像猪头,一边眼乌青,几乎看不到东西;一边颧骨破裂,包着的纱布还有鲜血渗出。他把痛和恨放在心里,点头哈腰,满脸笑容,跟一只哈巴狗没有区别,他觉得自己的“狗生”跟太阳一起在上升。看到日官走来,马上迎上前去,这种状态和刚开始判若两人。他走近日官,谄媚地笑着说:“太君,我想好了,你说的要我说什么来着?”

日官看他这么懂事,哈哈一笑说:“哟西,你的,把上面一切情况说一说,现在还有多少人?多少弹药……”

小爷把头一拍,痛得后悔,怎么老拍自己呢?咧着嘴对日官说:“太君,上面还有六十几人,兄弟们凶猛……”话没说完,日官大吼一声:“八嘎,你的,想死?”骂完一巴掌打来,被小爷一把抓住,忙说:“太君,口误,口误。他们人还多啊,如果上去可能会死很多太君啊。”日官疑惑,目露凶光说:“你的,说谎,他们最多只有40人。”小爷扯着山风乱说:“太君,差不多,有十来个伤兵,能打的四十几人。”太阳照在小爷脸上,红红的,也看不出来是说谎还是太阳光照的。他心里嘀咕着,现在能打的有二十人老子把自己脚趾头吃了,都他妈快成饿死鬼了。日官点点头说:“哟西,弹药?”

小爷神神秘秘把头往日官耳边凑过去,悄声说:“太君,我……他们还有不少弹药,昨晚竟然有人送来好多,可要小心啊……”他眉头一皱,非常怀疑地看着小爷,小爷赶紧解释说:“太君,有股势力跟他们汇合,送了弹药。”小爷紧张的神色把自己都感动了,被打破的眼角边上渗出的血顺着脸流下来,让日官信了几分。他让手下拿出图纸边看边深思,小爷胡诌心里有些忐忑,表情上很是担心,在日官旁边装模作样,心里慌得一批。此刻,日上三竿,日军通信兵过来行了个礼,对着日官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军官匆匆离开,身边两个日兵前后跟在小爷身边,端着枪。明晃晃的刺刀对着小爷,稍有异动,估计身上会被捅几个窟窿。以小爷身体上的伤,想跑很难,由于日军中心区域,他索性坐在地上,养精蓄锐。一会儿日军打兄弟时,肯定让他冲在第一线,那时候是死是活,得看运气。他会成为日军的炮灰、兄弟的仇人。心里的痛苦比身体上的痛苦让他更加难过,闭上眼睛,心一横,得过且过,好死不如赖活着,能拖一分钟,别想从老子嘴里知道一点有用的东西。山上的兄弟们估计想他已凶多吉少,最坏的结果,不用猜,天上的太阳,亮堂堂的,望远镜完全能看清楚自己跟谁在一起。兄弟们应该都在骂他汉奸、畜生,他希望自己被打死,免得被兄弟唾弃。

中午,日军没有发动进攻,看他们的神情好像发生了很大的事情,个个像死了爹娘一样,哭丧着脸,有恐慌、激动、不安,还有几个抱着哭起来了。小爷慢慢站起来,准备着。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看这些日军精神失常的样子,应该是出了很大的事。那个日官边吼叫边打砸着身边的东西,有大动作?国军或是共军灭了他们军团?小爷猜不着,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死对他来说是解脱,最怕想死死不了,被这些狗日的折磨,想到这里他打了个寒战。日官走过来,脸上充满不甘、伤心、愤怒、怨恨……小爷感觉奇怪,为什么?有些日军失魂落魄,有些兴高采烈,根本没有人理会军官,如果这会儿我们部队冲下来能把他们一锅端了。正想着,日官目露凶光,一把抓住小爷衣领说:“你的,带路,明白?”小爷被他一抓扯动伤口,痛得直咧嘴,知道躲不过,这仗必须打,那就上吧。他点点头说:“跟我来吧。”日官松手,愤怒依然,他转身对那些坐在地上哭的、叫的、笑的大声吼着,看样子是要集合,准备攻打山岭。小爷开始四处张望,当他看到山另一边的水库眼前一亮,计上心头,拉着日官说:“太君,我带皇军走条小路,他们不会注意,断他们水源,冲上去把他们全部杀掉。”说完做个抹脖子的动作。日官狞笑着点头,像只啄木鸟哟西个不停。平时日军十几秒能集合的队伍,已过了好几分钟,依然磨蹭。看来日军真出大事了,小爷心里想着,“摇着尾巴”一瘸一拐地给日军带路,往山上去“消灭”自己的兄弟们。看他点头哈腰的样子,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把汉奸当到底。

6

山上。

饿得一摇一晃的国军部队也看到小爷带着日军往他们另一侧上山来,个个气得咬牙切齿,大骂小爷猪狗不如,汉奸。方狗娃知道后哭出了声,嘴里一直念叨,“顺哥不是那种人,顺哥不是那种人”,到最后他大叫了几声后扯动了伤口晕倒在地上。没有人管他,争战还在,哪怕死,也没有一人投降。副连长一句话没说,安排大家准备战斗,他那饿狼般的眼睛盯着日军移动的方向,把通信兵叫过来,打开草图,仔细一看,心里恨意滔天,叫来几个灵活的战士,简单几个动作,一群人消失在战壕里。

日官不再掩饰,指挥架好炮火,用炮火覆盖山上阵地。随后把指挥刀向山上一挥叫道:“兔子给给……”熟悉的叫喊小爷听着烦躁,慢慢向人群边挪动,把向上冲的空间留给日军。往往事与愿违,他才退到水库边十米左右,日官大叫:“你的,过来带路。”小爷看到他用指挥刀指着自己,大声喊道:“小鬼子,去死……”话音没落,他拼命冲向水库,几声枪响,不知道有没有打中小爷,他已钻进水里不见踪迹。日官冲到水库边,拿过士兵的机枪对着水面一阵扫射,水浪打湿了岸边的深草,小爷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是死是活除了他自己只有天知道。日军把所有的怒火发泄在山岭上的国军身上,弹药像不要钱似的拼命往上洒去,树断了,草烧着了,山石乱滚,满目疮痍。被日军一顿狂炸又死伤不少,能动的估计也就十来人。山岭上零星的枪声,让日军更加兴奋。正当日官准备拼命往山上冲时,通信兵跑来把电报递给他,日官默默没有作声,使劲把指挥刀砍在身边的树上,大吼几声后,指挥部队撤出战斗,向来路走去。山上国军看见消失在远处的日军,他们踉踉跄跄走出战壕,疑惑不解,难道有增援到了吗?大家想到这里,顿时开心起来。他们往山下走来,想找点吃的,哪怕喝点水也好。太饿了,走一步几乎要倒下。

大家趴在水里,喝水充饥。荒山野岭除了树和草,动物早躲起来,水也珍贵。正当大家放松的时候,有人大喊,“副连长,狄顺儿在这儿!”刚躺下喘口气的人都起来,把小爷捞起来。还活着,抢救,小爷一口水喷出来,醒过来。看着无数双眼睛,他一骨碌爬起来,想给大家解释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当他看向副连长时,“呸”,有人狠狠吐了口痰,贴在小爷脸上,流到脖子里,他没有擦,任由那带着怒火的痰去清洗他身上的罪恶。副连长走上前,拍拍小爷的肩说:“你投降不是本意,间接让我们都活了下来。但是作为军人,你他妈的太没种了,我看不起你。狗娃死了,被炮弹炸死的。死前,他一直说你不是汉奸,我相信,你不是。”

小爷的眼泪夺眶而出,不知道是伤心还是理解。他不需要向战友解释,因为他认怂了,副连长说得对,大家看不起他,狗娃相信他,但是离开了人世。他一起长大的兄弟,为他掉了一条腿,如果不受伤,相信他能躲过那颗炮弹。小爷说:“鬼子出大事了。”然后向山上冲去,方狗娃要跟他一起做生意,要娶媳妇儿……他是部队的耻辱,是狗娃的魔障;他是家乡的耻辱,他没脸再见一起生活、战斗、打闹、偷鸡摸狗的兄弟战友亲人……

战斗中吸引了附近的村民,他们送来吃的给小爷的部队,他们像要渴死的枯树,慢慢缓过劲来,脸色恢复。老乡们跟部队挖坑把死去的战友埋了,狗娃和另外一个同村兄弟是小爷亲自埋的,他跪在坟前,泪流满面。副连长不知道跟他说了些什么,带着队伍撤离山岭,他们得到消息:日军无条件投降。副连长去找大部队了。

7

小爷留下,当地村民知道。他跪在那里差不多三天三夜,人晕倒后被爷爷救回家,正好同姓。小爷成狄家的一分子,天天早出晚归,过着田园农耕的生活。村民都知道他是国民党部队留下来养伤的兵。小爷不愿说他的过往,也不想再回到那个被战火打垮的山岭,他想一辈子把往事封存在记忆里。如果不是这条路,他最痛的伤也不会再被翻出来,痛得撕心裂肺。诡异的山上有他的痕迹,有救他命的人,他活着,救命者已死去,他们的相遇也许是老天的安排,共同在异乡流浪。今日的重逢,勾起往日的伤心,泪水不能代表那份珍贵的情谊。

山长回去,小爷明白,不是别的原因,也许是兄弟的睡眠之地被惊扰,也许是兄弟恨他几十年没来看过他们,也许是想他……小爷知道明天村里肯定会有人发现,他得先跟村主任谈一谈,要不然这就是座跨不过的山。

小爷和父亲商量后,到村主任家已是凌晨三点左右,村主任睡意正浓,光着膀子,穿着大裤衩、拖着草鞋一边打着哈欠一边问:“顺老哥,工地没事吧?”小爷没有回答,想了想,把村主任拉到离屋子远一点的院子边说:“主任,工地确实有事,并且是大事……”

“什么,有没有出人命?”村主任吓得睡意全无,冷汗直冒,一把拉住小爷,大声问道。

小爷把手竖到嘴前,轻声说:“小声点,不是人命。”

村主任轻了口气,小声问:“不是人命,那是啥?”

“跟人命有关……”小爷话没说完村主任又大声惊问:“死了谁?老天啊,我这干到头了……”他吓得大呼小叫,手扶着院子边上的树,腿开始打战,引得邻居家的狗汪汪直叫。小爷一把捂住村主任的嘴,怕他把夜叫醒了,赶紧说:“没有出人命,你别急,听我说完。”

小爷简要把山“长”回去的事说完,提到山后抗日军人的坟地。村主任张大嘴巴,看着小爷,没有叫,没有问,只有惊悚。山会长?挖的土和石头又长回去了?他的腿颤得更加厉害,几乎靠在小爷和父亲的身上。

小爷看村主任的样子,想让他出主意几乎不可能,把他扶到一块石头上坐下来说:“主任,我觉得那坟地得绕开,还有请道士安抚一下已亡的军魂,我想应该能修通。”主任像块木头一样,说什么都同意,道士他知道,离村最近的道教山有认识的人。他直接安排小爷和父亲两人去请道士。事不宜迟,他们立即出发。

8

天刚亮,村广播传来村主任嘹亮的声音:全村休息三天。

他带上邻居二愣子,一起赶往工地。他平时见人就笑,老远打招呼,今天,满脸严肃,一句话不说。村民叫他,他嗯了声,就走远了,搞得村民面面相觑。

下午,老道长来到工地,围整个山转了一圈。拿出各种道具罗盘摆弄着,小爷从那些道具上能感受到一丝阴寒和异样。老道长已知晓来龙去脉,站在狗娃坟前半晌没动,不知道是神游还是术法。夜幕降临,老道长累得不轻,燃起的篝火映红了他的脸。时间像流水一样,是往前还是消失只有经历过才知道,老道长从下午四五点开始施法,将近凌晨结束。安排小爷在坟前上香,磕头。小爷跪在坟前,满眼含泪大声诉说:“兄弟们,狄顺对不起你们,让你们在异地他乡几十年,连个烧纸的人都没有。我……我是个孬种……没脸见你们……呜……我逃避,没有勇气面对一切,我是你们的耻辱,呜……”小爷早泣不成声,让父亲和村长为之动容,侧身拭泪。

也许小爷的话声已传到兄弟们的耳中,也许他们已忘记小爷是谁,除了山谷回响,没有任何回应。悲伤的情绪带动风的凄凉,吹来丝丝凉意。

“狗娃,兄弟们,今天狄顺求你们,保佑山路通畅,你们是山村里的恩人,我让狄家后人逢年过节来给你们磕头、烧香、送酒。兄弟们,你们是真正的英雄,为国为民贡献生命,本来我没脸再求你们,但是为了村子的人能走出去,山村能生存下去,求你们了。狗娃,哥欠你一命,今生还不了,下辈子还。安息吧,兄弟们……”小爷抹干眼泪,使劲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大声喊道,真挚的情感传很远很远。小爷站起身来,微风吹过,他感到丝丝凉意,穿透心里。老道长、小爷、父亲一夜未睡,闭目静坐火堆旁。

熬一夜,天没亮村主任赶来,父亲回家休息。老道长看到又长回去的石头,叹息一声,对小爷和主任说:“此魂执念甚深,得用纯黑狗血方能行,另要搭建祭坛,我晚上施法,超度亡魂。”

人多力量大,白天准备齐全。晚上,全村人都没睡觉,无论大人小孩站满了山坡,像山林里的树一样,融入夜色。老道长站在祭坛上,取出桃木剑,口中念念有词,时而向东几步,时而绕祭坛几圈,时而大喝一声……没有人看懂。只有最后几句大家都听懂了“人归人、魂归魂,执念可安心,去吧……”再后面又听不懂。老道长烧完一张符纸,倒了三碗酒在地上,施法完毕。他让小爷把黑狗血倒在施工那段山前,他闭目盘腿静坐在祭坛上。黑狗血洒完,村民陆续离开,夜又恢复原来的颜色,静得可怕。不知何时,山风呜咽,地上的火苗像有灵魂,一会蓝一会红,不停舞动,小爷心里发怵,静静地陪在老道长身侧。他们没有再试挖山石,只等天亮全村开工。老道长的话让人毋庸置疑,他深信自己的法术,小爷深信,同时他也感谢老道长让他的战友和兄弟们魂安归去。昨夜开始,每阵风都吹得他身体凉飕飕的,初秋的天气依然很热,为什么天变凉了?他向火堆旁靠靠,闭目养神。此刻,老道长双眼忽睁,把小爷上下看了看,摇摇头,又是一声叹息,闭上双眼。

翌日,山路开挖,村民们兴高采烈,大吼大叫唱歌跳舞。

小爷感觉身体阴冷,心情沉重,没有兴奋。老道长看看他欲言又止,最后一声叹息离开村子,回道山而去。

山路完全贯通,村主任杀了四头猪全村庆祝。但是,小爷倒下了,再也没有起来,他硬朗的身子骨像枯树的枝干说折就折,连回到家的时间也没有。父亲接到村主任通知,单独陪小爷差不多半天,小爷断断续续跟父亲说了很多,最后安详地走了。按他的遗愿埋在兄弟方狗娃的旁边,他生不能照顾兄弟,死一定把兄弟照顾好。

我大了,父亲老了。家乡那条路上有小爷的痕迹,如果没有小爷,那条路会不会永远修不通呢?或是没有小爷,这个故事永远也不存在。一阵唏嘘,对小爷的思念又起,梦里常有他的身影……

2025.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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