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返校，利用课余时间唐帝热心地为孙绪真分析了文科的学习方法，死记硬背是万万不能的。孙绪真感激不已，只是他现在正被其它的事情所困扰。穆芷善明明来的比孙绪真早，书包扔在椅子里，座位上却并不见人影。而当她回来的时候，孙绪真也假装没有看见。而穆芷善也是同样，无论她看向那里，目光都会轻而易举地掠过孙绪真。她有时候会把手支在桌面上把身体撑起来，昂着头仿佛是在寻找某个人。越过孙绪真的耳朵，孙绪真的肩膀，孙绪真的手臂，孙绪真所看到的地方……他们在对方眼里如同隐形了一般，这让翁予韶颇为困惑，她成了这两人连接的纽带。孙绪真和穆芷善总是趁着另一人没搭话的时候和翁予韶攀谈，说着些无聊的事，没有下文的事，接不上嘴的事。翁予韶茫然了，比搞不清地理位置，人文气候，历史事件，政策体制还要混乱。她不明白这两人为什么会突然改变了说话方式，一时间还以为是自己出了问题。
上星期的家长见面会给学生们带来了不小的冲击，温启仁骂骂咧咧没完没了，各种龌蹉的言语搅得人心烦意乱。他敲桌子踢椅子，在家挨了顿揍不说，还被没收了所有的漫画。
“该死的秘密警察。”
温启仁叽里咕噜地不停歇，嘴里接二连三地吐出些肮脏的字眼。星期五的家长会，所有的班委都有上台讲话，无非就是关于成绩和纪律的那一套。作为纪律委员的唐帝，当然必不可缺。至于和雷振铭的单独会面，或许也是为准备演说罢了。晚自习结束的时候，孙绪真放缓了收拾书包的进度。他徘徊在教室门口犹豫不决，纠结于是否要等穆芷善。
“今天放学，就不要等我了。”她说。
“好。”
“我妈送我回去。”
“噢。”
“那我就先走了。”
“嗯。”他说。
孙绪真望着穆芷善的背影消失在楼梯的转角。吵闹的人群走出教室涌进校园，灯光把夜色照得不那么黑暗，微弱的光线所产生的阴影让稚气的五官变得立体，黑暗中的双目闪烁着迷惑的光点。欢声笑语充斥在孙绪真的耳朵，他步履蹒跚，随着拥挤的人流一点点移向校门。孙绪真甚是难过，只是顺路回家而已，唯一的安慰是雷振铭没有找他们的麻烦。但如果不陪穆芷善回家能换来保持前后排的关系，这样还是值得的。孙绪真气馁地朝前走着，整个人都沦陷在成片的阴影里，看不清手脚，看不见穆芷善。他踩着校门口的台阶向下走去，一直来的街沿才停下来。在直挺的路灯下，橘黄色的光线仿佛是个巨大的薄纱罩子，把夜晚的黑色隔绝开来。每隔一小段距离就有一个这样的罩子，人脸由黄变黑，再由黑变黄，影子也和钟表的指针一样围着脚底的步伐打转。晚自习结束后，这群十几岁的少年就像是被压抑了一整天的夜行动物，追逐着嬉笑打闹，高声喧哗。闲逛的成年人不得不避开他们，并疑惑现代的学校教育是否称职，不然这些年轻气盛的家伙怎么还有精力疯玩。
穿梭在勾肩搭背的人群中，孙绪真把手插进口袋默默前行。路过常去的冰淇淋店时他条件反射地停下脚步，那里的灯光雪白耀眼，把混浊的黄，污迹的黑统统赶走，驱散开来。冰淇淋犹如旋转变化的万花筒，它的颜色、它的口味、它的组合、它的名字，每一样都吸引着消费者，激发他们的购买欲。孙绪真静静地看了一会，也许只有几秒钟，当他扭头正要离开时，一双修长苗条的双腿出现在雪白的光亮之中。他看到了穆芷善面带羞涩的笑脸，一种名为冰淇淋的颜色渲染了整片夜空。
“你不是跟你妈妈……”孙绪真遏制住惊讶的情绪，以一种只有对方才听得见的声音说道。
“我给她说忘了拿东西？”
“什么，东西。”他不加问号地说。
“冰淇淋。”
穆芷善不自然地笑了笑，脸上露出少有的腼腆，双颊泛起暗红，连耳根子都烧起来了。孙绪真为她推开玻璃门，和往常一样在柜台前选好两根冰淇淋，然后结伴而行。
“你是不是认为我再也不会和你说话了。”片刻的沉静后，穆芷善舔着冰淇淋问道。
“有一点。”
“那你会怎样？”
“我会……”
“你也不和我说话了吗？”
“我……”
“如果我刚才没有在那儿等你，你也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不再和我说话了吗？”
“不是。”
“那你会怎么样？”
“……”
“你从来都没有想过，对吗？”
她的眉毛失去了光泽，望着穆芷善渐渐黯淡下去的眼睛，孙绪真恐慌得不知所措，他见过这个眼神。他确信，他就快失去她了。穆芷善是特意赶回来的，对她而言，离去的是孙绪真。但这样的离去，是不值得惋惜的；这样的人，也是不值得同情的。这是一个惩罚，对背叛的惩罚。有些人，习惯用无言的沉默去面对失望的情绪。孙绪真眼睁睁地看着穆芷善淡化在一片漆黑当中，他咬着嘴唇，步履沉重。他总是令人失望，让相信的人失望，并且摧毁掉彼此建立的连接。不，他只是麻木不仁，然后亲手葬送掉所有的一切。对，袖手旁观。
她真的没有打来。回到家，孙绪真才明白电话不过是一个物件，在没有穆芷善的声音后。而在此之前，电话是一个信号，一个通道，一个人工智能。失魂落魄地栽倒在床上，孙绪真感到混乱不堪。穆芷善，丁裕家，他们本没有实质的联系。但孙绪真来说，一个心怀思念，一个不愿想起，正是这种畸形关系，才使得一个牵扯出另一个。要想念穆芷善，就必然会记起丁裕家；要相信天堂的美好，就不得不承认地狱的存在。和穆芷善在一起的时候，孙绪真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但实则不然。现在分开了，内心更是煎熬难耐。久违的噩梦再次袭来，夜半惊醒，额头，颈脖，胸膛，后背全是黏糊滑腻的汗水。
彷徨地行走在上学的路上，孙绪真脑子里充斥着各式各样的噪音，它们尖锐锋利，针锥刀割。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牙齿磕碎瓜子的声音，旁人耳机里震动的声音，车盖下引擎的声音，这些嘈杂的声音犹如一辆的支离破碎的拖拉机在胡乱耕垦孙绪真的大脑，刺穿他的耳膜。孙绪真感觉他的头颅像是蜂巢，里面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胡峰，啃噬着自己脆弱的神经，痛得他想要对准脑门扣动扳机。在轰裂头盖骨的那一刻，会看见成群的胡峰沾着白色的脑浆和红色的血丝喷薄而出，铺天盖地垫底席卷街道。而那黑压压的阴云，也落下墨汁般的雨滴，是雷云中恐怖触腕的黏液。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