蜗居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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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开始是雨季多发的季节，天气阴湿，雨量多，一连几天的梅雨将整座城给洗涤透彻，啪嗒啪嗒哗啦哗啦，那是天上不停掉下的眼泪。罗玲不喜欢雨天，每次放学走在泥泞小路，黏乎乎的黑色污渍会溅到她白净的帆布鞋，回家以后不仅是鞋子还有膝盖以下全是脏污渍。罗玲会用湿巾仔细地反复擦干帆布鞋，因为这是贾雯买给她的，她格外珍惜，还有她身上背的红色书包也是如此。放学钟声敲响，雨依旧没停，大家络绎不绝地撑伞迈进雨幕，红的，黄的，蓝的，白的，紫的，像极盛开在雨幕的花束，五彩缤纷。罗玲站在教学楼门口，她没有带伞，双眼一直凝望校门，等待某人的出现。同桌赵敏走过来，热心肠地说，罗玲你没带伞吗？要不要我送你到公交站。罗玲摇头说，谢谢你赵敏，我爸等下会过来接我的。其实今天是罗玲的生日，早上出门时，罗军对罗玲说会提前下班来学校接她，一同回去帮她庆生。果真，罗军没有食言，他撑着一把白色雨伞，高挑的身形从雨幕缓缓走来，罗玲抬起手脸上掩饰不住的兴奋，她叫嚷着爸爸我在这边。罗军把伞递到罗玲面前，对她说，玲玲，没让你久等吧。罗玲躲在伞下，幸福洋溢，她说，哪有啊。她知道，有罗军这样的爸爸一直在爱护她，她感动都来不及。就连身边的赵敏都说，真羡慕你有这样的好爸爸。走在雨幕里，伞面激起啪嗒啪嗒的水珠，有罗军伞下的庇护，罗玲心里一阵暖暖的。罗玲抬眼看了一下罗军，罗军总会笑得很温柔，他说，等下要买什么口味的蛋糕回家，罗玲想了一下，说，那就草莓巧克力的吧。雪白的伞面，罗玲不经意看到了一只小小的蜗牛壳，土黄色的，它安静地吸附在伞檐下，貌似在躲雨。

罗军的车停在路牙上，穿过人潮，他们一同上了车。罗军开到一家蛋糕店，他是一个人下车的，他撑着伞跑进店里，出来的时候提着精致的蛋糕盒，一辆电动车从不远处叮铃叮铃的疾驰而来，车轮碾过路牙上的水洼，像激起的浪花，哗的一声，喷他全身，可罗军没有发脾气反而小心翼翼地护着蛋糕，生怕它掉了下去。隔着朦胧的车窗，罗玲五味杂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来到这个家的，算一算，大概是七年前，当时的她只是生活在福利院的孤儿，里边都是一群无依无靠的孩子，有被遗弃的，有失去双亲的，甚至身体缺陷的都有，他们没有父母，只是像班集体一样生活在一块，孩子的年龄不同，性格也不同。他们没有姓名，只是用小名称呼彼此，罗玲是其中的一个，当时的她不姓罗。玲玲，是院长李美秀起的，她是一个温柔的女人，留着短发，身材和脸有些微胖，笑起来眼睛会眯成一条缝，她四十多了，离过婚，没有孩子，收留孤儿是她的善心，他们都成了她的孩子，她也成了他们的妈妈或者老师。李美秀曾告诉罗玲关于她的身世，她是在一个下雨天的夜晚裹在一团襁褓里在福利院门口被发现的，也是从那一天开始，她才知道自己是被遗弃的，罗玲哭得很伤心，不过她很快地就学会坚强，她不哭闹，做个听话的孩子，也热爱学习，心智比同龄人成熟许多，只是她变得不爱笑了，也不爱同伙伴玩，其中一两个看她不顺眼的小男生，总跟她恶作剧，她也一声不吭。直到罗军贾雯出现的那年，她的灰白世界开始留下一片色彩，一种叫家的温暖瞬间包裹着她，让她对家有了不一样的体验。

罗玲记得，那年她刚好六岁，福利院的门口聚集了一帮来打预防针的医生和护士。他们在院子搭起了帐篷，一群孩子排起长长的队伍。有的孩子没打过针，不知所然，一针下去痛得稀里哗啦的。排在罗玲前面的，是那个爱玩、爱调皮的男孩，他肥头大耳，胳膊粗，一身肥肉，抖得像筛糠一样，针头还没挨着胳膊，一直大呼小叫着，看不下去的罗玲讽刺他一声，胆小鬼。他不服，说我才没有。恶狠狠地瞪着罗玲，殊不知，因为分神，贾雯的针已经扎进他的皮肉里。打完后，男孩从椅子上起来，见到胳膊肘有一滴红血渗出，腿脚抖得站不直，于是后边的小伙伴爆发出大笑声。轮到罗玲了，她乖乖地坐了上去，那是她第一次面对着贾雯。她穿着白色护士服，扎着长发，皮肤白白的，在罗玲眼里她就像一个美丽淡雅的天使。贾雯帮她挽起袖口，用粘满酒精的棉签在打针的位置进行涂抹消毒，凉凉的，轻轻的，她拿着注射器温柔地对她说，别怕。罗玲不怕，只是呆呆地注视她，那种感觉像是蜜蜂叮咬一下，打完后，贾雯偷偷刮了一下她的鼻梁，从口袋里摸出两颗白兔糖，说是奖励给她的，她是十分勇敢的女孩。罗玲吃了一颗白兔糖，含在嘴里，感觉心窝里甜甜的，暖暖的。当她准备再吃一颗时，胖男孩趁机抢走她的白兔糖，趾高气昂地说她当众羞辱他，让他丢了面子，他必须报复她。罗玲气得要抢过来，可胖男孩力气大，把白兔糖举得高高的，边甩边喊，来抢啊来抢啊。可下一秒，一只大手出现在他身后，白兔糖很轻易地被夺过去。他语重心长地对胖男孩说，不能抢好朋友的东西，这是不对的知道吗。胖男孩道了歉溜走了，罗军把白兔糖送回到了罗玲的手心。他们要走了，罗玲很感恩，她在花坛里匆匆摘下两朵开得最美的白蔷薇，出现在罗军和贾雯的面前，她吞吞吐吐地说，叔叔阿姨，我想......我想把这花送给你们。她把手里又美又香的白蔷薇一朵递给了罗军一朵递给了贾雯，贾雯不知道是不是太过感动，她蹲下来忍不住地抱住罗玲娇小的身躯，又紧，又暖，贾雯的眼眶瞬间充斥着泪水。也许这一刻，罗玲仿佛走进他们的生命，在冥冥之中牵起一条无法割舍的血脉，那是一个契机，一种羁绊。没过多久，他们重新回到了福利院，他们对罗玲念念不忘，向李美秀提出了要收养罗玲的恳请。从这一天开始，玲玲她有属于自己的家了，有属于她的姓了，她姓罗，她的生日也决定在来到这个家的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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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似乎停了，天空的乌云逐渐清澈透亮，花草绿叶被雨水洗刷得鲜艳晶莹，街道上的行人多了起来，燕子在天空中盘旋啼唱，渺小的生灵会从隐蔽的角落重新冒出，吸取这天地的精华。在离家不远的路径上，罗军突然停下了车子，罗玲不解地问罗军，爸爸怎么停下来了。罗军说，你等爸爸一下。罗玲看着罗军打开车门，看着他从路旁捡来了一根枝条，然后走到道路中央，往地上撬着什么，罗玲透过车窗，朦胧间看见罗军在撬一只黑褐色的大蜗牛，它的软体因为防御的本能缩回了壳里。罗军用枝尖推动圆溜溜的蜗牛壳，蜗牛壳由于受力惯性，开始滚动，直到滚回到潮湿的草地。蜗牛，罗玲不经意想起了那幅画。七年前她刚来到这个家的时候，罗军从一楼开始带她参观，每个房间，每个角落，每个地方。罗军带她来到他的书房，罗军喜欢看书，他是一名医生，书架上有很多医书，临床研究，各类药剂，还有一些外国名著。罗玲注意到书架墙角一边装裱着一幅四四方方的抽象画，色彩由黄色和黑色蜡笔涂成，三个大字形的小人，中间的小人画得很矮小，一张圆脸，分叉着黑色线条的头发，笑着手拉着手。在罗玲的印象中大多孩子画的背景概念不是一片天空就是一片花草，可这背景实在单调又模糊，由小圆从里到外随意圈成的大圆，像螺旋形，像漩涡，一片蜡黄，黑色线条磕磕巴巴的，像小孩子的涂鸦。罗军说，这是她女儿娜娜在幼稚园画的作品《蜗居》。他说，娜娜画的背景是蜗牛的壳，他们一家三口都生活在壳里，壳是家，是安宁的港湾，无论走到哪，家就在哪，估计这些是幼稚园的老师教她的吧，她才会想到这样画。罗玲当时对罗军这样说，娜娜画这幅画的时候估计很快乐吧。可罗军下一秒沉浸在悲痛中，他说，很遗憾没办法介绍娜娜给她认识，她已经去了天堂。罗玲感到意外，当然她来到这个家，他们没有对她隐瞒有个女儿的事实，罗玲能猜到也许她的到来，是来治疗他们心理创伤的。关于娜娜的离去罗玲不敢多问。她只知道从那天开始她就是他们的女儿。

刚进家门，罗玲把蛋糕放在鞋柜上面，上边放着一包湿巾，她抽出一张湿巾，对折一下擦一下，把鞋面擦得白净透亮，对罗玲来说，她来到这里就已经拥有规范的意识了，行为举止，说话态度，为了做好，为了讨得更多的喜欢。她刚来的时候会坐不住，有时会抢着做家务，打扫、拖地、择菜、洗碗、叠衣服等等，但贾雯会说不用，不舍得她干，可她想做个听话的乖女儿，在福利院的成长她就已经是学会独立的小大人了。那时的罗玲很拘谨，一家三口坐在饭桌上吃饭，贾雯做了好多各式各样的菜，闻起来就好香，她不敢夹，只是埋着头扒拉着米饭，吃得小心翼翼，贾雯夹了一块肉到她碗里，很热情地说，玲玲吃啊。罗玲有些害臊，说，谢谢阿姨，但她马上意识不对，又立马改口叫了声妈妈。贾雯笑得很温柔，说没关系，过段时间会适应的。她吃了一块五花肉，肉质的美味在她的味蕾上跳动，相信这是她这辈子吃过最美味的肉了。吃一块后，她不敢夹第二口，但很细心的贾雯又夹给她一块鸡腿，说，还有很多，吃多点。罗军盛了一碗鱼汤放到她面前，说，不用那么拘谨，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心窝里总是有股暖流一直在流淌。这次罗玲没有叫错了，很轻快地说了一声，谢谢爸爸。在许久的日子里，罗玲的脸上，她的笑容渐渐明朗了起来。像现在一样，罗玲拿起蛋糕，贾雯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给她惊喜，她刚想叫妈妈，贾雯手里的生日礼花筒向着她，啪的一声，喷出许许多多花花绿绿的丝带，飞舞盘旋，金光闪耀。她大声说，祝我们的小寿星生日快乐。罗玲心底藏不住的喜悦，贾雯来到罗玲的身后偷偷说，快闭上眼睛。罗玲很听话地闭上眼睛，贾雯接过她手里的蛋糕，推着她到客厅，贾雯说可以睁开咯。罗玲缓缓睁开眼睛，客厅被装饰得温馨浪漫，墙上挂满彩色气球和彩带，还有贴着彩色剪纸，剪纸剪出了玲玲生日快乐，六个大字，虽然歪歪扭扭的，但罗玲知道贾雯花了很多心思，旁边还有几朵小花几只小鸟点缀呢。茶几上已经摆满了各种零食，可乐、雪碧、薯片、面包、饼干、糖果、水果。每年都如此，贾雯都会这么用心地帮她过生日。罗玲红了眼眶，在福利院她都没有这种待遇。因为那时的她被孤立了，那些小伙伴不会送她礼物，甚至连一句生日快乐也没有。记得，当时李美秀会定在某一天帮大家一起过个生日，她让小伙伴互相准备礼物，一起在饭桌上合唱生日歌。可罗玲安静地呆在角落里被冷落了，连李美秀都照顾不到她的情绪，因为她是大家的妈妈，不是罗玲一个人的。罗军和贾雯坐在身畔，一起为她唱起了生日歌，罗玲闭上眼睛，许下了要永远跟爸爸妈妈在一起的愿望，然后吹灭了十三根插在蛋糕上的蜡烛。今年她十三岁了，她知道时间过得很快，她已经长高了不少，五官也有了变化。他们切起了蛋糕，吃起了蛋糕，罗军和贾雯还从茶几下拿起各自包装好的礼物，罗玲当场拆了礼物，贾雯的礼物是一件黄色轻纱裙，看起来很清新很漂亮。罗军的礼物是一个精致的红色小盒子，罗玲打开它，一块小小的白玉项坠，只不过玉的形状像极了蜗牛的壳，圆润剔透，毫无杂质，玉的中心被打出一个小孔串起了一条红绳。罗军说，这块玉是专门订制的，玉的形状代表家，有家才平安。这次罗军的礼物很特别，罗玲想罗军有这样的灵感看样子来自于罗娜。啪嗒啪嗒，罗玲似乎听到漆黑的夜晚又下起了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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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罗玲住在罗娜曾经住过的房间。是贾雯当时带她来到三楼的，罗玲那会拿着小小的袋子，里边装着福利院用过的东西，贾雯说，那些衣服都不要了，她买了许多的新衣服还有新鞋子。她把罗玲领到床边，粉色柔软的小床上铺满了一件件漂亮的小裙子，床头摆放着几个可爱的小熊公仔和漂亮的芭比公主，床下还整齐地摆着几双崭新的小鞋子。贾雯拿起小裙子在罗玲的身上比划着，嘴角尽是明媚，眼神尽是温柔。你看，多漂亮啊，穿上它是个小公主了。贾雯说，这些都是欢迎她来这个家的礼物，还说她需要什么尽管说，不用客气。罗玲哪敢说不好，有这样的妈妈在爱着她，她感动得不得了。贾雯没在罗玲面前提起罗娜，从来没有过，也许她已经选择遗忘，走出了心理创伤。而关于罗娜的一切，还是罗军对她说的，那年她考试在班集体考了第一，在车上她跟罗军分享这份喜悦，罗军停下车子看到罗玲递过来的满分卷子，有些动容，嘴里不经意地说起，你跟罗娜完全不一样。罗玲轻轻地说，哪不一样呢。罗军说，罗娜性格跟你不一样，她很活泼也很调皮，不爱学习的，很爱玩，考试总拿倒数，像个男孩子一样。那是罗玲第一次从罗军嘴里了解罗娜，罗娜不喜欢数学，喜欢画画，不喜欢玩芭比公主，喜欢陪爸爸打游戏，不喜欢做家务，喜欢吃零食，不喜欢看书，喜欢唱歌，不喜欢晴天，喜欢下雨天，一到雨天总光着脚丫跑出去在院子里玩水。说到这里，罗玲注意到后视镜里的罗军，他整个人藏在斑驳的光影里正红着眼眶。罗军很爱很爱罗娜吧。他说，罗娜跟罗玲一样大。至于长什么样，是胖是瘦，个高还是个矮，有关罗娜的一切已经从家里被迫按下了删除键，罗玲尝试过翻找整个房间的抽屉和柜子，也已经找不到有关罗娜的痕迹。罗娜究竟是怎么死的，罗军不想告诉罗玲，罗玲知道真相还是有一年从外人的嘴里听说。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有一间简陋的铁皮棚房，里边独居一位拾荒老人，她会成天在每条街巷翻找每个住户的垃圾桶。那天傍晚，罗玲刚从房子出来，手里拿着垃圾刚好碰到了拾荒老人，拾荒老人上下瞧着她，因为路灯昏暗的关系，加上拾荒老人一身邋遢还带着难闻的味道，左眼球有些浑浊发白，说话间还露出缺牙，罗玲被盯得瘆得慌，甚至有些怕。她沙哑地说，小姑娘，第一次见啊，你住这里？罗玲不自在地点点头，拾荒老人盖上垃圾桶的盖子，唉声叹气地说，这家人的命......不好啊，那个女娃年纪轻轻的，瞧着挺机灵，就这么出了车祸，可惜啊。罗玲听完满脸吃惊，她当初以为罗娜会不会是生场大病离开的。她忙追问，婆婆能告诉我怎么出的车祸吗？拾荒老人一五一十地告诉罗玲，都是她妈私自帮她报了补习班咯，你说，爱玩是小孩子的天性嘛，学习差也不能强求，她妈骗她出去玩，没想到是去了补习班，女娃一赌气，跑咯，母女俩还在路上拉扯一阵，女娃脾气要太犟，一不小心就冲出马路，唉，好巧不巧的。那天晚上罗玲情绪低落吃不下饭，就算吃下去也是一场索然无味，意识到问题的贾雯问她怎么啦，是不是身体哪不舒服，罗玲也只是笑笑说没什么。晚上睡觉，她也睡得辗转反侧，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复杂的心情。原来他们只不过想找一个优秀的女儿。优秀，这两个字深深地烙在罗玲的脑海里。罗玲想，他们可能想找一个优秀的女儿来代替罗娜的位置，他们对她的爱是不是因为自己的懂事才开始的，那天晚上，罗玲被迫灌输了必须优秀的意识，因为优秀，他们才会更爱她，因为优秀，她才是他们心中那个骄傲的存在，因为优秀，她才能够待在这个家。后来，罗玲变得奋发图强，每回试验都能在班级拿到第一，小学升初中更是如此，以年级第一的好成绩考上市里一所重点中学。罗军和贾雯相当高兴，为了庆祝，一家三口一起去吃大餐，去游乐园，逛街，买东西，别人家孩子拥有的，罗玲现在全都拥有。而她力求完美，不容半点失误，像是搭在弦上的箭，为了目标，拉紧神经，一箭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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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起来的时候，罗玲拉开窗帘，外边朦朦胧胧，淅淅沥沥的雨敲打着玻璃窗。罗玲感觉一阵阴郁，透过玻璃窗的光影，她的指间正摩挲着脖子上那块冰凉又圆润的项坠，那是罗军亲自给她戴上的，一种属于蜗牛的庇佑。下楼，经过罗军的书房，书房的门开着，罗玲刚好看见罗军幽暗的身影站在墙角，他的目光一直凝视墙上的画，身子站得笔直，有种说不上来的异常。罗玲喊了一声，爸爸早。可罗军像没听见一样，好像中了蛊。罗玲又喊了一声，爸爸早啊。罗军慢悠悠地转过脸，僵硬的脸上丝毫没有往日亲切的笑容，他说，早安玲玲，声音显得机械。罗玲洗漱完，从浴室出来就闻到厨房飘来一股烧焦味，她意识不对，立马跑过去。可发现贾雯的背影就在灶台前呆呆地站着，感觉像罗军一样被下了蛊，而锅里的粥汩汩沸腾冒着浓烟，黏糊糊的粥水像蜗牛的分泌物沿锅边流下来。妈妈！罗玲急得大叫一声，贾雯突然间恍惚过来，立马关掉灶台开关，可她手里的东西却飘到了罗玲的脚边。一张小女孩的照片。罗玲还没看清这个陌生女孩，贾雯慌地捡起照片，把照片塞在围裙兜里。贾雯苦笑着说，都怪妈妈昨晚太高兴了，有些睡不着，刚刚有些打盹。因为贾雯刚刚的反应，罗玲不敢多说什么，怕惹贾雯嫌，但罗玲能猜到，那个小女孩该不会就是罗娜吧？贾雯戴上隔热手套把锅端到饭桌上，她舀了粥盛到碗里，可粥有股淡淡的焦味。她把粥准备撤走，说，玲玲抱歉，妈妈再重做一份好吗。罗玲不想让贾雯这么麻烦，接过粥，笑得像朵花，很讨好地说，妈妈煮的粥怎么样都是美味的。罗玲的话触动到了贾雯，贾雯很温柔地摸摸她的头，说，你可真是我的乖女儿。出门前，罗玲换好鞋，背上书包，从雨架上拿起那把白色雨伞，罗玲仔细瞧了瞧，那只蜗牛离开了，伞面只留下一道黏稠扭曲的白色液体。打开门，雨刚好停了，墨块的积云渐渐消散开来，光线也跟着明朗起来。罗玲坐上了罗军的车出发了，可路过学校的途径，罗军又把车停了下来，路面上出现多只黑褐色的蜗牛在慢悠悠地蠕动，罗军开了车门走下去，不管耽不耽误罗玲的上学时间。罗军这次直接用手抓，他抓起一只只蜗牛壳，蜗牛因为害怕都缩回长长的触角躲在安全的壳里，罗军来来回回地跑，把它们一一送回到草丛中。罗玲觉得罗军最近对蜗牛变得格外上心了。他回到车里，双手随便往裤子抹两下，又说了关于蜗牛的事，他说蜗牛是很脆弱的生物，通常它们只在雨天生存，要是天气热它们会脱水而死的。不过，它们的壳是它们最安全的地方了，它们会用黏液封住壳口，防止水分流失，在壳里进行短暂的夏眠，期待着下一场雨天的来临。罗军把手放在方向盘上，罗玲怔怔地盯着他的手，上面残存大量的白色粘液，不仅黏糊糊的，还拉着丝，它在慢慢放大，放大，放大，最后变成一坨，像极了那碗白粥。罗玲额头冒汗，突然间胸口烦闷，心恶。万千肠道蠕动，她是只蜗牛，开始分泌积聚白色黏稠物，上下涌动，控制不住，哗啦一声，终究排出体外，烟火在她写的整张试卷狂野绽放。

罗玲考砸了！她失误了，失误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没有过的啊！她被送往了医务室，之后吃下药，缓和许多，细心的班主任批了放行条让她提前回家。她不敢让罗军和贾雯来接她，要是让他们知道今天她考砸......她开始逐渐沮丧，迷惘，分裂，恐惧，像无数条虫子在噬咬她的心，像掉进黑暗漩涡不断被翻搅。她幻想着罗军和贾雯温和的面孔突然间变得狠厉，他们手里拿着零分试卷在斥责她，说，你不是我们的女儿！考那么烂！才不是我们的女儿！我们女儿只能是优秀的！罗玲下了公交车，乌云密布的天空突然轰隆一声，划过一道耀眼的闪电。啪嗒啪嗒，一连串的万箭穿心，她撑着伞，磕磕碰碰跑回家。走进玄关，罗玲习惯性地低头，脚下的帆布鞋已经湿漉一片。她用手去抽取鞋柜上的湿巾，结果发现不对，抬眼一看居然是一坨黏稠物。闪电劈过，带过一阵银色光辉，客厅里聚集大量螺旋形状大蜗牛，它们软体蠕动，不停分泌白色黏稠物，在地板、天花板、沙发、茶几、台灯、桌子、椅子、柜子、窗户，整个客厅，不对！是整栋房子！都大量遍布着，湿哒哒，阴暗潮湿。罗玲不敢轻举妄动，她紧攥脖间壳项坠，正如罗军所说的，一种属于蜗牛的庇佑，此刻的蜗牛们正在躲闪她，从它们的移动轨迹看都是从楼上往楼下移。空气中含有大量霉腥气，罗玲捂住口鼻，小心翼翼地越过它们，上了楼。方向是书房，她趔趔趄趄地走过去，整条走廊覆盖着螺旋壳，好不容易闯进去，发现它们像熟果落地，一颗一颗，啪嗒啪嗒从画间掉落。那是罗娜所画的《蜗居》。螺旋的洞眼黑得永无止境，蜗群正在占领她的家。罗玲急了，她慌慌张张地搬起凳子，踮着脚尖，举着双手很吃力地撩起画，想尽快把它取下来。结果噼啪一声，玻璃四分五裂，《蜗居》在她眼前碎了一地。在玻璃前慢慢浮现一张照片，那是早上贾雯偷偷藏起来的照片，里边有罗军、贾雯还有......没有见过的小女孩。她就是罗娜吧。罗娜长得很可爱，粉嘟嘟的小脸，眉眼像贾雯，鼻子像罗军，耳朵像罗军，嘴巴像贾雯......罗玲突然间哭了，他们笑得好开心，笑得好幸福，这才是他们的全家福，他们才是幸福的一家人。罗玲现在才意识到，罗娜在他们心底已经扎了根，是谁也无法取代的，这是她无论怎么努力，怎么优秀都没有用的。这么多年他们没有遗忘罗娜，放下罗娜，她成不了罗娜，成不了这个家的唯一，就连他们的爱都是把她当做罗娜才怜悯分享给她一点的。她只不过是他们的养女，替代品，这是真相，这才是事实啊。罗玲逃离了书房，蜗牛分泌出的黏状物此时此刻变成了一面面镜子，发着光，挂满了整片天花板、墙角、地板、走廊、客厅、卧室，都在播放属于罗娜一家三口的幸福幻像。她知道她已经不属于这个家了，她该离开了，她冲出了家门，想跑多远就跑多远，可是她该跑去哪呢？又重新回到曾经成长过的福利院吗？想想也是吧，只有那里才是最适合她的，没有爱，没有家人，只有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地生活着，她本该回去属于她的位置的。她像现在这样像只无头苍蝇在街道上随意乱窜，谁会担心她，谁会来找她呢。她摸了摸脖子间的那条项坠，没有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丢的，她都不知道。她丢了壳，成了一只无家可归的蜗牛，在干旱的烈日下爬呀爬，爬呀爬，她丝毫没有警觉前方有辆电动车在她眼前叮铃叮铃地开来，转瞬间她被其中一双大手狠狠从旁拉过，她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温柔又美丽的脸，是妈妈贾雯的脸，只不过她现在整张脸皱成一团，满嘴都是责怪的语气。

玲玲！老师打电话给我，你怎么不等等我，让我一直找！你怎么这么叫人担心啊！

罗玲哭了，这是贾雯第一次骂了她，而贾雯也终于在这次拉住了女儿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