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也相宜

听说《海上钢琴师》不错。

看了之后，有点奇怪，这么简单的故事，却有那么多的人喜欢。

“只要你有一个好故事和一个可以倾诉的人，你就不会完蛋。”

一个“好故事”可以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吗？

这个故事说，有这么一个人，生于船而死于船——这本没有什么稀奇的，奇特的是，终其一生，他从未离开这条船——讲到这里，这个故事就算讲完了。

可能有人会说，这个故事的奇特之处在于他是一个出色的钢琴师，水平超群绝伦——就这一点来说，确实奇特，他无师自通，钢琴就能弹得那么好。由此还引出一场最后胜出、很迎合观众审美心理的巅峰对决的看似高潮的桥段。这还不是好故事么？

这确实是好故事，但过于老套。我看过很多的武侠小说，里头总有绝顶高手，让人心生钦慕。这类故事确实受欢迎，囊括各行各业，比如说名相、名医，比如说文学、艺术，比如说某学霸，又比如说袁隆平，都是某一领域的佼佼者。但这样的故事看得多了，也就成了普通的故事；一个普通的故事，也就算不上一个好故事——起码，抓不住人的心。

凡人都有故事。就才华而言，多少都有些，只是有所偏侧、所投入的精力不同罢了。天才是有的，资质确是各异，但一个天才的成功的故事，还真不是现如今该片获得这般好评的原因。

其实这个故事最奇特之处，在于不下船。下船的理由太多了，而不下船的理由确实很少。而且，看起来，无论怎么讲，都难以讲得通。

这也就是这个故事的主要看点所在，可以引发诸多的思考与猜测。按照常情，他会下船，去迎接唾手可得的让人艳羡的名利双收的一生。而这样的一生，在常人的眼里，正是最理想、最无憾的。而他，却选择了放弃。

只能说，这人傻透了。偏偏他不傻，非但不傻，还聪明过人。他若观察一个人，就能看出这个人的大致情况：比如严肃端坐的那位，可能是谋杀丈夫、与情人出逃的毒妇；那位外表看似平静的绅士，却有结于心，难以释怀；那位年轻人，看似衣冠楚楚，却是是混迹于一等舱的三等舱乘客。这种观察力，非常人所及。作者之所以要写这些，就是要告诉你，他不只是在钢琴的弹奏上有奇特的天赋，在其他方面，他也是一个异常聪明的人。有的人的聪慧面窄，作者显然担心有此误会。同时，他和周边的人相处融洽，上到船长，下到烧煤的工人，都与他们建立了友谊；他也有朋友，他也有一见钟情——他在心理上也是健康的，并不存在障碍。

显然，他虽然一直生活在船上，从未离开，但凭他超出常人的智慧，单靠观察来往的旅客，他就已经看清了人，也看清了凡人生活的实况。对于人性，对于人心，可谓已了解透彻。虽然曾经有所动摇，决定如同常人那般有所追求，但也只向下走了一半的舷梯——他安静地停在舷梯中段的那一刻，心里斗争的激烈，前所未有——船有船的引力，岸有岸的引力，一失足是可以成千古恨的，走错一步是可以万劫不复的，对于他来说，是浊是清，泾渭分明。在那个时候，我也希望他继续走下去，去当一个凡人，得凡人之福。但他最终选择了折回。他把帽子摘了下来，扔到了海里，如释重负。船这边有什么？岸这一边又有什么？有所得必有所失，得到的是物质，失去的却是精神。物质重要还是精神重要？尘俗的幸福是否也能安放清高的内心？

现实之中，不乏睿智的人，先享受尘俗的幸福，一到身体的机能衰退，转而抛弃尘俗，去追求精神上的宁静与寄托——这种因时制宜的精神上的追求往往也被视为高人——确实是高人，不是高人何以如此睿智？该干嘛时干嘛，这叫识时务，懂机变。

朋友先行离开。当船的使命结束，船上的人离开了船，自然也就离开了他。随后，钢琴也离开了他，曾与他相伴的最终只留下了他自己。

“我宁愿孤独一生，也不愿随波逐流。”

人本是合群的动物，但也有人选择了孤独。并没有人一生下来就喜欢孤独，孤独来自失望——并非缺乏交流，也并非交流不畅，乃是交流顺畅之后所积累的失望。忧郁可以写在脸上，孤独却只好深埋于心底，所能慰藉的，只有玄幻的音乐，愿意坦然接受的，只有死亡——他的睿智大概也就是作者本人的睿智，他的清高大概也就是作者本人的清高，他的孤独大概也就是作者本人的孤独，他坦然接受死亡大概也就是作者本人对待死亡的态度。只不过，这二者之间，存在距离，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距离——主角是作者的理想，作者只是主角的粉丝。

睿智而清高的，正是作者本人；孤独与死亡，想来也有相似之处。但喜欢这个电影的人却未必喜欢清高与孤独，他们所喜欢的，是这个传奇式的人生的悲剧，这个悲剧让他们深感同情与惋惜。然而，他们所看到的悲剧，却是作者本人的喜剧——在别人看来是悲剧，在自己看起来却是喜剧——这本身又是另一个悲剧或喜剧。

很多的故事，表面上看起来很不错，但一分析起来，就很可能发现它并没有看起来那么有趣。不过，以无趣的故事配本就不怎么有趣的人生，倒也相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