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四十，我裹着薄外套溜达进菜市场。这时候的天还青灰着，路灯的光晕里浮着一层毛茸茸的雾，像谁把棉花糖扯碎了撒在空气里。脚刚踩上湿漉漉的水泥地，就听见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撞进耳朵——"新鲜的鲫鱼嘞——活蹦乱跳的！""小青菜便宜卖喽，早上刚拔的！""热乎的豆浆，现磨的！"
这菜市场在我家楼下，走了十来年，连地砖缝里冒出来的野草我都认得。最里头卖活禽的老周头总爱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袖管永远卷到胳膊肘，见人就咧嘴笑："丫头，今儿想吃点啥？我这儿刚杀的土鸡，肉紧实！"他脚边的铁笼里挤着七八只芦花鸡，扑棱着翅膀"咯咯"叫，倒比小区里那些遛弯的狗还精神。老周头的媳妇在旁边刮鱼鳞，不锈钢盆里堆着银亮的鱼鳞，溅起的水珠子落进她的胶鞋里，她也不在意，只顾着跟旁边卖豆腐的老姐妹唠："昨儿我家小子打电话，说又要加班，这孩子......"
我推着购物车往里走，车轮碾过地面上的积水，发出"咕叽咕叽"的响声。最先拐进的是蔬菜区，塑料筐里的青菜还沾着晨露，叶片上滚动的露珠映着顶棚的日光灯，亮晶晶的像撒了把碎钻。卖青菜的大姐蹲在地上择菜，手指翻飞间，蔫黄的叶子就被掐得干干净净。"姑娘，买把空心菜吧？"她抬头冲我笑，眼角的皱纹里还夹着泥星子，"今儿早上刚从地里摘的，嫩着呢。"她的竹筐边放着个褪色的搪瓷缸，里面泡着一把小葱，绿得能掐出水来。我蹲下来挑菜，她忽然压低声音："后头那个卖茄子的，他家的货是从冷库拉的，可别买——你看我这茄子，蒂把儿还是紫莹莹的，刚摘的才这样。"
转过弯就是水产摊，水泥地上汪着一片亮汪汪的水，映着摊主老吴的大铁盆。老吴是个络腮胡，总爱赤着脚站在水里，脚趾缝里全是黑的，见人就扯着嗓子喊："活虾！活虾！自己捞啊！"他的塑料盆里堆着小山似的基围虾，虾须子一抖一抖的，偶尔有只调皮的蹦出水面，在空中划出个银亮的弧线。我蹲在盆边挑虾，老吴忽然伸手帮我按住一只特别肥的："这只要命，足有三两！"他的手粗糙得像老树皮，指节上全是裂口，可碰虾的时候轻得跟摸娃娃似的。旁边卖螃蟹的大叔插嘴："老吴你少吹，昨儿还有人说你把死虾混里头呢！"老吴立刻急了："我老吴卖了二十年水产，靠的就是个实在！"说着抄起一根筷子，戳进一只螃蟹的背壳："你瞧瞧，这蟹黄多饱满！"
最热闹的要数肉摊。王屠夫系着条油乎乎的红围裙，手里的砍刀剁在案板上，"咚咚"的响声能传出去半条街。他的案板边上永远堆着小山似的猪骨，案板上的血渍干了又擦，擦了又干，倒像是给案板镀了层暗红色的包浆。"要五花还是里脊？"他头也不抬，刀尖在肉上划拉两下，"今儿的肉新鲜，早上刚宰的猪。"有个老太太捏着块瘦肉翻来覆去地看，王屠夫急了："大妈您放心，我这儿绝没注水肉！您看这肉颜色，鲜红的，注水的发白！"说着抄起一块肉，用刀背拍了拍："您听听这声儿，实的！"老太太被他说得笑了，从兜里掏出个皱巴巴的塑料袋，数了八张红票子："那就给我割两斤。"
逛到调料区时，天已经蒙蒙亮了。卖酱菜的老太太坐在小板凳上，面前的玻璃坛子里泡着萝卜、黄瓜、辣椒，坛沿儿上压着磨盘大的鹅卵石。她戴着副老花镜，正低头补着围裙上的破洞："姑娘，买瓶辣酱吧？我自家做的，不比超市里那些香精勾兑的强？"她的手背上爬满了老年斑，可拿瓶子的时候稳当得很。旁边卖干货的大哥在称木耳，电子秤的数字跳来跳去，他挠着头说："这秤咋回事？我再给您添把黄花菜！"他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乡音，尾音往上扬，倒比普通话还亲切。
七点半，菜市场的人渐渐少了。我提着满满当当的购物袋往外走，路过老周头的摊位时，他正给最后一只鸡煺毛，水汽氤氲中，他的蓝布褂子湿了大半。"丫头，"他忽然喊住我，"晚上来我家吃鸡？我老伴儿炖的鸡汤，香着呢！"我笑着摆摆手，却闻见风里飘来一股若有若无的鸡汤香，混着青菜的清甜、肉的荤腥、酱菜的咸鲜，全都是人间最实在的味道。
这菜市场啊，哪是什么卖菜的地方？分明是生活的展览馆——老周头的蓝布褂是展览品，王屠夫的砍刀是展览品，老太太补丁摞补丁的围裙也是展览品。在这里，没有精致的包装，没有虚头巴脑的客套，有的只是最鲜活的烟火气，最踏实的日子味。就像我妈常说的："菜市场的热闹，才是真的热闹；菜市场的烟火，才是活人的烟火。"
我站在菜市场门口深吸一口气，晨光正好漫过顶棚的塑料布，落在每个人的身上。那些沾着泥星的手，那些带着油烟味的笑，那些此起彼伏的吆喝声，都在告诉我：这就是生活最本真的模样，热气腾腾，生机勃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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