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202326·2019·原创·J26】
图/陌小南
当道路两旁的绿植缓缓退去的时候，我们的车便驶入了万籁俱寂的村口，在这星星点点的夜色里，曾安放着爷爷和他的过去。
爷爷是一个钟情于夜晚的人，因为钟情，他总像这安详的夜一样，安详地坐在村口，他的嘴角挂着烟斗，一次次教我“数灯”。数灯可谓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因为在漆黑的夜里数灯，可以清晰地找到亲戚家的位置，也似乎只有数灯光，才能让那漫长的夜不再枯燥无味。那时，爷爷总指着对面山头的人家，“你看，那一家独户就是小姑家，白天躲在树林里，只有晚上，才可以通过灯光来找到它。”爷爷真是一个记忆非凡的人，他不仅能在灯光里辨识哪家在哪个位置，而且他总知道小姑家何时熄灯入睡。
一天傍晚，天空飘起了磅礴大雨，大雨过后已是黄昏，爷爷披着蓑衣、戴着斗笠伫立在村口，他望着远方那一片黑漆漆的夜，突然着急着问我，“孙儿，你好好看看，你小姑家的等咋不亮呢？”我眺望着远方，可远方着实一片漆黑，丝毫未见灯火的印记，我告诉爷爷，大概是停电了，让他不必焦急，爷爷不放心，硬是邀约着父亲一同去小姑家看个究竟，父亲拗不过爷爷，只好前去。雨天路滑，去往小姑家的路往常只需一个多小时，那晚，父亲和爷爷足足走了两个小时，直到到了小姑家，看到小姑一家安然无恙地烤着炉火，爷爷惴惴不安的心这才落下。
后来，狂风暴雨也曾导致乡村停电，可爷爷却不再亲自到小姑家探究竟了。自从有了电话，爷爷总会不停地拨通小姑家的号码，尤其在停电的夜晚，爷爷更是舍不得将电话搁下，有时候他会将电话抱在怀里，打着打着，就走到村口去了。仿佛只有站在村口，瞭望着对面黑乎乎的山脉，听着小姑在电话那头说着自己已快入睡，爷爷才放心地回到家里来。曾记得一个停电的夜晚，我陪爷爷走到村口给小姑打电话，打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家里的电话断电了，爷爷一下又一下按着开机键。那个夜晚，爷爷有些沮丧地说着，“你看看，这人老了不中用了，电话也跟我作对。”那个夜晚，我们在村口坐了很久才回家去，也是那个夜晚，爷爷说，他希望永远不要看到小姑家的灯火熄灭，因为灯火熄灭，不免有一些别离的悲凉。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爷爷不再记得每家每户的位置，甚至他会忘记小姑家的位置，在一个灯火通明的夜晚，我扶着爷爷去数灯，他指着近处的一户亮着灯光的人家，然后笑眯眯地问我，“那里是不是你小姑家？”我摇摇头，他又接着指一户临近的人家，继续问我，“那里呢？”我还是摇摇头，他突然就面无表情，“奇怪，我记得那里就是你小姑家呀，难到又有人建了新房？”我紧紧握着他的手，然后抬起，指向小姑家的方向，他似乎再也看不到远处的灯火了，于是万分惆怅，然后数落自己的无用。又一次，我们谈论了那些熄灭的灯火，爷爷说，“你看它们像不像是睡去的人啊，还给夜一片寂静。”他说着说着，就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靠在我的肩膀上，安静地睡着了。那是一个漫长得叫人害怕的夜，爷爷不幸受了风寒，回到家中一直咳嗽着……
记得爷爷离开我们的那个夜晚，灯火通明，在那浩瀚无垠的宇宙中，爷爷这盏灯永远得熄灭了。也是那个凌晨，我走到爷爷时常带我去的村口，号嚎大哭。在那寂静的村庄里，我影影约约看到小姑家的灯火、大姑家的灯火，以及他的每一个兄弟姐妹家的灯火，都明亮着，他们似乎都知道了，爷爷生前最不喜欢看到自己亲戚家的灯火熄灭，所以，他们也为爷爷留了一夜的灯。
此前，当我又走到村口的时候，眼前那星星点点的夜灯亮起一盏、熄灭一盏，迷人至极，那明亮的灯光微微聚拢，照亮在村庄的上空。我想，爷爷一定就住在那儿了吧，他一定会住在最明亮的地方，安心数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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