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外的景致,正如一卷被无形的手徐徐倒展的画卷。田野、屋舍、远山与疏朗的树木,皆默然地、顺从地向后流去。我蓦地惊觉,这车轮滚动的方向,是家。
年年“十一”,我们照例要完成这样一次迁徙,下一个这样确凿的归期,便须等到爆竹声声的春节了。当世人的足迹遍布名山大川,我们将这难得的闲暇,虔诚地奉献给另一项仪式——去看望那在时光里被渐渐染白鬓角的父母。
高速公路是一条喧嚣的河。我们的车是其中一滴踽踽独行的水珠,与无数陌生的同类时而汇聚,时而分离,奔赴各自命定的终点。前方偶有堵塞,长长的车列便匍匐成一道钢铁的疤痕。
出奇地,无人焦躁地鸣笛,大家只是静静地停着,仿佛都已默认为这旅程中必然的插曲,一种心照不宣的、对现实的忍耐与接纳,在发动机低沉的嗡鸣里,等待道路重新变得畅通。
原本五个小时的行程,这次竟延长至近八个小时,才终于抵达先生的老家。门铃响过片刻,便听见里头急促的、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门开了,婆婆系着那条熟悉的、沾着些许油渍的围裙,从厨房里小跑出来,笑意从眯起的眼角的皱纹里,满得几乎要溢出来。她忙不迭地将我们让进去,那身影里,有一种忙碌的、踏实的欢喜。
安顿好行李,先生便用那口我永远学不地道的乡音,与婆婆絮絮地聊开了。许是大半年未见到过,话头竟像春日的藤蔓,长得没有尽头。我坐在一旁,大多时候只能做个安静的旁听者,从那抑扬顿挫的语调与零星捕捉到的字眼里,揣摩着一段我未能完全进入的生活。
待那温软的乡音暂歇,我带着几分不确定,轻声问先生:“方才……是不是聊起你父亲的年纪了?”
“哦,是呢。”他眉宇间掠过一丝淡淡的无奈,“母亲说起,有户人家想请父亲去做工,却又嫌他年纪有些大,放心不下。”
我一时愕然。在城市的职场里,三十五岁已是一道森严的门槛,不曾想,在这烟火人间的小镇上,同样有岁月的顾虑。
“那……爸爸今年高寿了?”我只依稀记得是六十好几,话便这样脱口而出。
“六十七了。”
“人家是怕做工时万一有什么闪失,担不起责任罢了。”我试着去理解这份疏远背后的逻辑,“不过老人家身子骨一向硬朗,想来是无碍的。”
“是啊,别人有这想法,我能明白。”先生点了点头。
“这般年纪,原该像城里那些退休的人一般,含饴弄孙,安享清福了。”我叹道。
“他们这一辈人,但凡还能干得动,是决计闲不住的。总要找点活干,心里才踏实。”
我于是不再言语,只在心底深深地吁出一口气。或许,至少在这个年纪,于这小镇上还能被人记起,还能有活可寻,无论成与不成,本身也算得是一种苍凉的慰藉了。
翌日清晨,我们转道去了我母亲家。得知父亲竟去了外省赚钱,我心中的讶异简直无以复加。何时去的?去做什么?如何去的?几时回来?一连串的问号,像受惊的鱼群,争先恐后地自我口中涌出。
“有熟人开车一同去的,好些个人呢,说是后天就回转。”母亲简略地答着。我不忍再穷追猛打地问下去,心里盘算着,过两日再来一趟,总要好生见见父亲,将这些疑问一一解开。
两日的时光,倏忽而过。我终于见到了风尘仆仆的他。望着他比记忆中又深了几分的皱纹,我忍不住忧心道:“明年就整七十的人了,怎么还跑那么远的地方去,身子怎么吃得消?”
“不妨事的。”他摆摆手,语气里有一种故意做出的轻松,“是咱们这边人办的厂子,在那边有点活,临时叫几个人过去帮几天忙。坐着汽车,来回快得很,一点也不累。”
我于是将公公因年纪被人顾虑的事说与他听,末了,带着几分心疼,轻声问道:“您呢?打算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歇下来,不再这样奔波了?”
“日子还长着呢,”他笑了笑,眼神却仿佛穿透了我,望向一个渺远的、生命的尽头,在那里默默计算着余生每一寸光阴所需付出的代价,“趁现在还干得动,再多做几年,攒下几个养老钱,我同你妈妈两个人,也好宽裕些。”
“我们每月都给生活费的,您少做一点,身体最要紧。”我急忙提醒他,仿佛要将他从那过于沉重的计算中拉回来。
“你们各有各的家要照应,用钱的地方多着哩。”他伸出那双粗糙的手,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那掌心传来的温热与粗砺的触感,让我鼻尖猛地一酸,“我们尽量把自己顾好,不给你们添麻烦。”
“这怎么是麻烦!”我的声音霎时哽住了,眼眶里有热流在急速地汇聚,“子女奉养父母,是天经地义的责任,是本分!”
“好了,好了,我知道的。”他见状,便又用那惯常的、宽慰的语气说道,“我会当心自己身体的,你放心。”
归程中,那幅画面总在我眼前浮现:公园里,广场上,多少与他们年岁相仿,甚或更年轻些的长者,或提着鸟笼悠闲踱步,或含饴弄孙,尽享天伦。我多么希望,我的父亲母亲公公婆婆,也能早日卸下生活的重担,融进那样一幅安宁、幸福的图画里去。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只得这一趟单程的旅途。上半辈子,为了儿女,他们已付出了全部;这下半辈子,我多么盼望,他们能真正地为了自己,从容地,好好地享受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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