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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到了。”
马志明来得早,刚进大堂就发信预告,好让高楼格子笼子里的她有时间再修饰一遍妆容。如果他发“我可以上来吗?”或者“我在大堂等你?”,加上问号,太显正经。凭他性情,更喜欢按约好的时间,直接上楼敲门,叫笼中之雀小紧张下。
他半坐半躺在大堂宽不着边的沙发上,缓和下疾步的气喘和久违重逢的紧张。他必须提前,让她拖一点,但不能太久。到酒店见人,进大堂先小坐片刻,如同见领导或客户,等人下来或自己上去。他一路过来就在准备台词,调试音调和音量,还有情绪。
还好,没过两分钟,手机一震,“你上来吧。”他暗笑,她多半还在镜前磨蹭,肯定一边上脸霜、抹唇膏、画眼线,一边盯着手机,或张耳等来电铃声,外加要准备心情、眼神和张口的字句,只会比他更紧张。她再耽误若干分钟也不过分,不过,留给她时间再多,到最后一分钟,她仍会嫌不够完美。他得把握时点切入,既不突兀,还有惊喜。
马志明深吸一口气,起身奔电梯。
隔空几年,消息往来不多,谋面的意愿减淡,偶尔闪过一念之思。她自称脸皮薄,来看他,定有说不出的缘由。他不会厚着脸皮问,既来之,自有她的说道。他要去看她,顺路直接登门,也得先通报。如果不是她来了第二天才告诉他,他会直接冲到机场车站,起码到酒店恭候。显然她另有安排,甚至他只是邀约之一,而且并非她的第一邀约。
春波渐起,荡到秋波已逝,当年的余热依旧潜伏在他脑洞深处,再点击时,老系统未更新,新系统不兼容。既然大家都没彻底删除,旧痕尚在,机器要淘汰,系统重装也恢复不到原样。旧人再见也恨晚,面容气色斑驳,脸老皮皱,可视度下降,只能刷油抹漆增彩,吊鲜陈羹。
马志明跟着人家后面,翘首等电梯。
当年同为一间公司新人,埋身于写字笼大通间林立的电脑丛林,他们两个正好相对而坐。试用期开始,初识人世,所见所闻常嚼不透。隔断并不高,坐直了两人正好眼对眼。严梨身形小巧,总躲到屏幕后面埋头不起,趴于键盘上一动不动,难见真容。马志明腰直胸挺,坐相正,人气神,每隔十几二十分就伸长脖子环视,指望有谁瞄上眼。他坐不住,不停起身,要么倒水,要么上卫生间,还不时给人端茶递水套近乎。茶歇的时候跟人闲聊,有话没话说两句,讲段子聚粉。
新人乍到,闷头做事,话多讨喜不见得讨好。马志明的确讨女生喜,就不讨严梨的好。看她不吭气,他嘴巴痒,主动搭话,借个纸笔什么,她递过来仍不吭声。不吭声天天照面,脸熟自然话多,话俗撩不到位,他总要摒出来点特别的说辞提提神。
“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在茶水间讲过段子,马志明见严梨眼圈微黑便问。
“你啊。”严梨声音低到听不清,没正眼瞧,想从他身边滑过。
“看你这样子,不会失恋了吧!”他挡在前面压低嗓门继续往大扯。
“哎,要么你还没恋谁?被谁恋?”严梨反嘴一将。
“嗯,没错,是想找一个。”马志明顺竿爬。
“等你找到再跟我说吧。”严梨紧逼不退。
“要不然你给我介绍一个?”马志明接着贫。
“好啊,你要什么样的?”严梨话一出口后悔入套。
“没啥,你看着办就行。”马志明没说“就你这样的”,放过她。
“那好办,你等着。”严梨绕过身跑开,是花是草她自有人打理,碍不着他。
马志明这点小技巧曾屡试不爽。尽管严梨当时没搭理,两人热乎起来以后,他问起当时为何她如此高冷。
“不冷,做给你看的!”这回她才正眼瞧他,而且眼睛瞪得老大。
“啊,原来如此,激将法。我以为我是蜜蜂,还比不上你刺猬扎人。”他捧杀于无形,看出她近视又不戴隐形眼镜,说话费劲。
马志明喜欢琢磨弄不明白的人和事,他不知从哪里听到严梨上班后和毕业前的男朋友若即若离,想趁机开导几句套磁,起码能给她解解闷,没指望她听进去。再一次,严梨被堵卫生间外拐角,低头走得快,差点撞到,一看又是马志明。
“哎呀,咱们低头不见抬头见,还是一家人啊。”他先开口。
“不是一家人,偏要说一家话。”她发现躲着不是办法,那就得回嘴。
“别老想着跟谁成一家人,重要的是眼前人,天天见之人。”他脸厚舌快。
“你跟人一家人不成,见人就想啊。”她撇嘴皱眉。
“这点我比你好,想得开,放得下。”他真真假假,正话反说。
“我没你们男生胎气重,胎毛未退当汗毛。”她顺套反讽。
“要不看男生脱胎于谁呢。”他伸长舌头,刺激到多巴胺飙升。
“话都被你说了,你啥都懂,切!”她还真想听他说出个所以然,干嘛看她这么开眼。
“这感觉我也有过,没啥大不了,都怪男生狗扯不断,你说是吧。”他装善解人心,触到她痒痒疼。
“你是你,我是我,你知道啥?”她偏做无感,只当他试探。
“我见多了,用不着我现身说法。”他说法大条,引她说话。
“那你就甭问了,你狗扯碍不着我。”她以牙还牙。
“没啥,就逗一乐。”他很会开脱,随口借坡下。
有意无意之间,彼此感应加深,多出一份念想。马志明看不出严梨有何深仇大爱,话不多小心思不少。他不用装情充爱,只想在充斥电脑和人脑的笼子间里冲淡无聊和无味,同时摆脱前情未了的苦恼。
新人要熬,要活熬,不能熬死。新情要磨,生磨硬耗,磨出生路,耗到生情。出道试水,耐不住边打工边撩爱,擦出些亮色,可以回味多少年。这话肯定说不出口,他的表现只要不过分,掌握好度,人家眼里有数。他不经意跟她擦出什么火,自来疯起,肾火虚旺,疯过火灭。
兔子不吃窝边草,同处一窝没捂热,还得各奔东西。男生宿舍里夜战讨论过多少回,但还是不少人吃了一个班的草。他假装主吃派跟人论战,本班草没吃上,吃到别的班。出宿舍,出校门,进了写字笼,又一头撞见被人吃过的草,看炸了眼,怼得口干舌燥。
拿严梨说事,马志明何尝不是自我焦灼,沉溺过久要上岸透口气。他借力减压,挑逗对面寡言之人,犹如开胃小菜,没当主食。严梨也处于瓮中,无心成有意,无聊生有趣,两人勾连契合,正好一起伸头换气。彼此体内腻味过头的多巴胺已降解殆尽,却在易人对碰之中重新催化合成,彼此渗透,跨过隔断热烘共情。
草生草长,曾经被人吃的草,又长出新的嫩芽,燕语莺声,飒似光艳。不过世事不饶人,他们没想到的暗流,早已伺机涌动。
马志明盯着电梯显示屏不断攀升的数字,抑制兴奋,按捺不安。严梨说来开个什么会,今早不去开会却来约他,不约饭喝茶,直接进酒店客房,令他别有所盼。反正他很少吃早餐,明知酒店早餐丰盛,并无食欲,何况要见的人是她。忙时趁空档见人,吃个工作餐一举两得,当个小领导常来的套路。只不过,他非把没什么,想成有什么,已经过了嫩草翻新的时节,既不是客户、熟人,又超乎老朋友、旧情人,只得先摒口气,看看什么行情。
电梯里寂静无声,马志明憋在早餐过后各色的口气里,到电梯门打开,瞬间释放,转眼又陷入酒店背景熏香。他问服务人员香味何名,“大西洋深蓝”,那人答道。芬芳灌顶,撩人遐想,他随洋流深潜,犹入海底龙宫。
面对电梯间巨大的挂镜,他紧紧领带,捋捋吹过的头发,怀疑自己是哪家中介上门,翘首大单入囊。上班的装束,刻意不如随意,衣架之下另有乾坤。他昨天傍晚特地去理发刮脸,外带擦皮鞋,回去烫了一套不常穿的西装衬衫和领带。她以前喜欢他正装的样子,如此能勾起写字笼里过往的种种。他拨弄死灰里残存的火星,尽管不指望拨弄出点什么意外,该发生的想不到,没发生的想也没用。曾经新鲜的念想封藏已久,早已过保质期,任由细菌侵蚀,不知糟成什么味儿。
第一份工熬不长,前辈传承下的办公室政治一点不少。马志明不期而遇,经受历练,吃草方面他不是初哥,但这方面还是嫩了点。他不留神多说了几句话,介入一桩新人公案,被人打了小报告,还被当作为首的。
新人之争靠领导摆布,轮不上他多嘴。他为别人说话,没人为他说话。严梨两不掺和,拿着吊着,没有怎么着。马志明没想严梨能帮到他,起码不会害他。领导找每个人谈话,这点破事不大,但也得杀杀新人锐气。
马志明怪自己好表现,唱三簧四簧,调子不对,玩政治根本没找准后台。台上不入戏,台下不成席。他自视甚高,不上心的随意姿态,让她觉得被他看低,只不过是他随手想钓的鱼。
既然大通间里的争斗左右不对付,虎狼之境,跟人比拼没后台怎么行,惹不上身只好躲开。他放下自己,逃离那片丛林。他在明处已经OUT了,她在暗处小心窥视,早已选了边,站了队。她四平八稳,原地没挪窝,顺应办公室政治经济学,风险最小化收益最大化,死守那份工和那份原配情,迅速做窝下蛋,快得他来不及想。
真一段假一段的情爱哲学未得真谛,刚擦出点火花,没见到火起,没等来火旺,却点着了格子笼丛林。出道学徒不成,几个月功夫催枯他心头嫩草。
她来看他,不比老友怀旧坦然,却有没放下的忐忑。没放下他,还是不愿放下她弃而未得的过节?她想到他不要紧,要真惦记他,他受不了。他只记得她已成飘忽的念头,模糊了她曾经的扮相,甚至不记得那些不堪的事,以为互相吸引的只在一口气之间,隔利望气,气败人衰。
旧人面对面,前情曲未终,他罢演跑路,到处赶场。到她这次来,已经多少个回合,凉烧饼翻热,不如现烧的火候劲道,见面再预热,才能烘出余味。她对他的想像还定格在过去,凝固的相貌、气息,止不住腐败风化,青情衰变,热切难寻。他的忘性大过她的记性,说的忘了说过什么,没做的一直耿耿于怀,曾经彼此冲高的热浪,早已余波荡去。
马志明不习惯按门铃,他抬手敲门,里面隐约传出“门没锁”的话音。推开之际,并未见人迎面而来。却如所料,她还在卫生间对镜梳妆,专心于脸上功夫。他想像应该素面朝天的她,其实一直执着于装扮。他预设的惊喜画面秒删,所有预谋动作未起皆废,刚刚上来一路高企的势能顿挫,锐气尽泄。
直视敞开的卫生间,她弓身翘首的侧影,留出最佳的摆拍角度。他站定门外,不得以闪眼对焦。
“你来啦。”严梨从镜里撇过一眼,既没转身,也没挪步。
“啊,你可真行,还没画好。”马志明直面她半个侧脸,透过镜前灯折射,才看到她大半个正面。
“委屈你一下,马上!”严梨嘴忙,手慢。
“别急,悠着点,要帮忙吗?”马志明定睛细瞧,不辜负她一番刻意。
“睡过头了,不好意思。”严梨不好意思,反而很有意思。
“梦到谁不肯醒?”马志明立即转换频道,摆脱尬境。
“啊?梦到谁,反正没梦到你。”严梨抿嘴涂唇膏,仍不满意。
“唉,这就对了,没梦到,想到也行。”马志明话锋不让人,嘴上表现依旧讨巧。
“你怎么还那么贫,早忘了你。”她严梨的意思是早就不理他了。
“咳,这就对了,说忘了就是没忘,对吧?”马志明像说给自己听。
“好吧,就你记得!一边等着去!”严梨举笔画眉,不能差毫厘。
“不逗逗你,没话开场。”马志明印象中严梨一直瓷娃娃脸,总觉得哪儿不自然,原来脸蛋靠拿捏涂抹烧造,难免有窑变之处。
“用不着,你话够多。”严梨喜欢会说话的男人说不停。
“好吧,不说了,看你啦。”马志明跨进浴室,贴到她背,鼻尖凑到她耳根,几乎贴上。
“走开,没好呢。”严梨一把推开他,给他摆拍可以,不能碰。
“看到不算,摸到算。”他又加上一句反嘴刺激,以示对她拒止的回敬。
“下流。”严梨很受用,说到她心花乱颤,睫毛膏差点沾到眼皮。
“哈哈,本性如此。”他欲先下手,逼她破防。
他多巴胺不停上涌助攻,被她强力冷却。他修功敛性,养蛊于里,内啡肽飙升,放飞空中难于收线。线上线下、情里情外,隔空撩拨,阴阳之气对碰,揉捏重逢如初的粘度。
她一早招他上来,就为让他看卫生间里秘密,赏赐他养眼的待遇?男人化妆只攻头顶草和身上衣,脸蛋上的功夫留给女人作态。让他看化妆,等于看她穿衣服,哪知他看卸妆更入眼。严梨预示人上妆之娇娆,没想到人家觊觎卸妆之妩媚。
女人一向守住卫生间,个中秘籍无意示人,赏心悦目的功夫,只在开门后揭晓。她既然大门敞开,提前昭示,必定想逗弄他身上那块痒痒肉,哪怕只一时冲高,瞬即又回血。马志明已无饱眼福的“窥视”欲,但仍捧着她,激她持续升温。
他的视线略过她耳际,她脸颊上极其细微的汗毛在他眼球里放大到恐怖。他瞬间收身,退到门外。百密一疏,这一破绽他不会捅破,好在他看粗不看细。她素颜的时候,他也没看出所以然。她的美颜停留在他的想像中,如今画成什么样都不如原样。
“你要不要去吃点什么。”严梨从卫生间出来,欲从他表情里判断自己是否妆靓到位。
“客套,还用吃吗?见了你就不饿了。”马志明端详严梨,微笑应和,刚才那一眼,已断了食念。
“客套对你没用,那什么才有用?”严梨听闻,立觉他的咯涩劲一点没变。
“欸,看你的,我无所谓。”她妆化得很浓,马志明看不透,亦知她本不欲人看透。
冲淡的念想难得聚得回来,他重又凑过来,绕到她身后,闭眼探鼻她长发深处。同时两手也没闲,扶上她的腰。
“嗯,说得好听,你要干什么?”严梨努力克服久违的陌生感,摆出打扮好的面具为盾牌。
“没干什么呀,就闻闻你的味道,不可以吗?”他拿街上遛弯的狗说事,见人就闻,遇狗屁就嗅。
“你是狗鼻子还是猫鼻子?”他的话音刺到她麻筋,激灵得眩晕。
“我是老鼠鼻子行了吧,也就找点吃的。”他嗅到洗发水的微香,欲再探脖颈和腋下。
她只给他一秒之功,随即闪开,不容他深究。
他没紧跟粘上去,走廊裹挟而入的“大西洋深蓝”,跟房间里化妆品搅合,刚入口尚需细吮。吸鼻入肺的大餐,唯缺她的体味。曾经写字笼里的新人,相投气味已去,如今已各有所味。
她选此时展示上妆,而不等晚上卸妆,身处客场,执意反客为主,摆明架势,气压他一头。她做秀诱人先动,等他要动了,她又按下他不动。两拍而合的好戏,上一场未了,磨到下一场,一直磨蹭,不了不休。
“你那位呢?怎么没见?”严梨退一步欲先制人。
“我哪位?除了你还有谁?”此问懵到马志明,更加扫了兴头。
“不会吧,听说你们不是挺好的吗?”严梨模糊时间和人物,引话出口。
“记性真好,你们那时也不错啊。”马志明不得不扯回“那时”,反守为攻。
“我不好,没你好。”严梨借话压话。
“假话。”他一惊,那时拿她说事的不好,如今她直接承认了?
“不说你不信,说了你还不信,哪能?”她主动出击,轮到他招架不住。
“哦哈,这样啊,我也不好,负负得正,我俩正好共凑一好。”马志明把话绕出来脱身。
“谁跟你凑一好!还不知道你跟谁好呢?”严梨笑纳,反客为主凑效。
“难怪你不愿意呢,今天过来看我的好啦?”马志明被动接招狙击。
“想看没看到。”严梨收着劲说。
“所以还得我们凑一好最好。”马志明没想跟她掰手腕,嘴嘴归一。
“尽想美事。”严梨不无契合。
“美不美要看成不成事。”马志明预告式给她除虱搔痒。他微言以对,重逢的台词全凭现场发挥。
严梨粉腮透红,红唇微张,欲擒先纵,扯上别人说事,互挑预热。但却仍步步保留,留给谁呢?几年前没留给马志明,现在又要留给谁?马志明要成的事和严梨以为他想成的事都已成往事,言轻语飘,山重水去,何谈美事。
她有此说,显然她听到什么。她没得逞,听不得别人得逞。两人对垒,他不会把别人扯进来,不纠正她的道听途说,拨不开云,见不到日。他在乎过的已不在乎,她不在乎的,有朝一日很在乎,思之太深,转念颇费周章。
不等严梨再发话,马志明站到窗前看风景。身后房门一直没关紧,他进来的时候已注意到,好似她也没想关。她主动留门,开幕前隐约的剧透,出乎他的预料,突破想像。防人一手的套路,已不适用,说她防他,不如说她防己,怕陷得过深,跟错人?她眼见耳闻久矣,听风而来,探其究竟,顺便往旧情上刷层新漆,即便不保鲜,尚可存念养眼。
“你生儿子了吧?一点没当妈的样。”马志明干脆直接反呛,就差以大妈称呼,别让她以为他脑缺。
“哈,你怎么知道?你倒是没当爹的样。”严梨认衰,不认不行,这事不用传,风闻总跨江过海而来。
“不过看不出来,你还那样,真会保养。”他看似注意她身材胜过脸蛋,透视出什么也不道明。
“生人不易,养人更难,小孩给老人带,不费心。”她满足这么说,保养好自己,还能腾出别的心思。
“真好,结婚、生子、挣钱,都不耽误。感觉我这一代都过气了。”他以前留心看她,但没留神,她的心思看不到猜不着。
“骂我哪,你不要太自在噢。”她含羞带囧,似急于掩饰肚皮上的胎疤。
“我看你比我更自在吧!”他没觉着她羡慕他,三旬不到的少妇,比起少女别有润目。
一来一往扯开的闲话,浇灭他进门一刻的冲头火,不无怨唉。她不会就为了让他见识少妇的磁性,特地邀他“重逢”?马志明不得不顺她设定的剧情揣测,再烧烧脑。
“正好有个演讲,你肯定有兴趣。”她这才说明未说的“事”,转换兴奋点,要给他打气。
“哦,还给我来个意外,听你讲不比听别人说更来劲?”他又一次没想到,她找到个可有可无的事由。
“你以前就崇拜的大师,你忘了?”她抖出几年前他说过的人物,表明很在乎他的话。
“我真忘了,还有这么回事。你怎么不早说?”他那时跟她说起某大师,崇拜有加,不过是借人寄景。
“给你个意外不好吗?”她的确给了他个意外,他不问事由就奔过来相见,正是她想看到的。
“哈哈,你叫我来就是个意外,怕我白跑一趟!”他来见她,她要他见大师,还是一回事。
“见我不重要,见大师重要,不是吗?”她清楚记得,他当时怎么跟她说某大师的至理名言,不过是由头。
“嗯,你不重要,我要见。他重要,我没想见。”当初他以侃大师为诱饵,如今反成她的开胃前菜?
“以前听你说,现在当面听人家说,看看你说的对不对。”她盯视他,她信以为真反噬他身。
“啊,这样啊,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她话头占了上风,他不得不收敛。
“跟你学的啊,不好吗?”她笑开的嘴唇没合拢。
“你说着了,没想到啊!你变了。”他恍然提气,来了精神。
“我没变,是你变了。”她把话又还回来。
“我怎么没觉得变?”他故作怀疑。
“你看,说我变,你肯定也变,对吧。”她跟上他的口舌,步步紧逼。
“哎呀,行,你真行!”他放低音调,瞪着她,她变得他要重新适应。
正在你来我往撮合之时,背后有人敲门。马志明回头,以为是服务员。没等严梨回答,有人已经跨入房门半步,惊异地望向他们两个。与来人四目对视,马志明刹那蒙圈,堵到胸口,难道还有人和他一样一早临门听大师演讲?
那人不像马志明从外边进酒店会人,也不大可能走错门,而是同住酒店,甚至隔壁,与严梨同出一趟差,同参一个会。这才是马志明真正的意外!
严梨赶紧走过去,跟那人悄声说了什么,示意他出去。
“你先去吧,我这儿有事。”最后一句,她嗓门往高了说。
马志明傻眼懵醒,开着的门也是给那人留的!
严梨转回身,表情叫马志明以为她更尴尬。这出重逢的戏,他已被导演成配角,当了陪客,还呆在这里干什么。
“哦,你有事啊,那我走了。”马志明顺着她“有事”,拔腿要出门。
“没事,他也是参会的,想叫我一起吃早饭。”严梨轻松一说,但拉住马志明的手,捏得很紧,手心发热。
他停步,想挣开严梨的手,犹豫几秒,没走脱。
她不做解释,如果跟那人没事,也不需要解释。他反倒不好意思问太多,猜忌只会不爽。他点击回看,怎么不明不白“应邀”而来,怎么还有人跟他一样?怎么像落入套?刚才她说“预备”他也应该带个“人”过来的。他烧到脑裂,脑回路已被降维。想当然的事情,老司机突遇车祸,心手无措,非死即伤。
收到她信时没多问,他一直以为过去就过去了,炒冷饭多没意思,无数热炒鲜煮都吃不过来。种种死灰复燃之念,毫无由头,顶多抱有那么一丝弥补的心结。她也如此吗?要么她“特地”找他干什么?相隔已远,何来叙旧,非等见面验明,发现冷饭依旧,热饭各自另有所备,再见已然抓心挠肺。
进一步想,她不过试探邀请,没指望他来?否则何来“意外”冒出的人?昏头!让两个男人一前一后在她房里撞见,斗鸡入围。他浑然不觉,办公室风云留人辞人不眨眼,你情我愿的纠缠,平行世界悲喜交欢,左手一场风、右手一场雨,利益与情意交织,一拍两手干净。
两出戏并入一台演,有人进门有人出门,真面转脸变假面具。
二
“我们出去逛逛吧?”严梨转过热辣的脸,不管真戏到位还是假戏过头,穿帮还得自己补台。
“哦,好吧,这里味道不好,受不了,出去晒晒太阳。”屋里屋外各色人味与香薰参和,马志明欲呕难咽,怎奈不能一跑了之。
酒店客房,既不能斗鸡,也不能斗人,才开场的戏立即收场岂不白来。架势拉开,看似二选一,谁是谁的备选还没搞清,他已经被她“选”了,而且当人家面有意选。以前她见他选人,她当备份,现在他见她选人,他当备份,快得猪脑子都转筋。
答应她出去逛,正如答应她来酒店,预设之中,预料之外。本该怀旧的约会,却接连中招,这口气不出,他好几天会不舒服。他以前难道没强她所难吗?她没有忍受过他有意无意施加的虐气吗?虐人者被虐,他呕出同理心。以前一定何处不经意得罪了她而他不自知,要么她跟了别人怎么没跟他。他出道未捷先出局,若不是他口无遮拦说过太多,也许不会被人算计。
男人不记仇,女人容易记恨,男人仇三分钟,女人可能恨一世。
马志明事过不长记性,一念过后不愿悔。今天人家不会是来报仇的吧?那就让她报好了。相反,因为内斗的事,她难道不担心他会记恨她?恩怨互报,以她牢记的恨换他已忘记的仇,不算一报还一报,也大致扯平。如果当初不想跟她有点什么,前戏滥觞,何来后戏。既然没跟她有点什么,扯平的对手戏,还可以续场加演。因此,她开门出镜,摆拍吸睛,激发回火,正可泯灭前仇旧恨。
马志明早来一步占了先机,可惜那个没进房的人,对决不对等,给人家留的戏份不够,看不过瘾。如果是那个男的先进门,还有他的戏份吗?大戏早就结束,还是刚刚开始?谁来报幕?谁来收场?换个“新人”来演,说不定更精彩。
严梨的浓妆配上深色正装,拉扯一样正装的马志明,出去压马路。两人对视尬笑,竟也相配,像组对约客户推销的中介,或似头炉新人,家人逼促之下,好歹赶着去登记。出大堂,如出鸟笼,马志明少了些憋闷。楼外废气再浓,也比“大西洋深蓝”参杂人妆混合的懊糟味舒爽,起码麻痹无感。
马志明说坐公交,底盘高窗户大,看街景最好不过。出租车的空间太小,司机身上的烟臭混合乘客残留的油腻臭,跟钻进公共厕所一样倒胃口。他这么挑剔不过是找茬,抑制刚才受到的刺激。严梨没在意,身上的香水就为防臭,大车小车都防,浑人傻叉皆拒。
街边公交站同时接连几辆车靠站,正想着去哪里,但见一辆终点动物园,两人一起眼亮,相视会意,未话片语,立即举步登车。不管刚才酒店一幕是否刻意巧合,碰到这趟公交一定偶然,不受制于人,必受控于天,非她能左右。恨也好仇也罢,上车接着切磋。
过了高峰时点,“你好”的刷机声不断,举目车厢白发居多。两人贴肩而坐,走走停停晃晃悠悠,没话找话好过老来无话。如果聆听大师演讲,必定累脑,写字楼和酒店厅堂,不如动物园透气透光,见天放风,何必受教于人。
“你还记得上次在动物园树林子里玩吊床吗?”坐定许久,马志明回神发话,欲甩脱刚才的困境。
“啊,你还想得起这事,难得!”严梨以为他早已并不记得当初的冲动浪漫。
“那是自然,摇啊摇,多有感觉。”马志明像独乐自娱。
“我记得吊床太小,你还要挤上来,结果你滚下去。”严梨轻舌慢语,但愿他记起这事,忘了刚才之事。
“那是你不让我上,把我晃下去的,一点不温柔体贴。”马志明硬上不成,反怪严梨不配合。
“你活该,叫你一边摇不停,还嫌不过瘾。”严梨右胳膊顶了一下马志明左胳膊。
“都是你啊,害我床没摇成,成了滚地龙。”马志明左肩顶紧严梨,幻觉此刻已上了吊床,随公交车一起晃。
“谁让你滚?是你非要上,容不下,滚得痛快吧?”严梨话出口,脸热收不回。
“当然痛快,不挤不热乎吗,想跟你挤一张床还不让,冤枉啊。”马志明晃出得意的悲情。
“谁跟你热乎,不知道你跟谁热乎呢。”严梨余恨未了,还得拿他一把。
“哦,想跟你热乎也不行,扯上别人,怪不得呢!”马志明一语双关,回报嘴仇。
“怪不得什么?”严梨耳热到耳鸣。
“不说啦,都已过去,再热也早凉凉。”马志明放不下心里的痒痒挠和舌尖上的弯弯绕,唾沫飞溅。
“你凉得快,人家热得慢,是吧?”严梨没凉也不够热,话音低到听不见。
“我热得快,你凉得慢吧!”这次严梨给他加温,他的左膀被她右膀灼到。
“啊,是吗?一样的吧。”严梨坠入当初被他迷惑的晕眩里,一时懵懂。
“一样,也不一样。”马志明适才找回一局。
数站牌,听公交报站,说说停停,肩并肩挤碰,一站接一站消解压力,两人到站都不愿下车。马志明右手握住严梨左手,有意捏紧。两手相碰,热度瞬间传导掌心,引发电流耦合。重搔初情,两厢心肝脾胃肾粘连,杂糅不可捏合。
她的微笑掀起眼角鱼尾纹,隐现些许陈年娇意,妆上得再好,还是露了馅。皇帝的新衣,只要她撑得住,敢走出台,马志明不当真,没人戳破。她主动找上门不为重修旧好,只为怀旧?凉过这么久,重新热场不易。他犯不着疑惑懊恼,琢磨人不成,却被人琢磨,偷人不成反被惦记。他记得的,人家不记得,人家记得的,他记不清。记得人的好,忘掉人的坏,彼此才能快乐。他以此度人,望人回度之。
跟她在一起,他不主动说,她也耐着不说。心思凭感觉,想法靠交流,心思欲取欲求,感觉飘忽难定。他不是摸不透,而是不想刻意琢磨。他愿意主动告白,不等人主动卸妆强行宽衣解带,再来个活体解刨,生鲜毕现,受不了她憋闷磨蹭,一念刚起,一念又消。
“我怎么总觉得问你什么都不肯说?”他受不了的时候问这话,她不响应。
她不响应他,还是对别人也这样?不该说的,她当然不会说,说不出口的,让他猜到也行。他猜得郁闷,忍不住还要问。
“没有啊,我听你说就是了。”她不解释,心思和言语隔山隔海,不能解释。
猜她的意思不成,他索性以己之意定夺她的想法。她常欲言又止,模糊其意,叫想猜的人越猜不透。
酒店没关的门和前后脚出现的两个男人,她请人设局猜谜,谜面的话和谜底的心思云遮雾绕,隔门悬疑,无从佐证。
“你要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想什么?”他抓狂多了,猜得没意思。
“我不说你也知道。”严梨似揭谜底,叫他再次无语。
“好吧,你知道我知道,不说也知道。”他怕被笨到她发笑,只说聪明话。
酒店那个男的怎么“恰巧”闯门入屋,他不是不想问,问了她不说,显得他小气,不问反而手握把柄,伺机挑刺拿捏。
原本他话多,她话少,这回她嘴上功夫渐长,紧咬他每句话不放。他施压人的招数被她破解,屡遭反喷。边行边说,话里语间多有逗弄,马志明太阳穴啵啵直跳。穿正装逛动物园,接受鸟兽检阅。它们不得已上班,有吃有喝。他们巴不得逃班,消食化欲,所为何得?
气温上升,圈里的活物,隔着老远骚臭气四溢,何尝不是香气诱人。圈外的人气,动物们闻来难道不嗤之以鼻?眼见围栏内那些公的都雄赳赳不忍不让,母的不吭气,躲着跑,仿若人世再版。酒店撞到的人,比得上这里顶杠的斗兽,在观战人前争个高低强弱,胜者杨威,上手方罢。出圈的人比动物更脆弱,圈里待久想出来,出来时间长了想回笼。圈内圈外,进出无常。
马志明已非出道时弱鸡,人不由己时只能由人,送上门也没用,眨眼今日已反转。他终于释怀,自己不长脸,怪不到别人长脸。
太阳下两人脱掉深色外套,马志明一并挎在胳膊上,另一只胳膊被严梨双手攀住,左右来回更替。严梨妆容尽曝,招惹动物骚气,马志明头顶冒汗,浑身汗毛孔喷酸发臭。
“天够暖和啊,这些动物也吃得消。”他口干,望人止咳。
“春天来潮,它们比较兴奋。”她欣赏的姿态,在一群猴子眼里得到反馈。
“把我们关进去,放它们出来看,是不是也一样。”他感叹无时不在笼里笼外进出,笼中捉对不成,笼外牵手言欢。
“那是野生动物园,大哥,动物围观你。”她自怜写字笼里的困兽,出来反不自在。
“别被吃掉就好。”
“只有你吃动物,动物吃不到人。”
“那是因为人肉不好吃。”
“它们指望人喂好吃的,何必费那个力气吃你。”
“我想吃啊,可经常被人吃,不是吗?”
“你想吃什么?”
“吃你可以吧?”
“鬼话,把你扔到里面看看谁吃谁。”
“哎,残忍啊!”
突然电话响起,两人不自觉伸手摸。严梨掏出手机,看一眼,轻声对答,渐渐落到后面。马志明往前走,无意偷听。过了一会儿,严梨跟上来。
“今天没带吊床,要不咱们还可以再试试。”马志明不去在意她接的电话,非要重提没开过的那一壶。
“嗯,让你上去,我摇你。”严梨没受电话影响,顺嘴推回。
“其实我后来梦到过我们在一张大床上摇,忘了是不是吊床,在不在动物园里。”话一出口,马志明一阵脑皮发麻,造梦似真,就此一说。
“是你自己一个人跟自己摇吧?要不跟人家摇,干嘛扯上我。”严梨嘴上不买账,仍禁不住心头肉打颤。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嘛,我还没说啥,你这么着急干吗?”马志明看到严梨脸红如火。
“那你怎么没梦到掉下来?”严梨双手捂脸遮阳。
“没错,梦到愿望达成,要多美有多美!”马志明把外套搭在严梨头顶。
“唔,你会做梦,更会说梦。”严梨听信他说梦扯上身。
“没听你说做梦吗?还是做了不说?”马志明逮着话音,撩扯不停。
“做了,也忘了,不像你没完没了要做。”严梨嘴上不甘,还是破防。
“跟你做不成,只好梦里自己做。”马志明似揭丑示爱,脸皮太厚,嘴巴太大。
“谁跟你做,没完没了,受不了。”严梨扣紧头上的外套,不露脸透光。
“这就对了,谁跟谁没完啊?我不找你,你找我,啊?”马志明掀开她扯住外套的一角,直视她眼眸。
“哼,给你脸你就上啊,一点没变。”严梨瞳孔放大,似被阳光灼开花蕊。
“哈哈,饶了你吧!”马志明以折磨回击被折磨,不意饶过。
马志明堆砌的念想,经受风蚀雨浸,激情和冲动已阉割殆尽。也许酒店门里门外那一幕并非她刻意安排,又为哪般?猜不透就不猜。无话不投机,她使劲拖拽他胳膊,长时间静默无语,一前一后拉锯。
他一早冲到酒店,打开房门之时也打开了盲盒,期待里面藏有惊喜,探眼伸手瞬间,想要的惊喜没出现,惊呆到惊魂。她送上门的盲盒,一层惊喜裹挟一层意外,层层叠叠不见底。不论看到摸到什么,他强装大肚能容,一并笑纳。
她安排了一顿大餐,惊喜和意外荤素夹杂,口味重到他肠胃痉挛。盲盒惊魂已够他享用,紧接搭车去动物园,意外叠加意外或巧合里套巧合,室内剧演到户外,独幕悲情剧演变成言情偶像连续剧,越拖越长,越演越烂。
马志明电话突响,才牵起的手,一下断电分开。他摸出来看看,示意严梨他有公事要讲,没要她走开,不在乎她听到,但是语调比较正经。严梨掐了他一下,笑而不语。通话十分钟,期间马志明看到严梨也拿出电话看了一眼,没接放回。你来我往,扯平一局。
“哎呀,要是人家拍到我在动物园逃班闲逛,以为续情叙旧,肯定看不下去,涨粉,真涨粉,你说作怪吧!”他视线从笼中物转回,思路随即收线。
“你愿意啊,两不耽误,不是蛮好吗?”严梨狠捏了一下他的手指,在这里拍人,跟拍动物没什么两样。
“好事被撞到,就差捉奸在床。”马志明自嘲自炫,比她更不担心。
“该着你!你适合进笼子跟阿猫阿狗对掐。”严梨难得趁势调侃,解恨解气。
“写字楼和客房不跟笼子里一样?尽管说人话,不跟这些鸟兽无异,掐起来没完吗?”他进到她房门开始就对掐,从两个人掐到三个人。
“你不喜欢掐吗?跟人掐完还掐上动物。”她不忿于他的牢骚话。
“也对,不动手掐,只好动嘴掐,没错。”他又被她掐了一把膀子肉,赶紧闪躲。
“你嘴欠,就欠掐。”她追上来还要掐。
“好好,我欠掐,你下手也别这么狠啊。”他感受到她的手劲和恨劲。
“谁让你有话不好好说,歪理不断。”她放手,故作有理状。
“我怕说错,该跟你说什么解气?”他宁愿被掐,也不愿她有话不说。
“哈哈,想说就说什么呗。”她不说,却可以评判他说的是非。
“说实话。”
“你说。”
“我说过了,你说。”
“我没听到。”
“我再说一遍!”
说罢,马志明转身到严梨背后,双手箍住严梨前胸抱起,嘴巴蹭到她耳边舌舔。
“这才是真话。”他表演给鸟兽看,回敬鸟兽的表演。
严梨欲挣扎而不脱,被他荡来荡去,耳根湿热。
“想躲,你逃不掉。”马志明凭手感,她并非真要挣脱,而怕衣妆不整,糊掉面具。
“你表演给谁看啊。”严梨回顾四周,没人,只有笼中鸟兽侧目。
“总比给人看好吧。”他越箍越紧。
“鬼扯,你就怕人不知。”她使力掰他手指,仍动弹不得。
“鬼扯比人扯好,起码比什么都不扯强。”他手上一松,她滑脱。
“谁跟你扯,你找人去扯吧。”她甩头撞向他前胸。
“这儿没人,只能跟你扯,呵呵!”他后退,居然撞岔气。
“撞不死你。”她很带劲,后退两步捋捋头发。
“已经死过了!”他这一回合没白输。
他言语动作没停,一招接一招,只想演给猴子看,跟她一样,没敢给电话另一头的人看。即使有人视频,也只见阳光清风和鸟兽。两个人的事,光天化日,哪管连线另一头,只在乎面对面当下。另一头的人,另一回事,等时空转换过去,再应对不迟。
他不认为和谁扯不完,叫外人看来扯不清。她扭捏不进,他欲弃不扯。他只要跟她往小里扯,她偏往大处扯,还出其不意扯出其他人。
酒店大床剧开幕,“老人”遭遇“新人”,火光突暴,前一幕后一幕主客场转换,无戏不连台,没过几招,岂能冷场。他差点被临场换人,男一号岌岌可危,不加码提气,刚出场就得出局,沦落台下,成熟人看客,瞧别人热闹。
她转守为攻,欲热不弃演出了格,怕兜不住,还得圆回去。他自以为是,主动变被动,遇冷还休。她上场猛灌他药,唇膏、眼线、粉底、口香液、腋露、香肤水与“大西洋深蓝”对喷,不起死回生也可催情。可怜他多巴胺早没了,内啡肽一时造不出来。
女主由配角强势崛起,男主还有招架之力吗?后激情时代,阴盛阳衰不说,有心无力欲举便疲。肚子里那点水,要么一早贡献,耗损透支,要么忙着造钱,来不及造孽。平日楼里的冷血动物,阴阳血气失调,摩擦攻歼求生,偶尔爬出洞穴,阳光下回血还魂,扮怪物说人话,伺机满血复活。早春追梦无忌,拼到花季末尾,渴望再搏一把灿烂,却道有利无心。
前次“新人”约会动物园,食欲旺盛情欲亢奋。“旧人”重逢动物园,没带吃食,没吊床话事,太阳都不想多晒,走路说话没闲,喝口水都忘了。巡视完鸟兽之地,瞥见大门口在望,饥渴从舌尖和肚子底下升起。他们赶不及出来,一头扎进旁边快餐店,饭菜汤水混合,迅速补充能量。
半天忘情,动脑子动腿,消耗太多,极度低血糖,正好中场休息,吃喝不讲究仪式,说话也不用正经台词。
“我记得头回去动物园是带菜去野餐的,对吧?”马志明搜刮新人时场景,咀嚼似曾约会的馨鲜。
“你还记得啊,我都忘了,我以为你只记得上不了吊床,还掉下来蹭破脚皮。”严梨眼神闪动,旧人相见,何来新人约会感?
“我有那么笨吗?肯定你不让我上,把我踹下来的。”他模糊了这桩糗事,本能选择性心里逃避。往后看,遗憾,往前看,没指望。
“你吃得开心就好。”她当时还担心他掉下床会怪她,而他只记得她带给他的吃食好。
“你的手艺不错,我没想到,可惜今天没法享受。”快餐品不出野餐的滋味,他只顾吃饱,不在乎吃好。
“是吗?看你吃汉堡更开心,烧菜太麻烦,好吃费力。”她忘了,吊起他的胃口,打开他不要太费事。
“有那么一次,让我永生难忘啊。”这会轮到他展示记得比她清楚的事,扳回主动。
“你还真在意,谁让你记得。”她那次带的餐食,是她点的家常菜,回来重新装的饭盒,他没看出来。
“在意人,不在意吃,在意吃,不在意人。”他一语双关,只在乎她带的饭菜。
“狡辩,你什么都不在意吧?”她嚼不露齿,像刚见过细嚼慢咽的啮齿动物。
“你以为呢?看似随意,实则在意。”马志明大口嚼,大口喝,以示不同于小动物。
“又狡辩,那你说你在意过谁?”话一出口,她后悔太直白。
“啊,哈哈!我在意,你不在意就好!”他拖长话音,逮到爆点。
“哼,没好话讲。”她无奈中招。
“我总想嘴甜点,可话出口就把握不住。还是你好,什么都不说,让人说个没完。”他口吻如怨妇,怨人还说好话。
“听你说不好吗?你说的很好啊!”她不说不错,后说少错。
“说好了是我,说不好也是我,等你评价等得着急,真服你。”他喜欢她倾听,不忌惮他说什么。
“谁要评价你,你说的都对。”她的意思无所谓对错。
“都对等于都不对,没反馈我只好瞎猜,猜到没得可猜。”她爱听他放肆说。
“谁让你猜,你这么聪明,我还猜不透呢。”她一下露陷,赶紧收住。
“我有啥好猜的,只有男猜女猜不透,哪儿有女猜男拎不清?”他闪回酒店那个进门的男人,缠着不放。
“我让你猜了吗?是你自己瞎猜,还怪我。”她自认无辜,知其意有所指。
“哦,对啊,所以我就不猜了。”他赶紧缩回。
“你脑门大,我猜不过你。”她又故作降状。
“脑大缺钙,脑筋一动就掉渣。”他也自贬逢迎。
绕圈圈的话严梨起初反应不灵,马志明耍聪明,严梨干脆装呆。他渐知她假呆,让他抖聪明。
客房门里门外一幕,没预设也有预感,起码她有意无意顺其发生。遭遇第三者刺激,马志明雄性激素爆仓,甩出从前逼人的架势,正是她想要的。至于谁是谁的第三者,谁又是第四者,轮到他装呆了。这次她主动,老剧重开,新旧之人接三替四上场,由她摆布,推演未完之情。
他不指望爆出个意外结果,大幕拉开,边走边演,渐入高潮,过程远比结果精彩。前一幕尾声仍历历在目,回放不停。他发热发威,久憋火起,继续加温。她不断强力反推,犹如鸟兽雌雄互殴。“你这是干嘛啊?”他拗不过,手松脸冷。“唔,没干嘛。”她也被他磨出热来,即将开锅一刻,硬浇冷水退火。多次之后,他再也不来风。“我不明白你怎么回事。”他开始冷言出口,甚至怀疑她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没怎么回事,不是挺好吗?”她逗起他的火,又自先撤火,居然没觉不妥。“哎,搞不懂你,算了。”他泄气。“什么算了?”她没放弃。“算了,不说了,你有你的想法。”他久攻不下,费时费力,又不给她难堪。“我没想法。”她仍然依偎着他,软绵绵贴他。
他不直白问,她不直白说,他拐着弯问,她半言半语,似答非答。言语交锋不到位,肢体跟进差半拍。他步步深入试探,她款款退让应承,达底而推离。他进可攻,没底线,她退可守,把持得牢。他热退心凉,难听话不说,伤人伤己,只做没啥可说。
“好吧。”他常以此话收尾,“好吧”并不好。
他干嚼不入味,没得逞耿耿于怀。她拒突破而放长线,慢嚼慢咽,细咀过程,吊足胃口,始终不收线。他直奔结果,由急入躁,耐不住中场煎熬太长。她何尝没有暗示,他一再忽视。他这头一松,她那头就紧,她怕长线放出收不回来,反被人将他勾去。她不舍人散,跟了别人只为后势上位,没跟他那是为他好。她不勾人,人要勾她。有人勾着,仍不撒开此前勾她的人,勾来勾去,最后勾丢了他。本属于她的一场,何能叫她人客串,不为上一场收尾,只为便宜了新人笑,她见不得他志得意满。
三
公交游车河,逛过动物园,早中饭一起解决,下午还得找事混过去。白天不好做晚上的事情,马志明打消念头,不能死磕一念。
“去博物馆吧,不会把你晒黑。”错过大师演讲,马志明不放过借古人摆风雅。
“好啊,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嘿嘿!”严梨乐于尊崇其意,顺着他比逆着他省心。
体验到公交的悠闲,他们接着等车上,晃去博物馆。
“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逛博物馆和图书馆,特有感觉。”马志明边晃悠边卖惨,不让她以为身陷魔幻温柔之乡,只道醉梦生死。
“就你一个人?失意还是失恋?”严梨翻出他的旧话反怼。
“那还跟谁,找你?去动物园有你,其他地方就单恋吧!”他明知她不信也得说。
“我不来你上哪儿找?你要单恋倒好了。”严梨不用怀疑,他的话半真半假,信之可也,不信亦可。
“所以就不找了,你和别人不一样吗!”马志明混淆概念,哄人的话随口就来。
“谁知道呢?我又看不见。”严梨并非真质疑,只不想让他轻易得逞。
“欸,我想想,还真没别人。今天和你头一遭。”马志明偏把话多说几遍,她不信也得信。
“你以为都是文人啊,我就没雅兴一个人来看古董,瘆人。”严梨知他好这一口,不信他独游。如今日此时,有人相伴,不显摆大师显摆自己。
“也是,两个人不瘆得慌,互相看还来不及呢。”马志明话音拐弯。
“去你的,谁看你。”说到严梨心坎,她不用眼看用心瞧。
“就当我看你呗,看不厌。”马志明嘴皮继续遛弯,透视她装扮的面具,直探其里。
“我有啥好看的?没觉得你要看。”严梨故入他话圈,出门前没白打扮。
“以前没看够,现在越看越好看,越看越有味道了。”炫人的话马志明从来都是强项,人皆受用。
“你嘴变得甜了吗,以前怎么没听你夸我?”甜话严梨听不够,此时听来更贴切。
“我夸你了么?是我眼神不好吧?”马志明杀个回马枪。
“你好欠啊,你看走眼还是我看走眼?”严梨一语双向。
“咱们眼力都不错,对吧?”马志明附和其意,夸人又夸己。
“我眼力没你好,是吧?”严梨借力打力。
“夸你呢?还是骂我呢?”马志明小伎俩不断。
“不跟你绕,每次跟我兜圈子,不正经说。”她喜欢他不正经,又不能过分纵容。
“没正经才是正经,太正经那是假正经。”他不正经,她便假正经,互相迂回攻歼。
“越说歪理越多,你嘴皮子变得更圆滑了,谁教你的?”她凭嗅觉感知不到,却怀疑他身上附着了别人的口味甚至口气,触发她嗅觉神经。
“反正你没教我,大师教的,可惜你今天听不到,只好听我说。”他不意落入她的话套,摆开架势,满街满场斗嘴斗情。
“嗯,听你说足够,没想听别人说。”她承认听演讲只是幌子,懵不过他。
“大师的话远在天边,忽悠你没商量。我的话近在咫尺,看得见摸得着。”他伸出手,但没碰她,她没躲。
“别拽,鬼相信你的话。”她的盾没了矛刺激失去动力。
“嗯,鬼我信!这满堂都是鬼画,做鬼之人的大画。”这段话他收尾,咽口唾沫喘口气。
说没看够,他从欣赏着眼,不以美丑好恶评判。她怕他看出她脸上的痘疤、眼角的鱼尾纹、嘴唇的老皮,还有拔了又长的汗毛。她竭力装扮,添补修饰,为人养眼。她明知他看她,不在哪里长得不如意,只会越看越好,缺点里挑优点。她独自对镜,一笔一画诱人吸睛,不满意不死心。马志明体味她的功课,无意挑剔,说好不是,说坏也不是,满足她受宠的虚情。
女为悦己者容,给面,男为悦女而欢,掏心。男的总不会盯死一个看,转脸又会盯上别人。他不止盯她一个人,她也不止被一个人盯。她受不了别人盯他,他受不了她盯别人。盯来盯去,她把他盯丢了,他不再盯她。
一个古代山水画珍品正在展出,门口排长队。两人专心于嘴上功夫,正好耗时间,不觉得排队太久。
正在忘我对聊之际,马志明口袋里电话响,打断他们之间正在紧密勾连的话线。他不紧不慢掏出电话,看了两秒,挂断。
“你接啊。”严梨笑看他。
“不用,骚扰电话。”马志明没解释。
“别耽误你事情。”严梨有意关切。
“没啥事,除了你,别的都不是事儿。”马志明顺口成章,抵挡追问。
“我成了你的事儿啦?”严梨抓到把柄进攻。
“你怎么跟我杠上了,你没找事儿,我找事儿,咱们这个不能论事儿。”马志明念头被她搅乱。“那论什么?”严梨不饶。
“你怎么想就怎么论,咳,给你绕进去了。”马志明主动投降。
严梨包里电话响起,马志明盯着她,发笑不语。严梨看看,也没接。
“你怎么不接?”马志明起劲。
“我跟你学啊。”严梨也不弱。
“非得跟我较劲你才高兴。”马志明放下纠结,只管逗情逗趣。
不接,不关机,也不关铃声,两人都有事,也都没事,心照不宣。说眼前事话眼前人,无关他人痛痒,来什么电话接不接全由己,隔绝场外画外音。话固然不问,猜测难免,他的哪个她,还是她的哪个他,玩味片刻,集中心思当下,不惹杂念。
“你说人家看我们是不是有夫妻相?”他嘴贴到她耳根吹气,当众与她相挤相拥,热乎劲生怕没人看。
“呵呵。”她出口咬到他耳根,给鸟兽表演不如给人表演,鸟兽不知情,演戏得有观众捧场。
“那是情人相?要么恋人相?还是什么相?”他双手把持她双肩,盯视到她低头。
“你想啊,一相不如一相,你自作多相。”她最好的应对是反唇相讥。
“嗯,相可相,非常相,情可情,非常情!恋可恋,非常恋!”马志明飙出这一句,得意不行。
“你还没进博物馆,就学古人说鬼话啊。”她很欣赏他发挥自我。
“等我作古,有人愿意来看我,没白活。”他继续炫话无边。
“你就是以前古人再生的活化石,进不了动物园,只能摆在博物馆。”她正好怼他这一口。
“别夸我哦,神灵附体,我受不了。”他自恋没完。
马志明挑没人的时段独自逛过,曾只一次,不看热闹,看个寂寞。他从未对别人讲起,却要卖弄于她。有人共同现场出镜,互对台词,贫嘴斗哏儿层层加码,语不穿心誓不休。
博物馆里阴暗的死物已存在几百上千年,胜过动物园里几十年就得死的活物。画中之鸟兽和笼中鸟兽,虚实两界,雌雄配对,前脚出写字笼角斗场,后脚又入两情宫斗。
“动物园里的老虎比画上的好看,纸上的难懂。”马志明看热闹不想装。
“你不懂艺术,动物园看热闹,这里看门道吧。”严梨以为马志明更文艺,不过是互追互捧。
“似懂非懂之间最好,看活的以为懂,你也不知道他们想什么,看死物以为不懂,装懂也像真的。”马志明像枝头发春的小鸟,喜于枝头炫口技。
“你懂就好,我不懂,瞎看。”严梨随他自嗨。
“我不懂装懂,人还没搞懂,怎么搞懂鬼画。”马志明意有所指。
“画画的人看懂了画给人看,你不是应该更好懂?”严梨还想切磋。
“你懂,我不懂。”马志明不加探讨,不为谦虚。
“切,又来了。”严梨打住。
进去以后看展品接着排队,两人一点没急,走动中只顾语锋对垒。她字斟句酌,引发他机言巧语跟进,激发她于无形。她闪闪退退,遮遮掩掩,却吐丝撒网,静观他落网,任其左突右攻,不得突破。他明撩暗挑,催花吐蕊,却久不授粉结籽,过去没结,现在仍未果。
马志明初识严梨之时,一直没“知觉”,路人甲乙,聊不到痛痒。从试恋校花班草到写字笼斗情,人生帷幕渐次掀开,但看不妨。他越看清越不懂,清爽的素面之下,与浓妆一样参不透。局内争斗局外生情,她暗下跟了谁,站了谁的队,拆了谁的台,至今语焉不详。看似他吃了亏,但他钟情于素面的清爽,念想犹存,恨不起来。
屋里走动比外头更从容,不会晒晕头晒冒汗。严梨没问马志明,跑到吧台买了两杯咖啡。
“我不记得你喜欢清咖,不嫌苦吗?”马志明接过咖啡,一口下去甜腻滋味入喉。
“我记得你喜欢甜,我喜欢原味。”严梨摸准他胃口,用心良苦。
“所以苦和甜不过正反两面,也可以说你喝的甜,我喝的苦。”马志明自知狡辩也要卖弄。
“你看你,喝个咖啡还有理,只要苦的入味甜的入心,都欢喜就好。”她从苦中品味出他的甜。
“女喜欢苦男喜欢甜,看来凑不成一对儿啊!”马志明真假戏说,欲探其意。
“天地阴阳,古人早就参透,本来相伴相生,怎么不是一对儿?”严梨借古表意,不认其衰。
“嗯,还是你学问大,甜中有苦,苦里带甜,和谐!”马志明再圆回来。
“你都懂,还来炫我,哼!”严梨轻松得意。
他们跟随围观《韩熙载夜宴图》和《五牛图》的人排队,似乎融入书画香,整个人变得雅致。
“所以古人比我们幸福啊!”马志明对画借题发挥。
“画师写意的人物和动物,无需摆拍,人肥牛瘦,自在满足。”严梨品画如品咖啡,对胃口,喝到哪儿说到哪儿。
“装得自在满足吧,肥的酒足饭饱,瘦的经强骨壮,各个都很有心思。”马志明唱反调,搬弄见解。
“在画家眼里,人和牛大概一样,想什么画什么。”严梨看图说话,看人想事。
“你深刻,我琢磨不透。”展厅暗淡,细看画面色线模糊,马志明看不出由头。
“让你琢磨透多没意思,似懂非懂最好。”严梨回过神,不可跟他较真。
“哎呀,你真懂!”马志明捧人话,严梨受用不觉。
“你看动物,动物也看你。你看画,就是看画师,古人如何摆画,今人如何摆拍。”这回,严梨认领卫生间镜前的摆拍。
“那你看我呢?看动物看画,还是看谁?”马志明一念升华,机灵劲起。
“看你吗?挺啰嗦!你懂得。”严梨学会顺他兜圈子走。
早上由严梨吊起来的那股劲儿,已糟掉大半。如不出来放风,他必困死囚笼。她适时解铃,将他拉回。
他不把她往复杂想,她却把他往简单想,角色冲突,相向演进。他由简单想到复杂,她由复杂想到简单。简单在于其里,看似复杂,复杂在于其表,实则简单。她借一趟差,带来个新人,顺便见一个旧人,却编出一场“画外”,歪打正着,戏说当正剧。
严梨一手捧咖啡杯,一手拉马志明胳膊,怎么觉得也不是夫妻相,大概率情人相,搞不好也就一对相好,马路上酒店里有的是,撑不上台面,掉渣掉价。这场景这扮相,除了马志明嘴里在乎,谁在乎他们在一起像什么,任谁人肉截图,不过路人甲乙。
四
没上班,也得跟着博物馆下班,他们溜达出门天已黑,接着找地方吃饭。
严梨没有走的意思,马志明就得陪到底。他既是地主又是男主,不甩脸跑路已不错,脸还得贴上去给女主上色。她装扮精致,他嘴滑唇润,彼此揶揄,互捧互斗大半日,煽情逗趣,大有不肯罢休之意。
看到广场对面的音乐厅,马志明灵机一动,又找到陪人消磨时间的地方,不用走路,不能说话,不费脑筋,高雅有谱。正好有个音乐剧,七点半上演。头回现场看剧入戏,不用问,严梨欣然同意。售票窗口已无票可售,马志明正在兴头上,临时买票,给黄牛挣点钱不觉吃亏。
饱眼福还得饱口福,旁边本地小吃一条街,适合两人简餐。溜达到这会儿,他们感觉已贴切入理,吃什么不重要,看跟谁吃。马志明说什么,严梨都跟,服帖有余。有比美食更诱人的,令两人脑洞充盈,共享唇齿之欢。陪人的活太投入,见到饭菜才发现饿得要命。大碗汤面加两个小菜,马志明不顾左右大口咀嚼,没用三五分钟搞定,满脸汗珠,抬头张嘴喘气。
“我是不是吃得太快?”马志明碗底的汤几乎见底,眼见对面细嚼慢咽的严梨,忘了照顾同吃人的节奏。
“你这样我很有压力啊。”严梨嗔怪,举筷迟疑。
“对不起,一碗好面,胜过多少大餐。”马志明吃穿不讲究,不过借题发挥。
“你满意就好,我无所谓。”严梨讲究装扮,有他伴吃,怎么都香。
“跟我一样,给你留个念想。”马志明换回野餐记忆,在一起能吃出很多不曾咀嚼过的滋味。
“嗯,清清爽爽,对你的胃口。”严梨一天赶三场,紧张到食而无味。
“你跟我走这么多路,消耗大,没吃好饭,累吧?”马志明意指另有人要跟她吃,她却弃之不顾,跟他跑出来。
“看你吃到高兴就不累。”严梨选择性忽略,只要他满足,自己也开心。
“我不吃也高兴,看到你就高兴。”马志明兴奋盖过高兴,因为有人不放过他。
“真的假的?我不信。”严梨怀有一丝不忍,不肯放弃。
“我们一起泡了一天,不去听什么演讲,不上班,不接电话,坐公交,压马路,看动物,观画展,下面还有戏,什么情况?”马志明不甘于她编导,要重新演绎自己的剧本。
“你说呢?”严梨以反问代替。
“路遇知己,一见倾心哪!像不像?哈哈!”马志明一句俗话,怼到她的胃。
他说的太假,跳脱无缰,一点不认真。严梨没接话,埋头清汤寡水,似再品青涩的初情。
没喝完的一缸老酒,弃置一隅多时,开封时恋恋潮涌,沾唇时情自依依,入喉时险些呛到。时过境迁,以为好酒依然可期,给各自一个机会,重开佳酿对饮。严梨以为老酒越放越纯,马志明担心跑气失味。缸中之酒不知已变成什么货色,闻过味道舔过一小口,微醺辄止,如今还想喝吗?还能喝吗?还会喝醉吗?
他们反复玩味,未得开杯畅饮。旧瓶未摔,新酒未酿,老酒已微微发酸,一不留神糟成醋。记忆里诱人的佳酿,尚待重新勾兑,推陈出新。把酒为欢,赌酒一时,赌运一世,严梨怕赌输,马志明不愿赌赢,输赢不见分晓,对赌已近过时。
写字笼赌局生态对阵办公桌私情文化,输赢只剩残酒剩渍,他要么不懂,要么假意不知。关键时点,她“顺应”人势,不失眼前利。总有人背锅,总有人得益,不是他无心,就是她有意。他招呼也不打,冷场走人,退而不败,无意记恨。一己之私无可挽回,只怨身不由己,她的遗憾多于他的失意。他被迫出圈,未尝不好。如老兽逼小兽成长,不经挫折历练何以出山,她宽慰自己甚于宽慰他。
笼中之对,留下来看似赢了,走了未必输。她要来看他,验证他输了没,输得有多惨。他不要看她赢了多少,不要她看他另场开盘,有何输赢,于她无关。她由皮入里摆拍,型款兼具,他追情念旧,随行跟拍,尽表大情大爱风范。
音乐厅外广场摇滚乐阵阵,白天公交上游街的爷叔大妈,晚饭后又出来放松筋骨。夕阳渐下,舞兴鼓噪,两人重启酸涩的脚筋,加入舞队摇摆。
好在不是大妈专场,掐腰贴脸转圈,马志明手脚齐扭,跟着人群晃悠,情绪悠扬。习惯于办公桌上敲来敲去的指尖舞蹈和银屏里跳来跳去的数据海洋,久坐不动到麻木,难有活色生鲜。偶发的纵情,如江河入海浪潮滚动,几被废掉的双脚再度激活。只不过严梨似踩高跟,扭捏不开,不敢和马志明对视,目光游离四周。
“看来不能等老了再跳,你不觉得吗?”马志明难得收嘴片刻,还是要发感慨。
“欸,一天过一辈子,从早到晚,由年轻到老。”严梨被他带动,渐舞忘情,眼里只有他,模糊了周边的人群。
“忙啥都是瞎忙,等不忙就老了,想跳也跳不动。”他心有所系,言不由衷。
“你不是还没老么,想干嘛就干嘛,对吧!”她说他,其实暗指自己。
“咳,想干啥啥都干不成,苦恼啊!”他干不成,但可以晒给她听。
“你有啥苦恼?还有大把青春可以挥霍。”她怀疑他挥霍到别处,今天难得跟她一起挥霍。
“可以挥霍的都是钱,不可挥霍的不是钱,想不明白啊。”他仍故作感慨,没心没肺。
“那是什么?你又想不明白了,看不出来。”她深解其意,不说穿。
“想明白就看透了,还是想不明白好。”他大声喊,就怕人不关注。
“嗯。”她以为他真不愿意明白。
“还是你好,什么都不用想。”他怀疑她想的只多不少,只不过所想非他想。
“哼,你才什么都不想呢。”她要他想,不是想别人。
“想多了没用,不想也不行,只好自宫。”他这话喷给她,必须呛她一下。
“这样好,你不会憋着不爽。”她一脚踢回来,反手一招。
“我发觉跳起来很爽,忘乎所以,还要男女对跳,阴阳调和。”他不接招,又到处看是否有养眼的跳舞之人。
“人家老了更调和,怪不得都跑到广场上跳。”她见他顾盼有余,和当年面对面而坐时一样。
“提前体验,从头到尾先过一遍,不留遗憾。”他已见不到她面具之下还剩多少嫩皮,惨到不忍睹。
“你要遗憾,我们怎么办?”她隐隐被他的话刺痛。
“所以啊,今天就不叫你留遗憾!”他就差跟喇叭喊成噪音。
大幕开启,音乐响起,马志明初看音乐剧,跟不上蹦跳的调性,紧绷的神经被各种乐器轮番敲击弹拉,松脱麻痹,晃入酒乡。不多一会,他克制不住渐合的眼皮,握住严梨的手松脱,刹那之际掉进瞌睡的陷井,身软如泥。
戏中戏换场,嘴快的男主暂歇,嘴慢的女主入戏观剧。男主身不由己,扮演不速之客,从酒店到动物园到博物馆到剧场,东奔西跑,入戏又出戏。开头戏码不顺,再起风云际会,女主用心良久,编导演全兼,即将完美收官。
严梨似有面具加持,沉入戏中,游离于台上台下,抛开身边人与角色互动。马志明头枕椅背,眨眼升天,呼噜声伴随音乐声此起彼伏。他遁入空蒙,潜入龙宫,手脚突然抽搐,恶咒缠身,越挣扎陷得越深,快乐和永生就差一线。
抽搐打断梦境,他猛然惊醒,落魄到要人施救,抓住她的手,大口喘气,隔世还阳。
“这是哪里。”他神志重返母体,目光惊异,定睛见到严梨,仿若不识。
“没事,你接着睡吧。”严梨轻声提示。
“哦。”他重又瘫倒,半睡半醒,神魂迷茫。
追续前梦,找回最好的时候,想做最好的事,却总差那么一步,临门一脚,他踢飞了。相距最好的时候越来越远,再见最好的人,已然灯火阑珊,他终落得个一事无成。
舞台乐起伏跌宕,像坐过山车,飘然已过万重山,落地不觉轻重。几分钟的梦境混合进音乐的吵闹,浓缩了积年郁结,挟持他不得沉瞌之欢,堵心堵肺堵肾,犹如憋尿四处寻觅厕所,见坑便上,却欲出不尽,强熬不过,惶然急醒。
伴随音乐融入舞台,严梨依然在最好的时候,有最好的人伴舞。他白天不断灌醉她的话,拌合舞步翩翩,迷入仙境。她与他最好的拼图,不在动物园的吊床上摇晃,不在清汤面里融化,不在广场舞里升华,却在剧院的座椅里睡着。马志明梦里拼图,拼一块掉一块,拼得越多,掉得越快。那根筋左右他的脑筋,脑筋未用脚筋先疲,还要强拼硬凑。他见鸟兽无聊,看画不懂,听音乐迷糊,怕在她眼皮底下出丑,干脆躲入梦中。他东奔西跑,追风逐光,疲劳到只见酒樽晃,无力举杯饮,那缸诱人的老酒悬于空中,饮而不决,吐之有悔。
“好看吗?”马志明大梦回魂,眼皮张不开,转头到严梨耳边问道。
“嗯,蛮好看。”严梨伸手,轻捏他掌心,为他脱困。
“哦。”马志明欲寻回余梦,被口水呛到,不得不浮出水面喘气。
比拼对手戏,她来他往,不知谁扮猫谁扮狗,亦或都在猫狗之间切换不停。他以前演正手戏想搞定她,她却来个反杀,输赢难见分晓。她在台前入戏有滋有味,他在幕后囫囵大梦。她融入台上共舞共唱,以为终场无期,他迷离昏登开场已入终章。
音乐剧落幕,下一场戏出门开唱。
马志明头重脚轻,拉严梨出来,逃出猫剧音噪重围,坐上出租。
“去哪里?”司机问。马志明转向严梨,她说:“去酒店。”
车上两人紧握双手,几无一言。
剧院里昏沉入睡景象完全消失,她没对他说送她去酒店,那便是默认一起回酒店。他头皮发麻耳发酥,个中意味无由想像。他没忘记早上的那个男人还在,说不定就在隔壁房间等她,白天的电话肯定有他打来的,不知她接的电话有没有他。
这出两人新编剧,穿插第三人,从酒店出发,兜了一大圈。
五
再进大堂,上电梯,穿过走廊,重回“大西洋深蓝”之境,悠然静谧的冷气如大洋之水充斥马志明每个毛孔。他瞌睡全消,浑身细胞鼓胀,不用坐等召见,不用对镜梳理头发,不用抬手敲门,拥着严梨直接刷卡进屋。
他关门抱住严梨,热血冲高,不顾自己的汗臭和她的香臭,手脚并用,唇舌齐上。久憋的内急,犹如刚才梦中场景,上步就要倾囊而出。他由兴奋变亢奋,紧张到颤抖,期待不足以等待,盼望有余而力不殆。未及反应,严梨不得招架之势,瞬间眩晕。
要紧关头,床头电话铃响,两人瞬间静呆三秒,石化成雕像。又过几秒,他松手瘫倒,失神闭气,如蹦极前有人猛推,坠落深谷,崩溃于强驽之末。
本以为严梨会接电话,但见她像没听见,挣开他,起身直接进了卫生间,半天没出来。马志明四顾茫然,脑部缺氧,深陷无意识。房间里无声无息,空洞如野。他抓到遥控器,打开电视,心不在焉,不停跳台。他确认房门已经反锁,但下意识仍担心有人推门而入。还好,除了响过的电话铃,再无动静。
几分钟后,他开始回魂,一天的记忆似已删除,从早上刚进门开始格式化,进门即开场,白天没逛过,晚上没跳舞看剧,几不留痕。重置后记忆刷新,她依然给他留门,不过浴室的门没开,进屋不见人,隔着卫生间门,但闻细微的花洒水声。春困出浴,她开场给他留白,效果好过被堵浴室门前看她上妆。她明知卸妆比上妆更吊胃口,偏要从上妆开场,周游漫长的一天,才熬到他期待的终场。
他静待水声停止,惊艳的瞬间,从头排练另一场改版戏。
严梨闪出卫生间,白日沾染的尘霾已洗净,晚妆看似比早妆更浓,水润的面颊裹挟一缕温湿的阴气。她并未身裹浴袍,只是脱掉了外套,紧实的内衣凸显饱满有致的峰峦,依然若戏装加身,侵蚀了他的想像力。她又将他同步到自己设定的场景里,剥夺他的主动权。他不得不幻想从另外一个时间地点和另外一个人的平行场景里出戏,按常规逻辑演绎一段浓油赤酱抓人喉舌的宵夜前餐。
“要喝什么?”严梨口吐淡香,平和如初。
“随便。”马志明双眼盯视屏幕,没看严梨,不知她要给他喝什么,解什么渴。
“好吧,先喝点白水?”严梨从冰箱取出一瓶水递过来。
“我不渴。”马志明不以为然,严梨只好放回。
“那喝点酒。”严梨先自确认,取出红酒瓶子,没等他反应,熟练打开。
“行啊。”马志明迟疑了下,兴味蹿升。
“就知道你好这一口。”严梨抛水引酒,码准他的念想。
“我一个人喝啊?”马志明泄气,黯然不屑。
“今天有我在,当然不能让你一个人喝。”严梨倒了浅浅两杯。
“以前没见你喝酒,什么时候会了?”马志明渴欲惶惶。
“应酬多,现在能喝一点。”严梨眼中倒映酒色,已非从前的菜鸟色。
“行啊,不让我一个人逛博物馆,还不让我独斟独饮。”马志明接杯在手,轻轻摇晃。
“你以为呢?想一个人独玩独享?”严梨贴近马志明,双目紧逼。
“哪儿能啊!正好,庆祝重逢。”马志明举杯轻碰,嘴随酒动,闭眼一口喝光。
“慢点,你!”严梨欲致酒词,无奈眼看他抢镜在先,方缓缓举杯上唇。
酒气袭人,卸妆版的开场比上妆版的更入味,酒色与口红色对映。但见严梨只用嘴唇抿了一口,等他回味。马志明酒入回肠,烧心的快感鹊起,直冲脑门,即刻头皮麻痹。他喜欢这种一口下去才有的顿悟劲儿,醒脑开窍。白天融入黑夜的温存,在肚子里嗫嚅开化。酒劲浇灭了刚才进门的冲动,他急火卸尽,转而耽于老酒新开之气,飘飘然参道修仙。
她一口接他一口,酒不醉人人难自醉。他望着她傻笑不止!
严梨又加了两次酒,他都一饮而尽。随后,他放下酒杯,起身勾住严梨,热气重又蒸腾。严梨配合,未抵触,跟着升温。但随着马志明步步深入,她又开始进退扭捏,与之前如出一辙。他力度借酒气加大,她丝毫不让。他欲毕其功于一役,却不胜酒力,垮塌至底。
动物园阳光下飙升的阳气,在博物馆古旧的阴气里中和,内气耗散,助推无望。他再次败北!
严梨挣脱他,整好衣衫,又进到卫生间补了妆容出来。马志明不在意的事,严梨很在意,他在意的,她却不在意。女人在乎被男人看到什么,男人只在乎女人跟他能做什么,眼不往一处看,气不往一处出,不酿出悲哀,便演成悲剧。
他沉入幽暗的灯光,仰视天花板,怀疑人生。她的固执和他的坚持不在一条线,各执一念。她牙长歪了要戴牙套,他口臭熏人得漱口。他的心思歪了,还得靠人矫形。他回神细看,刚才被他折腾坏的眼线、唇膏、腮粉已修饰无痕,眉目、唇鼻、脸蛋更“有形有款”。她已准备好闭幕词,重新返场,答谢观众。
好脸蛋不在于长得好,全靠画得好。他的心思不在于长得好还是画得好,浮云看够,只待雨露降临。他不能一直仰望浮云,等不来雨露滋润,剧终不见高潮。难道这出戏从一开始就错配了?他自以为男一号,不用出手,女二号必然上道。如此编戏不假,却不合写字笼里丛林的苟且。
领导喜欢听话和传话的属下,太能干太桀骜,遇事难保。幕后之事,暗流湍动,由不得她不置身其中,想两不相干都避不开。他选择性忽略那段往事,并非不自知,不过不愿那么想,干脆充耳不闻。
这回她来,要不给他揭晓谜底,他还会装作不知,只当旧情复发,一心再续未完之梦。或许,更可能本无所谓谜底,何谈揭晓,也无未完之梦,何谈再续。
严梨依旧款款轻柔,主动靠近马志明,似乎刚才的搏斗没发生过。她身段曲致帖服得很,迷惑之欲多过安慰之意。她装扮的姿态蛊惑到他,完全不像孩子他妈,尽管肌肤有些松弛,依旧饱满水润。他没完没了的俏皮话只当自慰,挑动不了她。他敏感的狂躁与她漠然的内敛不再交集,即使不翻旧账,不知道他当初“跑路”跟她有关,他也不后悔化解陈怨。因为他的走,很多人得益留下,包括她。他不可能也不需要知道幕后细节,所以她可以大胆再来见他,验证他是否心存暗恨,更验证他说过的“热话”是否依旧。她赌他有恨不会明说,有情仍说不完。心上之舞比脚底之舞跳得更好,鱼与熊掌可以兼得,但看她肯出多大价码。赌输的不亏,赌赢的不赚,各赢所需,各归其所。
她将瓶中酒悉数倒入马志明杯中,自己抿了一小口,然后端给马志明。不等玩味,他又一口喝干。不用严梨灌,也不劝严梨喝,他只当对空独饮。
“算交杯酒吗?好喝,真好喝。我以前怎么只喝老酒冲劲,不知品味红酒的香醇?”马志明肚中回火,问严梨,更问自己。
“你啊,年少不知酒滋味呗。脑子里只有老酒的劲道,不知天外还有绵长隽永的,得慢慢细品。”严梨心绪高涨,暖意充盈。
“咱们在一起不是很有劲嘛!还要借酒劲吗?”马志明仰头吐气。
“谁跟你在一起有劲!”严梨右手食指搓了他下他脑门。
“你不挺愿意吗?要不你怎么不在家守着?别出来啊!”马志明进而挑衅。
“你以为啊?那你干嘛来?”她找他跟他来见她,同样不言自明。
“总得来看看吧,这么多年,一不留神一辈子都过去了。”他大话里面藏着天荒地老的真话。
“总会过去的,你有什么遗憾,有什么舍不得吗?”她来一趟总要换回他点什么。
“哈哈,舍不得你啊!你信不信?”他这话足以化解淤积已久的不忿。
“信,当然相信,你太多舍不得,不差我一个。”她欲纳还拒,促其再发。
“我在想,当初怎么没那啥来着,怎么没了以后?”他模糊界限,不入其围。
“你可以编啊,当时没编成,现在接着编。”她幕后编排,算计他没商量。
“你不觉得我那时演的还不错嘛,怎么后来出岔子?我到现在也没想明白。”他想明白会后悔,人生开场就不顺,挣钱斗情两不相宜。
“没明白还想它干什么?我都不愿意去想。”她想得太多,一直想到再见他。
“当时领导对我不错啊,怎么听信谁的谗言,非得我二选一。”他借话敲打她,顺便为自己仗义的选择自豪。
“你选择走,让别人留下,大度啊!”她再怎么夸他,恐难弥补对他的亏欠,更不能消解他心头愁。
“你不也觉得这样更好吗?”他的话已经不是试探。
“我觉得有什么用,是头儿确实不错,让你选择。”她推给人,回避自己暗下的作用。
“那不也是你的选择吗?”他一语中的,不再含糊。
“你这是怨我吗?”她从他口中得到答案,做衰人,影影绰绰,一直郁闷至今。
“咳,怨你没用,怪我逞强,确实你也为我好,不是吗?”呛她的嘴,反喷在自己身上。他得到答案,揽错归己,为她脱困。
“我了解,你有想法不说。”他已经说出来,她可以放下了。
“怎么我跟你一样,也有话不说?”他自贱为先,何必揭她心里的疤,随她自愈就好。
“你光动嘴说,不用心说,跟我不一样。”他的心机,不像她想得那么简单。
“你不动嘴说,心里说什么我听不到。”她的心计,他看到不说出来,不用她招认。
口气心气交集过后,她把握不足,不来个面对面冲撞,无法化解。他应邀来见她,有恨没必要装,正如她嫁人生子,装不了瞒不住。他忘掉写字笼里的明争暗斗,惦记她那点残存的情事和性事,掩盖失意和怨愤。即使忍受他人堵门的郁闷,也要一路陪到底,陪惨陪到阳光灿烂不再。
挑开心结,让他开怀,她才能释怀。她既来向他还愿,又要为自己解锁,一见双关。
“咳,美酒佳人,好事成双,还扯什么别的,接着喝!”主动权回到嘴里,他接着举杯庆贺。
“是你不老实,还怪我。”严梨嗔怪,主动上门还不认账。
“不怪你,当然怪我喽。”马志明这次没主动上手招惹她。
“唔,这还差不多。”严梨伸手轻抚,捋顺马志明抓乱的头发。
“要跟你来点事还不行吗!”马志明一时内急又蓬勃欲发,顺势拉过严梨坐到他腿上。
“你要来什么事?”这回严梨没有抗拒,任由马志明上下其手。
“欸,这还用问,怎么跟你没法说呢。”他不想说,只想做,释放渴望。
“你说,我听着呢。”她轻推轻就,压抑渴望。
“光给你说好听的,做不成好事。”他停不下嘴,自我解嘲。
“喝酒不是好事吗?看你喝得挺开心。”她又开了一瓶,不断加酒。
“开心,没喝你就把我熏倒了。”他口中酒骚气已淹没她的香气。
“以前没跟你喝,今天才喝一点。”她难道要为他破例,还是仅此一说?
“以前喝白的没入口,今天喝红的要上头。”他跟她红白相间,色差不合。
“上你个头啊!”严梨又用食指挫他脑门。
“过瘾,真过瘾!”马志明头晕,无可无不可。
“过啥瘾啊,我看你贪心不足啊。”她用手掌抹去他额上渗出的细微汗珠。
“我终于明白,过瘾在于过程,到结果时就败了,酒到好处不能醉。”抬头见云,张嘴无雨,唯红酒解渴。
“谁让你明白,我可没要你怎么样。”她没要他怎样,他只能那样。
“因为男人都直奔结果,女人享受过程。女人驾云,落地成男人的雨。”他酒味出窍,升华成章。
“哦,既然是男人和女人的事,不关我们的事。你要跟我有什么结果?我没觉得过程有多长,有多享受。”她堵他嘴不犹豫。
“所以啊,一直在路上走不停最好,走到头就结束了。你心里享受,没说出来。”他要一步到位,她要步步不停。
“你说玄话,我没要什么结果,也没要结束。要么我干嘛来看你?你那么自恋啊!”她此时给了他应得的结果。
“不自恋怎得她恋?不要结果又不结束,永远在路上啊,永无止境,难怪今朝走路一天!”他替她解说,仰面又灌下去一口。
“是你待不住要走,难道我又错了吗?”她话音戏弄。
“你没错,要错还是我错。”他躺到底,捧她在上嗨,令他特爽。
“你后悔了?”她知他并未认错,也没认输。
“哪儿能啊!”他假借酒嘴硬。
“没人错,何错之有。”她既为自己圆谎,也为他下台阶。
“本无所谓对错,不过借口而已。”绕来绕去,他思路堵塞。
“哈,我错了好吧!”她也抬举他,他需要人仰视他。
“好酒,喝得好。没你我也喝不了这么多。”斗嘴加逗趣,配酒而欢。
“还嫌不够?你不行了吧!”她抚弄他的额发。
“刚才真有点不行,在剧院里做梦,打呼还配伴奏。”他酒劲已冲高回落。
“今天要放你回去,你肯定不甘心啊。”她的心计并非阴险。
“这样最好,你给我上了一课。”马志明只有低首认栽。
“上了这么多年课,现在才明白啊?叫你听大师的课,你还不干。”一天下来,她正等着这话呢,不管他上了谁的课,上过几个人的课。
“严大师,多谢指教!”他肚中酒涌上嗓门,差点吐出来。他一向虚心,不在乎上课。
“切,你是喝不到底不回头啊。”她放下心同时,心疼他。
谁给谁上课,马志明还没搞明白。他转念想到后来一个小伙伴爆料,因为严梨私底下透漏马志明的话,借他脱身,保不准那时候她先跟人已有了一腿,再权衡应对,一腿变两腿,两腿变三腿。所以,她始终不跟他入瓮,远非他以为被食过草的弱弱相,表面仍跟他来来去去,欺他不自知。这事无法对证,直至今日她才自爆。
她两头吊着,关键时候卖了他!他还帮她数钱!这火窝了好几年,烧光他最后对她的一点余念。今日人家也算来给他还了愿,没遗憾了。
借她的酒解自己的愁,他孤独如酒中仙人,醉该如此!
夜半已过多时,红酒喝光,酒柜里翻出威士忌、白兰地,专挑度数高的喝,马志明越喝越精神。有女人陪喝,跟自己独喝,喝出不同境界。马志明没想借情斗酒,此时此地此种喝法,喝到酒劲肆意,坐怀不堪乱!
他接着饮,接着醉,醉入乾坤,梦到死去活来,睡到不省人事。酒精作用之下,可由清醒直达糊涂,再糊涂到无所不能,然后不知不觉糊涂入梦。只有呼声又高企,独无乐声伴奏。
等到睁眼醒来,早已剧终,只差散场。
马志明见严梨合衣斜倚床头,他摇摇晃晃起身,没去碰她,悄悄进了卫生间,轮到他卸妆。二十四小时轮回,他没化妆也一脸油腻,脸塌面毁,斗来斗去,谁也没斗赢,只有他斗输了。
他关上门,对镜看看加重的黑眼圈和冒出头的胡茬,脑子空空,胸中空空,肚子空空。醉过毁容,扒皮抽筋,万般憔悴,看似骷髅。突然,他肚里翻浆,一口气没压住,胃中秽物携沤败的酒糟喷涌而出,一发满地,接二连三,不可收拾,直呕到无物可出,肚子随脑子一起,彻底清空。
一天一夜,他没饮出结果,却梦到结束。
马志明双手撑住台盆,努力站稳,看着镜中骷髅像,慢慢回血。他赶紧擦洗台盆、马桶和地板,除衫洗漱冲凉,吹发理妆,一通折腾。
等他套上衣衫,轻轻推开浴室门,但见半睡的严梨已睁开眼。
“你好啦,一会儿下去吃饭。”严梨抬起身,看着弱鸡般的他。
“不用了,我得早点走,还有不少事儿。”马志明鼓足口气,不愿她看到惨象。
“你没事吧?”她的意思有没不开心或者生气。
“没有,我很开心,难得借宿一晚。”他放了一日的假,不能说不开心。
“怕你没睡好。”严梨心疼没用,借机跑过来找他,放假比上班更紧张。
“我睡好了,你没睡好,不好意思。”一觉酒醒,昨日之事已被马志明抛到脑后。
“好吧,不勉强你,你走吧。”她的眼里映射出他阴郁的脸。
“拜。”他收嘴迈步,不欲致词,没有再多动作,不看严梨,自顾转身。
拉开房门瞬间,他头重脚轻,眼神发飘,迎面撞见昨天那个进门的男人。
“活见鬼,又是你。”马志明嘴角上翘,自嘲甚于互嘲,前三个字咬牙没说清,只让他听到后三个字。
不用问,那人一定昨晚来电,而严梨没接。
“啊,你?”来人面露异色,犹犹豫豫,似乎已猜到什么。
“轮到你啦!”马志明脱口而出。
马志明不知对方听懂没有,亦或自己没搞清楚,看都没看,扶墙迈步,绕过那人,甩头而去。
“还不知道谁更傻呢!”他扑进电梯,隔空来了一句。
那人一定以为他鏖战一夜,如此惨样,结果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束。他结束了,那人开始了吗?
谁更可怜?谁更可恨?
下电梯,出大堂,来到街上,如出笼之鸟,通透敞亮,拥抱蓝天。怎奈酒去人空,饥渴断肠。他环视周边,直奔街对面一家早餐店,来杯热咖啡,两个煎蛋,三层加厚汉堡,吃得不要太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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