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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云去远了，天空被刚才的雷阵雨洗刷的瓦蓝瓦蓝，叶老太知道，两个小孙子再也留不住了。她走到书桌前打开左边抽屉，拿出两张一块的钱和一张五块钱，转身走了两步又回身，从抽屉里再拿出一张十块的钱。
大孙子正在看电视剧，哪吒在海里翻跟头，火红的混天绫在澄澈的海水里十分耀眼，海水和天空一样碧蓝，大孙子眼睛跟着哪吒走，手从怀里抱着的纸筒里抓一把爆米花塞进嘴。他想要笑，又张不开口，“咕咕”地憋涨着满脸粉红。叶老太看到大孙子的脸自己的脸就乐开花。大孙子的皮肤像他妈妈，很是白皙，太阳一晒或者人兴奋的时候就会白里透红，煞是好看，叶老太会不由自主把这归咎于自己遗传给女儿的基因好。还有一点，大孙子还胖嘟嘟，笑起来时眼睛下、脸蛋上都有梨涡，看着就喜庆。
小孙子正在收拾他的熊猫背包，把玩具小汽车、小水壶一一装进去。这个小家伙皮肤有些黑，叶老太认为完全遗传了他爸爸的黑皮肤，虽然小孙子的妈妈皮肤也不太白。不过，小孙子一双眼睛大大的，黑眼仁亮晶晶水汪汪，按照老人的说法这样的孩子聪明。的确，小孙子做事有条理，大人交代的事都牢牢记住。小大人，懂事，叶老太非常贴切地这样定义小孙子，像他妈妈。
“哥哥，我们该走了。”小孙子看一眼电视，大海上空已经翻起黑云，远处是石矶娘娘的骷髅山。
大孙子的眼睛依然眯成一条缝盯着电视，香甜的爆米花气味围绕着他。
“哥哥，哥哥。”小孙子去摇一摇大孙子的胳膊。
叶老太忙拉住小孙子，“再让哥哥看一会儿，不着急。”
“不行，二姨和我妈妈都说了要在五点前回家。”小孙子说着又转头看他哥哥，“哥哥，你每次都看这个动画，看不烦吗？”
叶老太看一眼表，是该让孩子们走了。她拉着小孙子一起坐到大孙子身边。
叶老太把一块钱分别放在两个孙子手里，“这个是买公交车票的钱。”又把十块钱放在大孙子手里，把五块钱放在小孙子手里，“这个钱可以买喜欢的饮料。”
小孙子看看自己手里的钱又看看哥哥手里的钱，“奶奶，为什么每次哥哥的钱都比我的多？”
叶老太轻轻摸摸大孙子绵软的脸蛋对小孙子说：“哥哥比你大，等你长大了也给你多多的钱。”
“那到时候是不是哥哥的钱会比我的更多？”小孙子那双黑亮的眼眸看得叶老太心里湿漉漉得。
“扑哧”，身后是没忍住的一声笑，三丫头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客厅门口。
“小姨姨，我和哥哥要回家了，下星期再来看你和爷爷奶奶。”
叶老太牵着大孙子的手交到小孙子手里，说：“把哥哥领好了，过马路要看车，下车直接回家可不要乱跑。”
小孙子使劲点头说：“我都记住了，奶奶放心。”
叶老太看着小孙子牵着大孙子的手走远，笑着点点头。
三女儿把两个外甥送上公交车回到家，叶老太正趴在地上伸长手够一只黄色的拖鞋，那是大孙子喜欢的老虎头拖鞋，有一只刚才被大孙子甩到了鞋柜底下。
三女儿扶起叶老太，找到那只拖鞋，一边收拾撒在地上和沙发上的爆米花一边说，“妈，你这都是什么规矩，给钱的时候就是哥哥大，所以，给哥哥的钱多，为什么操心的时候就是弟弟要照顾哥哥？不是应该大的照顾小的？这从逻辑上也讲不通。”
“这就是我的规矩。”叶老太瞪一眼女儿。
三女儿记得，小时候，大外甥拿出去的玩具别指望再能拿回来，不是被其他孩子抢走，就是丢在了不知道什么地方，每次都是老妈喊她去找玩具找大外甥。小外甥从来不会丢玩具，而且，玩一会儿会回家来问问，他能不能再玩一会儿。
“什么规矩，明显就是偏心。”
听到三女儿嘀咕，叶老太挺一挺脖子，不以为然。
大孙子八岁半，下学期开学升三年级，小孙子该上一年级了。
叶老太高兴，自己带大的大孙子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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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遗憾有级别，叶老太认为自己没有生个男孩子的遗憾达到了她生三个女儿的阵痛级别。
生大女儿的时候，叶老太还是年轻的叶医生，那时候她的奶奶还在，作为第四代第一个孩子，无论男孩还是女孩，老奶奶都爱如珍宝，养成叶医生的大女儿天不怕地不怕的泼辣性格。上房、爬树比男孩子还麻溜，学校里有男生欺负她，她把人家鼻血打出来，耳朵扭得紫红，被家长告到叶医生面前，叶医生心里想着麻烦嘴里还是哄着鼻涕哈喇子一脸的男孩子，回头看到大女儿早就晃着腿写作业。没办法，谁叫大女儿学习好，连老师都偏向这个丫头片子，只是……
生老二的那天，叶医生临出门去医院的时候还看到大女儿坐在房顶上啃玉米。好在，二女儿生得白白嫩嫩，叶医生回到家对大女儿说，“你以后可得保护妹妹，像大哥哥一样。”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哥哥”这个词，反正就是心里油然而生的词，是不加掩饰的直接。
大女儿继续皮着，每每二女儿躲在叶医生身后看姐姐挨训。
“你看看你妹妹，多乖。”二女儿常听妈妈这样吼姐姐，白净的脸上越来越多生出傲气。
叶医生接生了上千个孩子，有很多男孩子在自己的手里发出第一声啼哭，她把他们交到满脸开花的家属手里。她就想，自己有朝一日也会有一个哭声响亮的男孩，于是，她给别人做绝育手术，自己却擦边偷偷怀了三胎，结果，三女儿降生了。
叶医生的心里翻江倒海，眼泪就不争气地流下来，窗外是大女儿举着竹竿大声嚷嚷着要去收拾欺负二女儿的男孩子。她叹气，转瞬就恨恨地瞪一眼大女儿的背影，“为什么就不投生个男孩子……”
这样的话在大女儿出嫁前叶医生还说过，二十多年里叶医生说一次，女儿心头的壳就厚一分。
大女儿大学毕业在国企工作，二女儿出众的长相很耽误学习，初中毕业没了学上，叶医生让她上自费医专，后来又想尽办法让二女儿当兵，想想正式工作十拿九稳。可是，二女儿偏偏被一个生意人看中，因为叶医生的阻挠，二女儿连婚礼都没办就被带走了，工作自然也丢了。那几年，因为对二女儿有气，学习好工作好的大女儿对叶医生算是个安慰。三女儿在隐身状态下初中毕业又没了去处。叶医生眼见地老了。
二女儿怀孕的消息是从大女儿那里传到叶医生耳朵里，她的心就提起来再也放不下，原来，有意屏蔽二女儿消息的时间里，叶医生更多的是某种期盼，回归、道歉，都比不上二女儿的一张笑脸。叶医生亲自照顾二女儿孕期，忽视二女婿。当小孙子降生的一刻，她捧着那个男孩满脑子不可思议：她家终于有了一个男孩，她的男孩，她再也不放手。
大孙子两岁的时候大女儿也生了一个男孩，叶医生又一次有了一个男孩，不过，她隐隐心痛，为什么别人就能生男孩，她的女儿都生男孩，就自己为什么没有能生个男孩？她看着那小孙子的长相跟当年大女儿刚刚出生时一模一样，她的目光落在病床上的大女儿身上，眼中兴奋的光熄灭了。
叶医生上升成了奶奶，成了叶老太，她亲自把大孙子带到上小学，小孙子就只能大女儿自己带。“你从小能力强，自己能带好。”她这样“鼓励”大女儿，完全不在意女儿的失落。大女儿没有公婆，女婿常年出差，女儿硬是上班、带孩子两不误。只是小孙子的成长过程严苛了些。
按照习惯，叶老太的两个孙子应该叫她“外奶”，可是，大孙子小时候叫不出来，只是称呼“奶奶”，叶老太也不改，小孙子跟着哥哥学，自然也叫奶奶。好在两个女婿不说话，如此，叶老太就响响地答应着每一次两个孙子叫她“奶奶”。
小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可是，叶老太的三女儿说她偏心，孙子偏心大的，女儿偏心老二，里外里反正没有大女儿和小女儿什么事，虽然大女儿也生了男孩。“你大姐呀，她生个儿子有什么用，谁叫她自己不是男的？害的我没儿子。”叶老太嘀咕着，给大孙子准备晚饭。
“那我呢，家里已经有两个男孩子，我可生了唯一的女孩子……”
“打住。”三姑娘话没说完被叶老太打断，“你是觉得咱家缺女娃？”看三女儿一脸不高兴，叶老太又说，“怎么了，不服气？你二姐给我生了大孙子，你，还有你大姐都得对你二姐好，这是我们家的规矩。”
“还规矩，哪里来的这样的规矩，有什么说道吗？”三女儿这趟娘家回的很是不爽，口气也不怎么好。
叶老太放下手里的活挺一挺腰板，“这个规矩是我定的，有什么说道当然也是我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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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老太的小孙子那天跟哥哥一路回家，哥哥下车后买了一个绿瓶尖叫，他没买。他们两个为了省钱一路从城际公交站走回家，好在只用了半小时，其间，哥哥让弟弟喝一口饮料，弟弟没喝，两个人说着同学，说着奶奶做的饭，说着那天天气真热，只是哥哥习惯地让弟弟牵着自己的手。
叶老太的大女儿加班回到家看到鞋柜上的五块钱和正在拼乐高的儿子，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五年前，叶老太看中大女儿所在的工业城市，让她给二妹也找份工作。大女儿依据二妹所好找了一家美容美发连锁店，学习了两年后，她又借钱给二妹开了一家美发店，这两年生意还好，只是二妹一年到头难得回家看叶老太一次。
那年国庆节，大女儿和三女儿两家都回妈妈家过节，大女儿说了二妹理发店的事情，叶老太给大孙子夹了一块红烧鸡翅中，散淡地说：“一家子的姐妹，不是都应该这样相互帮忙吗？”小女儿冲着大女儿笑一笑，对大外甥说：“大宝，你妈妈和爸爸怎么没来看奶奶？”
过年的时候二女儿就没回来，叶老太接到二女儿电话，年前做头发的人多，有时候忙到晚上一点，大年初一都有人预约做发型。“每年过年时是生意最好的时候，就指望着这几天挣钱呢。”听到二女儿这样说，叶老太的心里就疼。
现在听到小女儿这样我说，她马上立起眼睛说，“你不知道节假日理发店忙吗，还说风凉话。”
二女儿过节回不了家，但是每次都会让大女儿顺道把大孙子带回来，叶老太就很知足。想二女儿的时候，她会让大女儿开车送自己来二女儿店里，顺道收拾一下自己的头发。十一前几天她刚刚收拾过头发，那天，二女儿还顺道给大女儿染了发，为了遮盖一些冒头的白发。
“你二姐实在不容易，你们都得体谅她。”她又想起什么，对大女儿说，“染头发这种事很简单，理发店那么忙，以后就不要麻烦你妹妹了，你自己在家也能做。”大女儿默默吃饭，收拾完厨房后大家一起看电视，看三个孩子玩游戏。
“妈，有一个古代的故事，你要不要听听。”大女儿开口。
叶老太喜欢热闹，就饶有兴趣听故事。大女儿开讲。“这个故事其实在高中的一篇文言文里面有节选。”小女儿没上过高中，也认真听。
春秋时期，郑国的国君郑庄公，因为他母亲怀他的时候是倒胎，生产的时候难产，他母亲遭了很大得罪，所以，就记恨上了郑庄公而一直喜欢庄公的弟弟共叔段，庄公小时候，他母亲就撺掇着君王要废除他的王位继承人的身份。
听到这里，叶老太忍不住插话，“倒胎这事，关孩子什么相干，怎么这个当妈的还记恨上孩子。”
大女儿继续讲。
后来，庄公继位，母亲不停地给共叔段讨要封赏，还把地理位置最重要、最富庶的城池也要来给小儿子，庄公都一一满足母亲和弟弟。就这样，共叔段胆子越来越大，发展到养兵买马，私造兵器要推翻庄公而谋权篡位，而他的母亲竟然也支持。
叶老太有些急了，拍着大腿说：“糊涂，后来呢？”
“那还用问，肯定是被杀了呗。”三女儿接话了。
“那他妈妈呢，没被杀吧？”叶老太很关心这个她认为糊涂的母亲。
“没有，庄公处理完弟弟，把他妈妈囚禁起来，因为他母亲也参与了谋反，按照律法也要治罪，可是，他又想念母亲，只好挖了一条地道偷偷去见自己的母亲。”
叶老太听到这个结局，默不作声。
关于接生，叶老太是专业的，她竟不知道还有人把孩子难产归责到孩子身上而记恨孩子。古代人知识不全面，也难怪。可是，知识缺乏，道理应该懂吧？
叶老太一下午都话少，她脑子里反复出现那个难产的母亲，那个被记恨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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