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乡愁（一五七）日记本

1967年给同学的留言。

远去的乡愁 （一五七）           

        日      记      本

            顾        冰

        在一个班里朝夕相处三年的亲密同学，即将离开学校，各赴东西的时候，用什么方式，赠送什么作为纪念？我问外甥女。她说，现在一般会结伴疯玩一场，尽情地撮一顿，男同学有的会互送手机或手表之类的物品，女同学间则会送些饰品或包包。我说，你可知道我在你这个年龄，和初中一个要好同学分别时，送的什么作为纪念吗？她摇摇头。这个问题太为难她了，时间过去了这么久，这期间我们的生活发生了太大的变化，那时的情形，她怎么会想象得到呢？

        我学生时代的最后时光，是上的三河口中学，我们这个学校是完中，有初中部和高中部，初中部每个年级有甲乙丙三个班，高中有甲乙二个班，全校总共十五个班，学生来自郑陆、三河口、焦溪、新安、芙蓉、横山、潞城、东青、青龙九个公社，我是甲班，在班上，我有一个至友，叫陆焕贤，我家在郑陆，他家在芙蓉，与我外婆家村相邻，他个子比我小，身体比我瘦。

        初一下半学期，我就入了团，初中部成立了团支部，我担任团支部书记，陆焕贤不久，也加入了共青团，任团支部组织委员，平时，我俩学习在一起，吃饭在一起，玩在一起，连星期天我去外婆家，也要去他家玩上一阵。那年，学校举行全区中学生运动会，我参加了跨栏、铅球和跳高三个项目，经过预赛和决赛几个轮次下来，已近太阳西斜，到了跳高决赛时，已是饥肠辘辘，只觉得眼冒金星，双腿发软，原先1.37米的高度，我都能轻松越过，但那会儿却一连二次试跳，都碰落横杆失败。当时，我心里想，要是能吃上一口东西，就好了。正在这时，陆焕贤拿着一块还沾着泥巴的山芋，一路小跑而来，塞到了我的手里。我问他是从哪里弄来的，他说是从学校操场旁边的人家自留地里扒的，我如饿虎饥鹰，见到了美食，接过山芋，在鞋底上蹭了蹭泥，几口就吞进了肚里，霎时，我体力陡增，那横杆在我胯下一越而过，这个山芋，助我夺得了冠军，我得到的奖品，是一本日记本，陆焕贤见了很是羡慕。

        1965年10月16日，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下午学校通知，晚上有重要新闻广播，延迟放学，当晚，消息传来，校园欢呼雀跃，一片沸腾，第二天正好是星期天，学校决定下午举行庆祝大会，班主任姚老师找到我和陆焕贤，说庆祝大会设在操场，讲台上要搭一个彩门，需要一些翠柏树枝，让我们去芳茂山采折。第二天一早，我俩就兴奋地领命而去。芳茂山，不算很高，但有几株柏树却长在悬崖边上，我俩费了好大的劲，才攀折了二捆。我们各揹着一捆，往山下走，我一不小心，脚崴了，我坚持着走了一段路，脚踝肿了起来，实在是走不了了。怎么办呢？山下是夏塾村，我们找到一户人家，借了一条扁担，我让陆焕贤把柏枝挑到学校去，别耽误了庆祝会，就不要管我了。他死活不肯，说怎么能丢下你不管呢？这时，那户人家的男主人说，他正好要去三河口街上购物，顺便帮我们把柏枝挑去，陆焕贤不顾我一再推辞，背着我就走，一路上，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也不肯停下，我胖他瘦，就像麻袋包压在了竹竿上。

        三年的初中生活，很快就要过去了，临近毕业前，团支部决定再发展一批团员，有一个入团对象是芙蓉人，趁一个星期天，我和陆焕贤去芙蓉外调，天公不作美，等办好事，下起了大雨，我打算住外婆家去，但他非要我住他家。吃过晚饭，他跟他娘要壹元钱，他娘问他做什么用，他说想买本日记本，他娘又问买日记本干啥，他没有回答。他娘嗔怪道，别乱化钱！我知道，他家经济不宽裕，这壹元钱，在“我在马路边，捡到壹分钱，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 "的年代来说，也算不小的数目了，至于日记本的用途，他不说，我也猜到了几分。晚上，做完作业，我俩睡一张床上，聊到很晚，我们聊到，幸亏我是个瘸子，要不跳高不要说1.37米，就是1.73米也能跳过，说不定比郑凤荣还厉害。（郑凤荣，我国首位打破世界纪录的女跳高运动员）我们还聊到，初中毕业了，一同报考省常中，长大了，也去戈壁沙漠，隐姓埋名，搞原子弹，让国防更加强大，看谁还敢欺负我们国家？天欲破晓，睡意全无，我俩仍沉浸在远大的憧憬之中而激动不已。

        可是，这一切梦想，却被那突如其来的的一场风暴破灭了。停课了半年多，学校恢复招生，但已改为推荐，我俩都没有被推荐上高中，不得已，我去浙江桃花岛学兽医。这里，我要特别交代一下，我原名顾济民，在那狂热的年代，我也跟着发烧，热血奔涌，我有二个学友，一个姓李，一个姓施，他俩是高二的，为了表达红卫兵的忠心，我们三人分别改名为李红、施卫和顾兵。不过，后来，热潮消退了，人归冷静了，于是，又将顾兵改为顾冰。

        临去浙江学手艺前几天，我心里一直揣着一件心事，陆焕贤，我情同手足的同学，就要和他离别了，从今往后，再也没人给我山芋，没人背我，也再不能在一张床畅谈明天，那些藏着无数笑声和眼泪的点点滴滴，许多向往诗和远方的美丽晨昏，也许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忘却，但送上一样有意义的东西，却永远也不会遗失。送什么呢？我想了又想，想不到最最合适的。突然，我想起了那晚在他家，他问他娘要钱想买日记本而被拒的窘色，想起他摩挲着我跳高比赛奖品日记本的羡慕的眼神，一下子就有了主意，就送他一本日记本。可是，我得奖的那本日记本，已用过了，封皮也缺损了，怎么送得出手？我决定去买一本新的，大的，好的。当即，我就去公社供销社，挑选了一本硬皮红色塑料面的日记本，里面，还有好几张伟人图像的插页。

        日记本买回来后，又费了我一番心思，总要写点什么吧！写什么呢？我搜肠刮肚，冥思苦想了一晚，在扉页上写了二行诗句：

        海内存知己，

        天涯若比邻。

写好后，兴冲冲地就去了他家。见我到来，他欣喜若狂，怎么也想不到我会买一本他心仪日久的日记本，专程去送给他，他双手抱着日记本，紧紧地贴在胸口，眼眶里噙满了泪花，比我得着奖品还高兴。可是，当他打开日记本，不禁又皱起了眉头。我一时迷懞了，这是怎么啦？见我惘然的的样子，他说，你写的古诗句，是封资修的东西，我知道你的心思，就是说，我俩是好朋友呗，那你应该写，“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他的话立时提醒了我，连连责怪自己，随即，我要将那页字撕掉。等等！他挡住了我，随即，找来一张硬纸板，垫在下面，又用小刀小心翼翼地裁了下来。接着，我想了想，又另写了几句话。

        时光易逝，一晃近六十年过去了，这事我虽然恍惚记得，但日记本上，后来我写的什么，我已记不清了。近日，陆焕贤同学给我拿来了那本日记本，半个多世纪来，他一直珍藏着。经过岁月的磨砺，日记本虽然陈旧，带着时光的尘埃，但我的留言，仍还算清晰：

陆焕贤同学：留念

        读毛主席的书，

        听毛主席的话，

        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

        做毛主席的好战士。

          一灵    标一

                顾  兵

        朋友，你是否觉得，这本日记本是微薄的，在今天，也许已没有人会送这东西，然而，它又是珍贵的，因为，它烛照了那个时代一个小小的生活角落，承载着我们那代人最真挚赤诚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