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毒影追魂
冰冷的浓雾如同无数湿滑的水鬼之手，缠绕着、拖拽着叶凉不断下坠的身体。风声在耳边凄厉地尖啸，撕扯着他早已脆弱不堪的意识。透骨钉的麻痒感混合着肋下、肩头、腿上的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在体内疯狂搅动。内腑的旧伤被邢无咎那“燃命之药”彻底撕裂，又被药力退潮后的空虚和那跗骨之蛆般的阴寒反噬，双重折磨几乎要将他的灵魂从这具残破的躯壳里硬生生挤出去。
更致命的是左臂！那枚淬毒的透骨钉深深嵌入骨缝，一股冰冷粘稠、带着强烈腐蚀性的异种力量，正沿着手臂的经脉，如同跗骨之蛆般疯狂地向心脉侵蚀！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阵剧烈的、如同被毒蛇噬咬的抽搐！这是沈家的“千机引”！一种极为阴毒的暗器奇毒，中者如附骨之疽，内力越强，侵蚀越快，最终经脉寸断，脏腑枯竭而亡！
意识在剧痛和失血的眩晕中剧烈摇曳，如同狂风巨浪中的一叶扁舟，即将被彻底吞没。素弦那双盈满泪水的琥珀色眼眸，父亲白振岳胸前那恐怖的伤口，还有自己挥出那致命一刀时，白振岳眼中瞬间闪过的惊愕、痛苦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无数破碎的画面在濒临崩溃的脑海中疯狂闪回、撞击，带来比肉体创伤更尖锐万倍的痛苦！
下坠！无止境的下坠！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熄灭的瞬间——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
下坠之势骤然停止！巨大的冲击力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叶凉早已伤痕累累的身体上！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拍进了泥泞里！胸腔里的空气被瞬间挤压出去，喉头一甜，一大口腥咸的鲜血猛地喷了出来！眼前彻底一黑，金星乱冒。
没有粉身碎骨。
他幸运地坠落在断魂崖中段一处向外突出的、相对平缓的石台上。石台不大，覆盖着厚厚的、饱吸了雾气的湿滑苔藓和腐败的枯枝落叶。巨大的冲击力大部分被这厚厚软软的“垫子”吸收，饶是如此，也震得他五脏六腑如同挪了位，全身骨骼仿佛散了架。
冰冷的、饱含水汽的空气猛地灌入肺中，带来一阵剧烈的呛咳，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疼得他眼前发黑。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昏厥的欲望。他挣扎着，用唯一还能勉强活动的右手，死死抠住身下冰冷湿滑的岩石缝隙，指甲瞬间翻裂，鲜血淋漓，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他大口喘息着，贪婪地吞咽着带着腐朽和血腥味的空气，试图从这濒死的边缘爬回来。
左臂的“千机引”之毒，在身体遭受巨震后，如同被彻底激怒的毒蛇，侵蚀的速度骤然加快！那冰冷的、带着腐蚀感的剧痛，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锥，沿着手臂的经脉疯狂地向上蔓延，直逼肩胛！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几乎要让他窒息的抽搐！汗水混合着血水，瞬间浸透了他破烂的夜行衣。
他颤抖着抬起右手，摸索到左臂上臂处。指尖触碰到那枚冰冷的透骨钉尾端，以及周围高高肿起、散发着诡异青黑色的皮肉。他咬紧牙关，用尽残存的力气，猛地一拔！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从齿缝间挤出。剧痛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几乎让他再次昏厥过去。一枚带着倒刺、通体泛着幽蓝光泽的透骨钉被他生生拔了出来，带出一股粘稠发黑的血水！
毒钉离体，但侵入血脉的剧毒却无法拔出！那冰冷腐蚀的痛感没有丝毫减弱，反而因为拔钉的动作，伤口血流如注，加速了毒素的扩散！
叶凉眼前阵阵发黑，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必须尽快找到地方压制伤势，逼出或延缓毒素！他强撑着支起上半身，环顾四周。石台不大，三面是陡峭湿滑的崖壁，一面是翻滚着浓雾、深不见底的虚空。石台靠里的崖壁上，似乎有一个被藤蔓和苔藓半掩着的、黑黢黢的洞口。
一线生机！
他用尽全身力气，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左腿和剧痛难忍的右腿，依靠着右臂和身体仅存的力气，如同一条濒死的蜥蜴，艰难地、一寸寸地向着那个洞口爬去。身后，留下一条触目惊心的、混合着鲜血和泥泞的拖痕。
白家山庄，灵堂。
巨大的“奠”字悬挂在厅堂正中，白得刺眼。黑色的帷幕低垂，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檀香和焚烧纸钱的味道，却怎么也掩盖不住那份沉甸甸的悲伤和压抑。白振岳的棺椁停放在灵堂中央，庄严肃穆。前来吊唁的江南武林人士络绎不绝，人人面带悲戚，低声交谈着，言语间充满了对魔头叶凉的切齿痛恨和对白家孤女的深切同情。
素弦穿着一身粗糙的麻布孝服，跪在棺椁前的蒲团上。她的脸色苍白得如同灵堂里悬挂的素绢，没有一丝血色。乌黑的长发只用一根简单的白布带束着，几缕散乱的发丝垂在毫无生气的脸颊旁。她低垂着头，目光空洞地望着面前燃烧的纸钱盆，跳跃的火光映在她琥珀色的瞳孔里，却点不燃一丝生气。泪水似乎已经流干了，只剩下干涸的泪痕和眼底深处那抹凝固的、如同万年玄冰般的恨意。
她像一尊失去了灵魂的雕像，静静地跪在那里，对周围的一切吊唁、劝慰都置若罔闻。只有紧握成拳、藏在宽大孝服袖中的左手，因为过度用力而在微微颤抖。掌心，那枚冰冷的、边缘锐利的碧绿色瓷器碎片，深深嵌入了皮肉之中，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却让她混乱而痛苦的心神保持着最后一丝诡异的清醒。
邢无咎！碧玉瓶！父亲衣襟里的碎片！
为什么？！
这个疑问如同毒藤，日夜缠绕着她的心脏，汲取着她的血液，带来比失去父亲的痛苦更尖锐、更冰冷的折磨。
“素弦侄女，节哀顺变。白大哥在天有灵，也不愿看到你如此伤恸。”一个低沉而充满关切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素弦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空洞的眼睛。
沈沧不知何时已来到她身边，同样穿着一身素服，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沉痛。他蹲下身，与素弦平视，眼神中充满了长辈的关怀和痛惜，甚至还有一丝红润的泪光。
“沈叔叔……”素弦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
“唉，”沈沧重重叹了口气，伸出手，似乎想拍拍素弦的肩膀以示安慰，但看到她如同受惊小鹿般瞬间绷紧的身体和那空洞眼神深处一闪而逝的冰冷，他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最终只是沉重地落在了自己的膝盖上。“山庄内外的事务，还有追缉那魔头叶凉的事宜，自有叔叔和赵老他们操持，你莫要太过忧心。当务之急，是保重自己的身体。白大哥……只有你这一点骨血了。”他的话语情真意切，充满了担当和责任感。
“追缉……叶凉……”素弦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空洞的眼神里瞬间燃起一簇疯狂的、淬毒的火焰，但随即又被更深的痛苦和混乱淹没。
沈沧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眼中那瞬间的恨意，心中似乎微微一松，脸上沉痛之色更浓：“侄女放心！那魔头身中‘千机引’剧毒，又跳下断魂崖，就算侥幸不死，也已是废人！叔叔已广布眼线，封锁了断魂崖方圆百里所有下山要道和村镇药铺！他绝对插翅难飞！”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充满了自信和刻骨的恨意，“一旦擒获，定要将他千刀万剐，以慰白大哥在天之灵！”
“千机引……”素弦低声重复，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想起了叶凉在竹屋时，邢无咎给他喝下的那瓶碧色的“药”，想起了他饮下后痛苦颤抖的样子……难道那药……和父亲的死……和这碎片……？
她藏在袖中的左手攥得更紧，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掌心的碎片几乎要割破皮肉。巨大的困惑和冰冷的怀疑如同毒蛇般噬咬着她的心。眼前这个悲痛欲绝、为她殚精竭虑的沈叔叔……他的话，真的就是全部真相吗？
“是……多谢沈叔叔……”素弦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声音低哑而顺从。
沈沧看着素弦苍白顺从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光芒，随即又被沉痛覆盖：“山庄的账目和田契，还有你爹生前收藏的一些重要物品，我已命人整理封存。待此间事了，再交由你清点保管。你爹一生光明磊落，留下的基业，断不能有失。”他语重心长，似乎在为素弦的未来做打算。
“账目……田契……”素弦的心猛地一跳！沈沧的话，像是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她混乱思绪中的迷雾！父亲……父亲的死，最大的受益人……是谁？是谁能在父亲死后，名正言顺地插手山庄事务，甚至……接管那些庞大的产业？
一个冰冷的名字，带着剧毒，浮现在她几乎要被仇恨烧毁的脑海深处——沈沧！
这个念头如同毒藤疯长，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她猛地抬起头，目光死死地盯住沈沧那张写满沉痛和关切的脸，试图从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虚伪！
沈沧似乎被她这突然锐利的目光看得微微一怔，随即脸上浮现出更深切的担忧：“素弦？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关切地伸出手，似乎想探探她的额头。
素弦如同被毒蛇咬到般猛地向后一缩，避开了他的手，动作之大，甚至带倒了旁边一个燃烧着纸钱的小铜盆。铜盆哐当一声翻倒，燃烧的纸钱和灰烬泼洒出来，火星四溅。
“啊！”灵堂里响起几声低低的惊呼。
“对……对不起……沈叔叔……”素弦慌忙低下头，声音带着慌乱和掩饰不住的颤抖，身体蜷缩起来，“我……我头好晕……”她用手扶住额头，身体摇摇欲坠。
“快！快扶小姐回房休息！”沈沧立刻对旁边的丫鬟吩咐道，语气焦急，“请大夫过来看看！”他看向素弦的眼神充满了担忧，“你这孩子，定是悲伤过度又没休息好。快回去躺着，这里一切有叔叔在！”
两个丫鬟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起身体虚弱、摇摇欲坠的素弦。
素弦没有再抗拒，任由她们搀扶着，低着头，脚步虚浮地向灵堂外走去。在转身的瞬间，她用尽全身力气，将眼中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冰冷恨意和惊涛骇浪般的怀疑，死死地压了下去，只留下空洞的悲伤和极致的虚弱。
沈沧站在原地，看着素弦被搀扶出去的背影，直到那抹瘦弱的白色消失在灵堂的帷幕之后。他脸上那深切的担忧和沉痛，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浓密的眉毛下，那双锐利的眼睛微微眯起，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审视。他缓缓抬起刚才想触碰素弦额头的那只手，指尖无意识地捻动了一下，仿佛在回味着什么，又像是在确认着什么。
冰冷！深入骨髓的冰冷！
叶凉蜷缩在狭窄潮湿的山洞最深处，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山洞不大，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和苔藓腐败的气息。洞外是断魂崖中段翻滚不息的浓雾，隔绝了天光，也隔绝了追兵的声音，只剩下永无止境的、凄厉的风声呜咽。
他背靠着冰冷的石壁，右腿膝盖以下几乎完全失去了知觉，那是坠崖时遭受的重创。左臂的“千机引”之毒，如同一条贪婪的冰蛇，已经彻底吞噬了他的整条手臂，冰冷腐蚀的剧痛蔓延到了肩颈，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阵剧烈的抽搐，仿佛心脏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更可怕的是，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源自邢无咎“燃命之药”的阴寒反噬之力，正与“千机引”的毒性产生着某种诡异的共鸣！两股阴寒的力量在他残破的经脉内疯狂交织、冲突，时而如同冰锥穿刺，时而如同寒潮冻结，加速蚕食着他最后的生机。
他尝试过运功逼毒。但每一次调动那本就所剩无几、又被剧毒侵蚀得千疮百孔的内力，换来的都是更猛烈的反噬和剧痛！一口口粘稠发黑、带着冰渣的毒血被他咳出，落在身下冰冷的岩石上，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甜和腐坏的气息。
死亡的气息，从未如此浓郁地包裹着他。
意识在剧痛和寒冷的双重折磨下，时而清醒，时而模糊。清醒时，是蚀骨的疼痛和无边的绝望；模糊时，混乱的梦境如同走马灯般闪现。
竹屋里摇曳的灯火和素弦专注吹凉药汁的侧影……邢无咎那朴实诡异笑容和递来的碧色瓷瓶……白振岳胸前喷涌而出的鲜血和那双凝固着复杂情绪的双眼……素弦扑在父亲尸身上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和最后那刻骨铭心、淬满怨毒的仇恨眼神……“我要杀了你！血债血偿！”
“呃啊——！”叶凉猛地从半昏迷中惊醒，又是一口黑血喷出！剧烈的咳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疼得他眼前发黑，冷汗如同溪流般从额头滚落。他大口喘息着，冰冷的空气灌入肺中，带来一阵刀割般的疼痛。
就在这时，一种极其细微、却如同跗骨之蛆般的冰冷杀意，毫无征兆地从洞外浓雾中渗透进来！像一条无形的毒蛇，瞬间锁定了洞中奄奄一息的猎物！
叶凉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比身体创伤更强烈的危机感如同冰水浇头，让他昏沉的意识骤然清醒！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向洞口的方向！
不是正道人士！那种追踪方式和渗透进来的阴冷气息，他太熟悉了！是影堂！是组织的人！
他们竟然也追到了这里？！而且来得这么快？！
邢无咎……果然没打算放过他！那所谓的“最后一单”，根本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陷阱！一个将他彻底抹杀，同时嫁祸正道、挑起纷争的毒计！
洞外，浓雾翻滚。没有脚步声，没有呼吸声。只有那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浓烈的冰冷杀机，如同实质般从洞口弥漫进来，几乎要冻结洞内潮湿的空气。对方显然已经发现了他，并且正在无声地逼近，如同最老练的猎手围捕垂死的困兽。
叶凉的右手，下意识地、极其艰难地摸向一直紧握在身边的漆黑长刀。刀身冰冷，如同他此刻的心。刀柄上粗糙的纹路硌着他同样冰冷的手指。
前有狼，后有虎。身中剧毒，濒临绝境。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但在这无边的绝望深处，一股源自骨髓深处的、属于顶级杀手的凶戾和狠绝，如同被逼到悬崖边缘的孤狼，骤然被点燃！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握紧了刀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最后一丝属于人性的波动彻底消失，只剩下最纯粹的、野兽般的冰冷和疯狂。
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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