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一伊的婚事》
县城东头有家老周茶馆,三张八仙桌,一摞蓝边粗碗,门口两盆半死不活的茉莉。这日头刚偏西,王婶子就晃着蒲扇进来了,还没坐下就嚷:"老周,你可晓得?侯家那个丫头要结婚了!"
老周正往铜壶里添新炭,火星子噼啪一炸,他头也不抬:"哪个侯家丫头?"
"啧,还能有谁?"王婶子夺过老周手里的火钳,自己拨弄炭块,"侯一伊嘛!文化馆画宣传画的那个,整天抱着书本子,走路眼睛朝天的。"
茶馆里另外两个茶客立刻挪了板凳。卖香油的老陈把花生壳往地上一吐:"那个怪丫头?她能嫁谁?"
侯一伊在县城是个有名的人物。倒不是她长得多么出挑——圆脸盘,单眼皮,脑后总扎个松垮垮的辫子。只是这姑娘行事与旁人不同:爱在雨天撑把油纸伞逛菜市场,会在文化馆后院种些叫不上名的野花,还常常蹲在河滩上画那些洗衣妇,画完了就送给人家。她画的洗衣妇不似年画上的美人,倒有几分像歪脖子的老柳树,偏生那些妇人还都喜欢。
"听说是农科所新来的技术员。"王婶子压低声音,"戴眼镜的,上个月还在老刘面馆帮她挑过香菜。"
老周终于提起兴趣,给每人续了碗高末:"那丫头自己说的?"
"可不是!昨儿在邮局碰见她买红纸,说是要自己画喜帖。"王婶子忽然拍大腿,"你们猜她怎么说?人家问她新郎官做啥的,她倒好,说'是个研究土豆的'!"
众人哄笑。正说着,门帘一挑,侯一伊本人就进来了。她今天穿了件淡青色的确良衬衫,衣摆扎在藏蓝裤子里,胳膊底下夹着卷红纸。见满屋子人盯着自己,她也不恼,只冲老周点点头:"周叔,劳烦给包二两香片。"
老周包茶叶的功夫,王婶子已经蹭到她跟前:"一伊啊,听说要办喜事了?"
侯一伊耳朵尖微微发红,却大方应道:"是哩,下月初六。"
"怎的突然就要结婚?"老陈插嘴,"上个月见你还说这辈子要当老姑娘。"
侯一伊接过茶叶包,手指在柜台上敲了两下:"遇见个合适的人,就像春天遇见第一场雨,时候到了自然要淋一淋的。"这话说得茶馆里众人都愣住。她走出去老远,王婶子才回过神来:"听听,这叫什么话!"
过了三日,全县城都见着了那个"研究土豆的"。那是个礼拜天,侯一伊领着个戴黑框眼镜的瘦高个儿逛集市。男人白衬衫口袋里别着三支钢笔,在鱼摊前认真比较鲫鱼鳞片的光泽度。侯一伊也不催他,自己蹲在旁边挑水芹菜,两根细长的手指掐掐菜梗,专拣带泥的。
豆腐西施后来跟人学舌:"那技术员姓章,叫章明远。你们猜怎么着?他俩在馄饨摊分一碗吃,侯丫头把馄饨皮都让给那男的,自己喝汤!那男的也不客气,吃完还掏本子记什么,说是馄饨馅里茴香放多了影响消化。"
婚期越近,侯家的怪事越多。按本地风俗,新娘子该由全福太太绞脸,侯一伊偏不,说自己眉毛长得挺好。嫁妆里没有大红被面,倒有二十盆绿萝——都是她自己养的,用麻绳系着,摆在自行车后座上一路颠到农科所宿舍。最绝的是喜糖,纸包里除了水果糖,还夹着几粒生土豆,说是章明远培育的新品种。
婚礼前夜下小雨,老周看见侯一伊打着手电在河堤上采野花。她穿着塑料凉鞋,裤腿卷到膝盖,怀里抱着的蒲公英在雨里一颤一颤。老周喊她当心着凉,她回头笑笑:"周叔,明天来喝喜酒呀。我们不用交份子钱,带个笑话来就成。"
婚礼果然不一般。农科所的小食堂里,桌椅摆成圆圈,当中一张长桌铺着蓝印花布。没有司仪,新人自己站在条凳上说话。章明远结结巴巴背了段土豆栽培技术,侯一伊倒洒脱,说感谢大家来看两个怪人结合,活像看动物园新来的羚羊配种。众人大笑中,她忽然正色:"我和明远约好了,婚后他研究土壤,我研究色彩,谁也不改造谁。"
酒过三巡,新娘子掏出个铁皮盒子。里头是她画的三十六张婚书,每张图案都不同:有并肩的蒲公英,有交错的麦穗,还有两只尾巴缠在一起的野猫。宾客们传看时,她倚在丈夫肩头啃苹果,汁水顺着指缝流到白瓷盘里,凝成个小小的琥珀色湖泊。
散席时天已擦黑。老周走在最后,回头看见食堂窗口亮着灯,侯一伊正踮脚摘墙上的彩带。她今天换了件浅红褂子,没盘头,辫梢系了截绿绸带,在灯光下像棵水芹菜似的鲜嫩。章明远在底下接她手里的纸花,两人影子投在墙上,渐渐合成一个。
回家的路上,老周想起侯一伊小时候。那时她总蹲在茶馆门口看蚂蚁搬家,有次突然抬头问:"周叔,你说蚂蚁结婚要不要摆酒?"如今这丫头真结婚了,办的倒真像是蚂蚁的婚礼——不张扬,却自有一番天地。
第二天清晨,卖豆腐的看见新婚夫妇在试验田里忙活。侯一伊裤脚沾着泥,正往本子上画什么;章明远蹲在地里挖土,眼镜片上全是太阳光斑。他们脚边摆着个搪瓷缸,里头的茶水飘着两朵小野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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